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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分开了。她说的当然是胡兰成,爱侣分手原是人间至痛,然而她的口吻宛如说昨天下雨了。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又是用什么方法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到这里的。不过,我想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仍是这间屋子,仍是那个人,但是脸上的神采已经全然不见,她立在窗前,身形萧索,脸容落寞。
“你不愿意再见到我?”我尴尬地问“我知道一个人不可以介入另一个人的生活太深,那样的交往只会使朋友隔阂。可是我总是不能够让自己袖手旁观,明知你前面有难却不出言提醒。”
“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她说“你曾经警告过我不要见他,我没有听你的话。现在,我们到底还是分开了。你看,提前知道自己的命运并不是什么有益的事,该发生的一切还是会发生。这根本是命运,是天意,是劫数。我们没有办法逆天行事,反而不如无知无觉的好。”
我问她:“你会后悔么?”
“对已经发生的事说后悔?”她反问我。接着自问自答:“我没有那么愚蠢。”
我震动,莫名地有一丝惊悚。
她的坚持里,有种一意孤行的决绝,有死亡的意味,是一个极度孤傲的人不肯对现实低头的执著,是宿命的悲哀,是壮烈,也是叛逆。
这样的女子,注定是悲剧。
对于注定要发生的悲剧,先知先觉,是双重的惨事。
所以她说:“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她拒绝了我。八岁时曾充满信赖地对我说“姐姐我崇拜你”的小爱玲长大了,今天,她拒绝了我。
她的眼光远远地越过我投向不可见的时空里,除了先知,我已经无以教她。
正如她所说:“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如果你可以重新来过,你会不会改写自己的历史?”我不甘心地追问,宛如一个问题多多的小学生。
“不会。”她断然地说“事实是惟一的真理,事实就是已经发生了的事。即使是错吧,也不是每个人都会经历同样的错误。错过了,以后便不再错。修改历史,等于是重新面对自己曾经的错误,也就等于是重复错误。如果那样,为什么不干脆忘记,选择往前走呢?”
与其重新开始,不如从此开始。我愧然,这才是立地成佛的大智慧,大感悟。
然而这样的智慧通明,也并不能帮助她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我本来还想告诉她将来数十年间的命运,让她知道将要经历的沟沟坎坎,好预先躲过。但是现在这些话都不必说了。
只为,我所以会知道,是因为那些已经发生。而发生了的便是事实,无可改变。这是命运,是劫数。
“不要再来看我。”她再次说“不要希望改变历史,一切违背常理破坏宇宙秩序的做法都是有害的,会受天谴。”
“天谴?”
“你们中会有人受伤害。”
此刻的张爱玲对于我,倒更像一个先知。没有任何好奇心,没有恐惧和侥幸心理,有的,只是从容,淡泊,安之若素。她甚至不想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人,通过什么方式来见她。也丝毫不关心她将来还会经历些什么。她只是平静地告诫我:“尽力而为,任天由命。”
尽力而为,任天由命。我深深震撼,这究竟是一份消极的争取还是一种积极的承担?
她的话里有大智慧,却不是我这个枉比她多出五十年历史知识的人所可以轻易领略的。
他们到底还是要分开
“可是以后,我们真的就不再见面了么?”我低下头,深深不舍:“或者,你可以入我的梦?”说出口,忽然觉得无稽。面前的张爱玲,是一个与我同龄的活生生的人,可是我说话的口吻,却分明把她当成了一个灵魂。
灵魂。对于张爱玲而言,此刻的我,才真正是一具飘游的灵魂吧?
尘归尘,土归土,灵魂,归于何处?
我回到沈曹身边,抑郁不乐。同一间屋子,极其相似的摆设,然而光线亮了许多,我站在张爱玲“方才”站过的地方,承受着同一个太阳给予的不同光环,沉思。
“见到她了吗?”沈曹问“莫非她不见你?”
我叹息,他真是聪明,聪明太过,至于窥破天机。世人管这样的人叫作天才,然而又有个词叫作“逃谑多才”
所以张爱玲告诫我适可而止。
“我见到她了,但是她同我说,天机不可泄露,让我停止寻找她。”
“她这样说?”沈曹一呆“记得那次你梦到她时,也说过这样的话。”
“是的。”我犹豫一下,还是实话实说“沈曹,时间大神似乎不祥。”
“什么?”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于是将自己曾经私往常德公寓求助时间大神未遂,却在梦中相遇贺乘龙的事说给他。
沈曹的神情越来越严肃,他站起来,背剪双手,沿着方寸之地打起磨来。“你动过时间大神,却在梦里抵达了要去的时间,而梦见的却是事情的真相。这怎么可能?难道时间大神可以脱离仪器自行发挥作用,左右你的思想?那岂不是太可怕了?又或者他可以控制你的思维,激发你的意识潜能,使你可以自行穿越时光?”
不愧是时间大神的创造者,他马上想到了事情的关键。
足足转了三五十圈,他忽地停住:“你几次拜访张爱玲,有没有对她说过时间大神的事?”
“没有。”我答“过去是我不知该怎么解释,怕吓坏了她。但是今天,是她自己根本不想知道。她已经猜到了。”
“她猜到了,于是借你来警告我。”他又重新踱起步来,沉思地说“一项试验的具体效果,至少要有参加试验的双方面都做出结论。现在她的结论出来了,你怎么说呢?”
“逆天行事的人会遇到不幸。沈曹,不如我们停止这项研究,放弃时间大神吧。”
“你要我终止自己的研究?”沈曹几乎跳起来“可是你自己说过,时间大神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之一。”
“我现在也会这么说。可是,伟大不代表安全,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将来,沈曹”
“不要劝我!”沈曹仿佛在片刻间变成另外一个人,冷漠地拒绝“我从来都不指望平静安全的生活。宁可轰轰烈烈地活着,燃烧一次又一次,我都不会选择平平安安地老去,一生没有故事。”
我说过:这世界上有两种人,有故事的和看故事的。而沈曹,是前者。
“我和你妈,决定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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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想到老爸会用这句话欢迎我的回家。
我看着他,仿佛不认识,眼泪滔滔地流下来,却没有一句话。
沈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也是一句话不说。
妈妈从我进门起就一直在张罗茶水,用一份近乎夸张的热情对沈曹说些欢迎的话,但是一旦寒暄完了就马上藉口开饭回痹篇来,以方便爸爸同我摊牌。
于是,爸爸就这样老着脸皮说出那残忍的两个字:离婚。
真没有想到,我会在向他们宣布同子俊分手而选择沈曹做男朋友的消息前,先听到他们向我宣告离婚。
我和父亲,竟然同时移情别恋。
自从接到妈妈告诉我贺乘龙重新出现的电话后,不是没想过可能发生的各种后果,但是总以为经历了那么多风雨的我的父母不会轻言放弃。同甘共苦,同舟共济,同床共枕,并且一同孕育了他们的女儿,我。总觉得这样的关系该是人世间最稳定的人际关系,最经得起世事考验的。
然而,他们到底还是要分开。
崩计你反正吃不下
沈曹在路上买了些快餐食品,陪我回到住处:“本来想请你好好吃一顿的,但是估计你反正吃不下。不过,好歹随便吃几口吧,伤心填不饱肚子。”
我点点头,拿起一只汉堡,食不知味。
沈苍凄劝:“上一代的事,让他们自己去做决定吧,做儿女的,原本不该太干涉父母的恩怨。”
“可是那不是普通的恩怨,是要离婚呀。”我有些不耐烦“你没听到吗?我爸爸说他爱上了别的女人,我怎么能置之不理呢?”
“为什么不能置之不理?”沈曹不以为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反对你父亲同贺乘龙在一起?即使是父亲,他也没有责任要为你负责一辈子。也有权力选择自己的爱情和生活。你没有理由要求他终生只爱你们一家人。”
我看着他。这一刻比任何一刻,我都清楚地意识到他其实是一个外国人,不错他是生着黑头发黄皮肤,并且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可他仍然是一个外国人,不仅是国籍,还有意识。
也许这不是他的错,或者说这并不是错,但是无奈我不能认同他的意见,我是一个中国的女儿,是我妈妈的女儿,我不能冷静地看着妈妈的眼泪说爸爸有权追求他自己的爱情。
我沉下脸,反感地说:“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呆一会儿。”
沈曹也不高兴起来:“锦盒,理智点,不要为了你父母的事影响我们的感情。”
“但是我身体里流着他们的血,这是无法改变的。你根本不会明白这种血缘至亲的感情!”
“我当然不明白!我是个弃儿!”沈曹怒起来“你不必提醒我这一点,我是没人要也没人味的孤儿,没有亲生父母,不懂血缘感情,你不必讽刺我!”
我的心沉下去。完了,我又碰触到了他最不可碰触的隐痛,激起他莫明其妙的自尊和自卑感了。
但是这种时候,我自己已经伤痕累累,难道还有余力帮他舔伤口不成?
沈曹沈曹,我知道我自己是爱着他的,也知道他爱我至真,可是为什么,我们总是要在对方最需要安慰的时候不能相濡以沫,反而要在伤口上撒盐?
我烦恼地说:“我们不要吵架好不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不好?”
“对不起,是我打搅了你。”沈曹站起来便走,没忘了轻轻关门。
他是一个绅士。一个孤儿出身的外国绅士。我们的背景与教育相差十万八千里。虽然在艺术领域和精神交流上我们可以达到惊人的一致,可是一回到生活中的点滴感受,柴米油盐的人间烦恼上来,我们就完全成了两种人。
现在我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长久地徘徊于他和子俊之间了,他们两个一个是天一个是地,而我,我在天地之间,是个贪婪的小女人。子俊前天来电话说已经到了岗仁波齐,就要翻越神山了,并说下了神山会给我打电话,可是到现在都还没有跟我联络。他到底翻过神山了没有呢?
这十年来,他和我的家人厮混熟惯,早以半子身份出入自如。对于家庭破裂所带给我的痛苦震撼,他一定会感同身受。在这种时候,我多想和他商讨一下我父母的事情。即使不能有所帮助,至少也可以彼此安慰哦。
可是为什么,就连他也没有消息了呢?
反正睡不着,于是翻出太太万岁来,一夜看了三遍,天也就慢慢地亮了。
窗子开着,怀旧的气息随着夜风清凉无休止地涌进来,渐渐充满了屋子,是一种介于木樨和皂角之间的味道。
这是张爱玲编剧的第一部片子,当时的反响相当大。片中的太太机智活泼,任劳任怨,既有中国劳动妇女特有的委曲求全,又有上海女子特有的精明世故,她帮助丈夫骗父亲的钱,又帮他躲过情妇的勒索,为他做尽了一切可以做的事,但是她最终选择离开他。
我觉得伤心,我妈妈也为父亲付出了一辈子,如今也终于决定同他分开。为什么?
既然决定离开一个人,为什么还要坚持再为他做最后一件事。这样的潇洒,究竟是因为不爱还是太爱?
有人说过,世上无故事,所有的传奇都不过是略微变化的重复。
我母亲重复了张爱玲笔下的太太。我在重复谁?
天快亮的时候,终于有了睡意。
朦胧中,我看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小女孩,蜷缩身子,双手抱着自己的肩,因为担心失去完整家庭而嘤嘤哭泣。
自己也知道是在做梦,并且觉得唏嘘,唉,连梦里也不能停止伤心。
门推开来,一个年纪相仿的小女孩走进来,拉住我的手:“锦盒,锦盒。”
那女孩子唤我,仿佛是一位极熟稔的小伙伴。“顾锦盒,你为什么哭?”
“我爸爸妈妈要离婚了,爸爸将离开我。”
“哦那没有什么。”那女孩也不过八九岁样子,可是言谈神情成熟得多“我父母也离婚了。妈妈离开我。”
“那更加不幸。”我同情地说“那你怎么办?”
“我决定离家出走,投奔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