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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卖自身,到帅府为奴,又被撵出来的夏姑娘?”
赖福生也想起来,问:“果然是她么?你知道她的下落了?”
庞天德便推舒容道:“你们只管问他去。”
赖福生更加惊讶,问:“莫非是你收了去?”
舒容满面通红,只是一个劲儿摆手摇头,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庞天德只得继续替他答道:“不是他,是他哥哥。”
赖福生问:“他哥哥又是哪个?”
舒容脸上红潮略褪,低头答道:“家兄讳培,是做南北行生意的。”
赖福生听得“舒培”二字,心里一动,沉吟半晌,倒忘记向下问话。还是崔子云心热,催问舒容道:“那夏烟湖,如今是在令兄府上?”
舒容点头:“说是自卖自身来府上做丫头的,做得一手好针线,又会做南北点心,又能诗擅赋,我哥哥嫂子都说她有造化,不该生在贫寒人家。说如果遇到好人家,须得好好发落她终身呢。”
众人听了,都赞叹起来,说:“一个做丫环的,能识得几个字已是不易,居然还擅诗,倒是稀奇。若是出来做倌人,必定是风尘名妓。”又问舒容道:“令兄何不自己收了她?放着这样的美丫环在府里,令嫂眼中岂不生刺?”
舒容笑道:“我哥哥嫂子最是恩爱,哥哥发过誓,断不肯纳妾的。”
翠袖便推子云道:“既这样,不如就你收了她吧。”崔子云笑道:“大帅眼里看中的人,我是什么身份,也敢惦记?”
赖福生思量这半晌,忽然想起,问舒容道:“你哥哥舒培,以前是做什么的?”舒容答:“行武。”赖福生点头道:“果然是他。”
众人都问:“大帅原来认得他哥哥。”
赖福生扬起一条左胳膊,冷笑道:“我便不认得,我这胳膊也须认得。想当年,这胳膊还吃他一颗枪子儿呢。”
众人一时都愣住。舒容唬得急忙站起:“大帅可是说笑?”
赖福生挥挥手道:“你且坐下,不与你相干。三年前,我与皖北胡大帅的军队争地盘,打得他落花流水,当场毙命,只不小心走脱了他妻子女儿两个。各位猜是怎样走得的?便是这舒培舒将军带兵死战,保她母女两个脱身。我一路追赶,吃了他一枪子儿,差点儿没命。后来子弹虽然取出,却落下病谤儿,直到今天,逢阴雨天还觉酸麻呢。我带兵以来,枪林弹雨,从不曾伤得分毫,惟这一次吃了大亏,原来只说恨不能与这舒培重新一战,再分高下呢,却原来他改行做起生意来。到底还是走到一个地界儿,可是冤家路窄。”
众人听了,都面面相觑。舒容坠坠不安,嗫嚅难言。庞天德带了他来,原说夏烟湖一案已是无巧不成书,哪里想到更有这段故事,真是巧中有巧,悔犹不及,哪里敢再说话。惟有崔子云是东家,见席间冷场,少不得赔笑劝解:“那一仗,想必是赖大帅胜了。战场上各为其主,伤着了是难免的。既然大帅死里逃生,想是有神仙保佑,少不得今后大福大寿,必有享用不尽的好处。”
庞天德也说:“他哥哥舒培,与我也是相识,我原只知他是弃武从商,却不知还与赖帅有这段渊源。今天既能遇上,也是缘份。改日我叫他摆酒向大帅谢罪可好?”
赖福生此时正值拥红倚翠,志得意满之际,便不计较,挥手大笑说:“我不是记仇,想当年戎马生涯,不过白讲些故事,正好下酒。舒将军也是我生平仅遇的一个对手,若果然与他遇上,倒是要好好喝一回,交个朋友。”
众人听了,都舒一口气,纷纷敬酒奉承,说大帅果然大人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又说改日舒培请大帅酒时,也都愿做陪,不可错过这场难得盛会。
说得赖福生豪兴上来,面河邡热,便要好纸来写请柬,说:“既是这样,我干脆也不等他请我,今天我先请他来叙一叙旧情。”
众人都叫一声好,说便是这样,捡日不如撞日,今天可算看到好故事了。崔子云赔笑道:“要说请,也须得我来请才是,大帅要做东,只好改日叨扰。”
赖福生笑道:“只顾高兴,倒忘了今天是崔兄的东道,便请你来下这帖子,本帅沾个光,借花献佛也好。”
舒容却知道哥哥性情,只怕未必肯应,那时得罪了大帅却不好。便道:“我哥哥向来不肯到堂子里来,又不知道是大帅请他,这帖子须得我自己送去,当面解说明白。”
庞天德深知其意,也正担着心事,听此建议,忙说:“这样最好,你这便请去。”
于是崔子云写了帖子,叫了自己的小子陪舒容送去。又另叫几样酒菜,只等舒培来到,重开席面。舒容回到家来,当面向兄长禀报了。舒培果然不肯赴宴,说:“一臣不事二主,当年我追随胡大帅出生入死,名虽主仆,情同兄弟。他既兵败,我原该以死殉主,奈何大帅临终遗命,要我务必保得夫人小姐周全。我护着胡夫人和小姐逃走,半路却被赖福生的军队拦阻,虽然侥幸打得他退,却因此与胡夫人小姐失散。这些年明察暗访,却只寻到了胡夫人一座坟头,小姐的下落,却至今杳无音信。每每思及辜负大帅种种,实觉惭愧。如今倒要我去与姓赖的攀交,如何对得起胡帅?”
舒容这些年来早把哥哥的这些憾恨自责之言听了几千几万遍,如今听他又谈起这些,只觉不耐烦,却不敢打断,只得陪他哥哥叹息数声,说些闲话,因道:“当年我俩在军中,追随胡大帅多年,可是帅夫人和胡小姐却是连一面儿也没见过。和赖帅的军队交战时,偏我又告了假回老家给父母扫墓,只有哥哥一人护着大帅家眷逃跑,做弟弟的不能替哥哥分忧,也是惭愧死了在这里。”
舒培看着他,叹道:“你在又能怎样?我还得分心照顾你。当年与姓赖的死拼,我就想:幸亏你走了,就算我现在战死,舒家也还留得你一丝血脉。我也就后顾无忧了。”
方说到这里,忽听隔壁一片吵嚷声,忙进去看时,却是小少爷静哥儿自个爬到柜子上玩,把花瓶碰倒了,吓得大哭。乳母生怕怪到她身上,忙抱起静哥儿分辩:“是他自己打破的,并不曾伤着,只是吓坏了。”
舒培的夫人田氏嗔道:“就是他自己碰到的,也总是你不小心的缘故,叫你好好看着哥儿的,怎么又让他乱爬。小孩子刚会爬,最是好动,万一眼不见掉到地下摔了,可怎么好?”还要再说,因见了舒容,便放下不理论,且向舒容道:“不是听说那个什么庞老爷要带你去吃花酒长见识么,怎么这么早回来?”
舒容便讲了座中与赖大帅偶遇,说起沙场旧事,遍座宾客都久慕舒培高风亮节,渴求一见种种缘故,又向哥哥再四央求,田氏也帮着劝说:“今时不同往日,你已经弃武从商,赖福生手中却有兵权,果然惹恼了他,即刻便有祸事上门的。难得他今天被人奉承得高兴,要与你吃酒,正可趁机放下旧恩怨,免得日后祸患。俗话说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丈夫能屈能伸’,又道是‘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若不肯去,那是给自己种下祸根,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舒培原本再不肯去的,禁不起他夫人和弟弟百般劝说,又看到儿子尚在稚龄,一派天真,又想着弟弟才出来学着做事,以后还要交际,便自己不理会,却不能把他将来的路一并堵绝,少不得长叹一声,只好允了。
田氏便叫夏烟湖拿衣裳来侍候穿戴,叫了两三声,烟湖才答应着进来,却见她眼睛红红的,仿佛哭过,诧异道:“好好的哭什么?叫这半天才答应。”
夏烟湖低头道:“不曾哭,是方才喂鹦哥时被掀了一头灰,迷了眼,正揉得睁不开,所以答应夫人迟了。”舒田氏道:“那扁毛畜牲这两日毛燥得很,不知是什么缘故。”
那舒容因为刚才座中客人连同赖福生都一个劲儿打听夏烟湖,以往原不留意,此刻却不禁将她死盯住仔细打量一番。只见她上身穿着一件藕合色掐牙收腰小袄,下着湖绿撒花精绣镶滚的百褶裙子,行动时,连裙褶儿也无一丝摇摆,举止娴静,态度谦恭,果然清新不俗,秀气夺人。
这时丫环上来与舒容奉茶,那舒容只管盯着夏烟湖看,不提防,叫了两三声“二少爷”才听见,一抬手,差点打了碗,倒把自己和那丫环都唬了一跳。
田氏不禁“扑”地一笑,说:“二弟向来斯文害羞,今天是怎么了,眼也直了口也拙了,莫非那鹦哥儿也把你的眼睛迷了不成?”
说得舒容不好意思起来,低了头,却仍向夏烟湖偷觑。那烟湖却是落落大方的,正色敛容,只做听不见,取衣裳冠戴来服侍舒培换了,将里里外外皱皱褶褶都理顺展平,又取了斗篷来给他披上,且低下身去细细刷了靴上灰尘,细致周到,若含情意,不由看得呆了。
一时舒培穿戴妥当,挽着舒容出来,屋外已是繁星满天,月光泄地,不禁望着天,长叹一声,道:“当年我护着帅夫人小姐出逃,也是这样的天气,我边战边跑,从晚上打到天亮,好容易脱逃,回身再看,才发现竟把夫人和小姐丢了,至今胡小姐生死未卜,音讯全无。大帅待我不薄,我却连他临终遗愿也不能完成,今日却又要与姓赖的喝酒,他日泉下相逢,我有何面目见大帅呢?”
舒容劝道:“哥哥不必过责,大帅当年只要你保护夫人和小姐逃脱,你已经保她们脱身了,不算辜负。虽然后来失散,可是都说那胡小姐聪明过人,美貌出众,又跟着大帅学过一些拳脚功夫,想三餐一宿,还难不倒她的。”
舒培说:“也只好天可怜见,若能让我和胡小姐见上一面,当面向他跪谢失责之罪,我也就死而瞑目了。”说罢向月亮拜了几拜,这才振衣前行。
却忽听身后一声娇唤:“将军。”回头看时,却是夏烟湖手里托着两块醒酒石急急追来,用撒花帕子裹着,一块授与舒容,另一块亲自塞到舒培衣袋里。
舒培看她一张俏脸在月光下分外皎洁,脸上珠光盈盈,恍惚有泪,欲待问时,又见弟弟催促,便低声道了谢,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