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涯使他脱离了时代。这个年轻人不但知道他、读过他的书,并且了解他作品的英译本在美国出版销售的情况,年轻人开门见山问他拿了多少版税。他摊开手说因为中国没有加入国际版权公约所以给不给版税全看外国人。年轻人愤愤不平起来,替他计算如果中国加入了国际版权公约他能得到多少美元。看来年轻人一定是在领馆工作的经济专家。他一听数目的确可观,同时暗自惭愧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毕竟被改造好了,好得只会“算政治帐不算经济帐”原来,只有曾经穷到一无所有的人才会穷大方,因为他把现在得到的每一分钱都当作是外快,因为他过去所从事的繁重的体力劳动从来没有按价值计算过所以他会以为现在从事的脑力劳动也不值钱。而不管是过去是现在,不管是体力劳动也好脑力劳动也罢,都从来不是他的谋生手段,不是他的享受,不是他的需要,而是他命中注定了的劳碌。今天他才知道他的劳动永远无法体现为价值。他开始茫然这五十年来他究竟靠的是什么来维持生活。
他木呆呆地望着墙壁上的丝织“万里长城”沮丧地这样审度自己,耳朵却听着年轻人的雄辩。年轻人扮演他的辩护人的角色,力主他应该去争取版税。他弄不清楚他带的一大包东西里有哪些是给这位年轻人的,当初真应该为他多带一些。年轻人的怂恿使他怦然心动:牡蛎、威士忌、缠绵的烛光、姓饷馆等等虽然廉价也需付钱他从那幢充满幻想的房子来到这幢充满理性的房子心思也不知不觉起了变化:是的,幻想的实现靠的是金钱;一尊古瓷上优美的线条,温馨的爱情全靠温馨的环境才能烘托出来,而这一切没有钱是办不到的。那么,我们国家为什么不参加国际版权公约呢?他听见年轻人这样问他。他解释说我们翻译了大量的西方著作也没付给西方作者版税。现在的情况是我们翻译外国作品多而外国翻译我们的少,如果我们参加了国际版权公约,我们国家马上就会面临一个“文化上的贸易逆差”年轻的经济学家恍然大悟。“哦”的一声以后立即坚持我们现在还是不参加国际版权公约为宜,以避免我们的外汇进一步短缺。年轻人现在又说服他必须暂时牺牲个人利益“这是为了国家的需要”他听了觉得和年轻人刚刚为他的不平而鸣同样有理甚至更有道理,心想我已经为国家的利益牺牲了大半辈子幸福我当然会索性牺牲到底,这点完全不用你来动员我。于是他不禁微微一笑。他早就明白在这样的机关里会有什么样的遭遇。这样的机关里的每一个工作人员都会告诉你所失的说到底并不是你应该得到的,并且把你早晨应不应该刷牙你今天要穿什么样的衣服也和国家利益联系在一起。
他要告辞但又不忍心破坏了年轻人严肃的热情。他想起他所认识的一位欧洲著名的汉学家曾非常欣赏现代中国的一个新词叫“做工作”两个动词重叠在一起意味无穷。这位年轻人就正在给他“做工作”他只好唯唯地盯着他表示他愿意把自己当成一件“工作”让他“做”
旁边的空中小姐站了起来。
那紧紧地裹在制服裙中的天蓝色的屁股才将他的眼睛从舷窗上掉开。刚刚那种对土地的忧虑和妒忌全是昨日去了领馆所致。每去一次政府机关都会引起一阵忧国忧民的痉挛,从那里出门的人都会倍加叹息。许多疾病并不是在大街上得到的,恰恰是这个人跑进医院里才被感染。这常常使他犹豫在躲避与参与之间。飞机在嗡嗡作响。内华达的荒漠已经过去。他要一杯桔子汁空中小姐却送给他一罐可口可乐。他冲着她的微笑和天蓝色的屁股原谅了她,也还给她一个微笑。
在打哈欠中有一个什么东西在他胸口冲撞。他摸摸自己的心脏又找不着冲撞的地方。每次出国旅行他都以为会将过去的阴影远远地丢在故土,然而所有的往事仍旧像皮肤一样附在他的身上和他同时腾空而起。
他无数次地在飞机上凝眸云端。最好是没有什么飞机没有什么乘客没有什么空中小姐只有他一个游魂在浩渺的天宇飘荡。多少次他也真感觉到是这样。他的肉身会渗出舷窗之外。也许是肉身腾飞到空中时唤回了对自身之前的记忆?他想起了自己呱呱落地之前的情景:天风横吹,乱云如箭,他偶然落在一片名叫中国的土地。对于游魂来说只有天堂和地狱的区别如今却有了国籍以及肉身带来的种种烦扰。这种种烦扰便构成了所谓的经历。经历会永远存在,哪怕肉身已焚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