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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黎明时分,震耳欲聋的连串巨响把正在恶梦中挣扎的孙寡妇惊醒了。她折身坐起来,心里在嘭嘭乱跳,头上冷汗涔涔。窗外,爆炸的强光像闪电抖动,气浪震荡窗纸,发出嗦嗦的声响。她披衣下床,穿上蒲草鞋,走到院子里。没有风,但寒气凛冽,直沁骨髓。她抬头看天时,有一些细小冰凉的东西落在了脸上。下雪了,她想,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的儿子平安吧。
攻打县城的战役在村子西南二十里外进行,大炮的阵地设在村子东北十五里的河滩柳树林里。炮弹出膛的红光与炮弹爆炸的蓝光在东北和西南方向遥相呼应,尖利的呼哨把它们联结在一起。三天前,民兵队长带着人来把院门和房门借走了,说是绑担架要用。他们噼哩喀啦地卸门板时,她的心情很平静,脸上没有难看的表情,但民兵队长却说:大婶,您是烈属,又是军属,卸您家的门板,我知道您不高兴,但实在是没有办法,我们村要出五十副担架呢。她想表白一下说自己没有不高兴,但话到唇边又压了下去。此刻,在抖动不止的强光映照下,被卸了门板的门口,就像没了牙的大嘴,断断续续地在她的眼前黑洞洞地张开。她感到浑身发冷,残缺不全的牙齿在口腔里各尽所能地碰撞着。她将左手掖在衣襟下,用右手的肥大袖筒罩着嘴巴,在院子里急急忙忙地转着圈子,脚下的草鞋擦着地面,发出踢踢踏踏的声音。每一声爆炸过后,她都感到心头剧痛,并不由自主地发出长长的呻吟。从敞开的大门洞里,她看到炮火照亮的大街上空无一人,十几只黄鼠狼拖着火炬般的肥大尾巴在街上蹦蹦跳跳,宛如梦中景物。邻居家那个刚刚满月的孩子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哭嚎,但马上就没了声息,她知道是孩子的母亲用乳房堵住了孩子的嘴。
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孙大林前年冬天死在打麻湾的战斗中。那次战斗也是黎明前发起的,先是从东南方向传来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震荡得房子摇晃,窗纸破裂,然后就是爆豆般的枪声。当时她与现在一样,也是把左手掖在衣襟下,用右手的袖筒罩着嘴,在院子里一边呻吟一边急急忙忙地转圈子,好像一头在磨道里被鞭子赶着的老驴。她的小儿子小林披着棉被、赤着双腿从屋子里跳出来,眺望着东南方被火光映红了的天空,兴奋地嚷叫着:打起来了吗?打起来了,好极了,终于打起来了!她用长长的像哭泣一样的腔调说:你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啊,打起来有什么好?你哥在里边呐!小林今年十九岁,是个号兵,此刻他正在攻城的队伍里。从大儿子当了兵那年开始,只要听到枪炮声她就心痛、呻吟、打嗝不止,只有跪在观音菩萨的瓷像前高声念佛,这些症状才能暂时地得到控制。
她进了屋子,点着豆油灯盏,找出一束珍藏的线香,引燃三柱,插进香炉里。如豆的灯火颤抖不止,房梁上的灰挂飘飘摇摇地落下来,三缕青烟变幻多端,屋子里扩散开浓郁的香气。她跪在菩萨瓷像前的蒲团上,看到蓝色的闪光中,低眉顺目的菩萨脸庞宛若一枚绿色的光滑贝壳。她仿佛听到菩萨在轻轻地叹息。她闭着眼睛,大声地念着: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她的嗓音颤抖,尾声拖得很长,听起来像哭诉。念着佛号,她渐渐忘记了自己的身体,炮声不再进入她的耳朵,打嗝也止住了。但此时她的脑海里出现了大儿子血肉模糊的脸。她极力想忘掉这张其实并没有看见过的脸,但它却像浮力强大的漂木一样,固执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麻湾战斗结束后,在村长的陪同下,她与小林一起赶到了东南方向的一个村子里,一位用绷带吊着胳膊的军人,将她带到了一片新坟前。受伤的军人指指一座新坟前的写着黑字的白木牌子,说:就是这里了。她感到脑子里突然变得迷糊起来,木木地想着:大林怎么会埋在这里呢?心里想着,嘴里就说了出来:大林怎么会埋在这里呢?受伤的军人用那只好手握着她的手说:大娘,您的儿子非常勇敢,他用炸药炸开了敌人的围墙,开辟了通往胜利的道路。听了军人的话,她还是有点迷糊,茫然地问着:你说大林死了?军人沉重地点了点头。她感到好像有人在身后猛推了自己一把,糊糊涂涂地就趴在了眼前的新坟上。她并没感到有多么难过,只是喉咙里甜甜咸咸的,像喝了一口蜜之后,接着又吞了一口盐。她甚至还亲切地嗅到了新鲜黄土的醉人的气味。只是当村长和受伤的军人将她从新坟上拉起来时,她才嘤嘤地、像个小姑娘似的哭起来大林的脸像鱼儿似的沉了下去,小林的面孔紧接着浮现出来。这孩子有张生动的娃娃脸,面皮白净,口唇鲜红,双目晶亮,两道弯眉就像用炭画上去的。大林死了,小林成了独子。她原以为独子可以不当兵,但村长杜大爷让他去当。她跪在了村长面前,说:他大爷,开开恩吧,给我们老孙家留个种吧。村长说:孙马氏,你这话是怎么说的?现如今谁家还有两个三个的儿子预备着?我家也只剩下一个儿子,不是也当兵去了吗?她还想说什么,但小林把她拉起来,说:娘,行了,当就当吧,人家能去,咱们为什么就不能去?村长说:还是年轻人思想开通
三天前小林回来过一次,说是连长知道他是本地人,特批给他一天假。她看到当兵不满一年的小儿子窜出了半个头,嘴唇上那些茸毛胡子变黑了也变粗了,但还是那样一张笑盈盈的脸,生动活泼,像个没心没肺的大孩子。她的心中充满了欣喜,目光就像焊在了儿子脸上似的,弄得他不好意思起来,说,娘你别这样看我好不好?她的眼泪哗哗地就流了出来。他说:你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她抬起手背擦着眼,笑了,说:我是高兴呢,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儿子说:下午就走,连长给了一天假。她的眼泪又冒了出来,儿子不耐烦地说:娘,你怎么又哭了?她问儿子在队伍上能不能吃饱,儿子说:娘,你好糊涂,难道你没听说过:旱不死的大葱,饿不死的大兵!她问儿子吃得好不好,他说:有时吃得好,有时吃得不好,但总起来说比在家里吃得好,你没发现我胖了,高了?她伸手想去摸摸儿子的头顶,但儿子像一匹欺生的儿马蛋子一样往后退了一步。接着她问儿子,当官的打不打人,儿子说:不打人,有时候骂人,但不打人。她还有许多问题想问,儿子却问了小桃。她说小桃挺好的。他说娘我去看看小桃,然后撒腿就跑了。
小桃是宋铁匠家的老闺女,黑黑的面皮,乍一看不怎么的,但这闺女耐看,越看越俊。小桃跟小林从小就要好,还扎着小抓鬏时,大人们问她:小桃小桃,长大了给谁当媳妇?她说:小林!儿子进了家门说了没有三句话就急着去看小桃,多少让她有点心酸,但她的心很快就被幸福充满了。人哪,谁没从年轻时过过呀?亲爹亲娘,那是另外一种亲法,与姑娘小伙子的亲不是一回事。她看到儿子斜背着一把黄铜色的军号,号把子上拴着一条红绸子,很是鲜艳。儿子穿着一套灰色的棉衣,腰里扎着一根棕色的牛皮带,走起路来大步流星,如果单从后边看,倒像个大人物了。她将埋在杏树下的一小罐白面刨出来,去邻居家借了三个鸡蛋、一小碗油,从园子里掘了一把冻得硬梆梆的葱,就忙碌着给儿子做葱花鸡蛋油饼。半下午时儿子才回来。他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尘土,但眼睛却像火炭一样闪闪发光。她没有多问,就赶紧把热了好多遍的油饼从锅里端出来,催着儿子吃。儿子有些歉意,对着她笑了笑,然后就狼吞虎咽起来。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不时地把盛水的碗往他面前推推,提醒他喝水,以免噎着。转眼间儿子就把两张像荷叶那般大的油饼吃了下去,然后端起水碗,仰起头来喝水。她听到水从儿子的咽喉里往下流淌,咕嘟咕嘟地响着,就像小牛喝水时发出的声音。儿子喝完了水,用手背擦擦嘴巴,说实在对不起,娘,连长让我回家帮您干点活,可是我忘了。她说没有什么活要你干。他说娘我该走了,等打完了县城我就回来看你。他突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忙说,娘,这是军事秘密,您千万别对人说,我连小桃都没告诉。她忧心忡忡地说:怎么又要打仗?话未说完,眼泪就流了出来。他说娘您放心吧,我会照顾自己的。我们连长说过,越怕死越死,越不怕死越死不了。上了战场,子弹专找怕死鬼!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用衣袖擦眼泪。儿子吭吭吃吃地说,本来想给您买顶帽子,但我的津贴让老洪借去买烟了,等打完了仗,他说,我一定攒钱给您买顶帽子,我看到房东家一个老太太戴着一顶呢绒帽子,暖和极了。她只是擦眼泪,说不出话来。儿子说,我走了,我跟小桃说好了,让她常过来看看,娘,您觉着她怎么样?让她给您做儿媳妇行不行?她点点头,说,是个好孩子。儿子说,娘,我走了,我还要赶三十里路呢!她急忙把锅里剩下的两张饼用包袱包起来,想让儿子带走,但等她把饼包好时,儿子已经走到了大街上。她拐着小脚跑出去,喊叫着:小林,带上饼!儿子回过头来,一边倒退行走着,一边大声地喊着:娘,您留着自己吃吧!娘,回去吧!娘,放心吧!她看到儿子把手高高地举起来,对着她挥动。她也举起了手,对着儿子挥动着。她看到儿子转回了头,好像要逃避什么,飞快地跑起来。她追了几步,便站住了。她的心痛得好像让牛用角猛顶了一下,连喘气都感到困难了。
黎明前那阵黑暗过去了,她在院子里,转着圈子打嗝、呻吟。往常里只要跪在菩萨像前就可以心安神宁,但今天她无论如何也跪不住了,只好跑到院子里转圈。大炮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从西南方向,传来了一阵阵刮风般的枪声,枪声里似乎还夹杂着人的呐喊,而军号的声音似乎漂浮在枪声和人声之上。她知道,只要有号声,就说明自己的儿子还活着。小雪还在飘飘地下落,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她的草鞋在雪地上留下了一大圈凌乱的痕迹。她嗅到尖利的东北风送来了浓浓的硝烟气味,这气味让她想起了儿子走后自己去柳树林子里找他的情景。她听村子里那些来征集门板的民兵说,村子东北方向的柳树林子里有部队。她将儿子吃剩下的葱花鸡蛋油饼揣在怀里,走了半上午,找到了那里。她看到灰蒙蒙的柳树林子里,有几十门大炮高高地伸着脖子,一群小兵蚂蚁般地忙碌着。没等走到柳林边上哨兵就把她挡住了。她说想见见儿子。哨兵问她儿子是谁?她说儿子叫孙小林。哨兵说我们这里没有个孙小林。她说让我过去看看,我儿子在哪里我一眼就能认出来。哨兵不让她过去,她说,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呢?要是你的娘来看你,你也不放她过去吗?哨兵让她问得一时语塞,这时一个帽子上插满柳枝的黑大汉走过来,问:大娘您有什么事?她说找儿子,找孙小林,她说我儿子是个吹号的,个子高高的,脸很白。黑大汉说,大娘,我们团里没有叫这个名的,我是团长,不会骗您,您的儿子,很可能在围城的步兵部队里。如果您想找,就到那里去找吧,不过,团长说,您最好别去,大战当前,部队忙得很,您去了也不一定能见到他。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团长说:大娘,放心吧,我们现在有了大炮,跟打麻湾时不一样了。那时候攻城,步兵死得多,有了大炮之后,步兵发起冲锋前,我们的大炮先把敌人打懵了,步兵冲上去抓俘虏就行了。团长的话让她感到欣慰,也很感激,她将手里的包袱递给团长,说:团长,我听你的,不去给小林添麻烦了,这是他没吃完的饼,您要不嫌弃,就拿回去吃了吧。团长说:大娘,您的一片心意我领了,但这饼您还是拿回去自己吃吧。她说:您还是嫌脏。团长慌忙说:大娘,您千万别误会,我们有军粮,怎么好意思吃您的口粮?她怔怔地盯着团长的脸,团长接过包袱,说:大娘,好吧,我拿回去,谢谢您老人家。
西南方向响了一阵枪,但很快就沉寂了。她又跪在菩萨面前,磕头,念佛,祷告。她相信那个炮兵团长的话,心里确凿地认为,儿子的队伍已经攻进了城市,战斗已经结束了。但大炮又一次响起来,她跑到院子里,看到许多炮弹在空中就像黑老鸹一样来来回回地飞翔着。有一颗炮弹落在了村子中央,发出一声惊人的巨响,她的耳朵就像进了水一样嗡嗡着,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听到声音。她看到一根灰色的烟柱从村子里升起来,一直升到了比树梢还要高的地方,才慢慢地飘散。她听到村子里响起了女人的哭声,男人的叫喊声,还有杂沓的脚步声,好像有许多人在大街上奔跑。她嗅到早晨的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比大年夜里村子里所有人家一起放鞭炮时的气味还要浓。就在大炮轰鸣的间隙里,枪声、呐喊声、军号声,又像潮水一样,从西南方向漫过来。听到军号声,她知道自己的儿子还活着。她回到屋子里,给菩萨上香,然后磕头、念佛、祷告。就这样她在院子和屋子里出出进进,不渴也不饿,脑子里乱哄哄的,耳朵里更乱,好像装进去了一窝蜜蜂。
中午时分,又一阵激烈的枪声响过,但这一次她没有听到军号声。她感到裤子里一阵发热,过了一会儿她明白自己尿了裤子。一群黑色的乌鸦从她的头顶上怪叫着飞了过去,一个不祥的念头占据了她的心灵。她手扶着门框子,浑身打着哆嗦。她知道自己的儿子死了,军号不响,就说明儿子已经死了。她晃晃荡荡地出了家门,走到胡同里。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了,但她知道自己正在向前走。她走到大街上,看到一匹黑马从西边飞奔过来。马上骑着一个人,身体前倾着,黑色的脸就像一块生硬的铁,闪烁着刺目的蓝光。黑马像一股旋风从她的面前冲了过去。她的心里有些迷惑,迷茫地盯了一会马蹄腾起来的黄尘,然后继续往前走。街上出现了一些穿灰色军衣的兵,她知道他们是和儿子一伙的。他们的脸都紧绷着,一个个脚步风快,谁也顾不上跟她说话。她还看到从那间临街的碾屋里,拉出了几十根电线,有很多人在里边大声地喊叫着,好像吵架一样。一个穿着黑色棉袄、腰里扎着一根白布带子的男人弓着腰迎面过来。她感到这个人似曾相识,但一时又记不起他是谁。那人拦在她的面前,大声问:你到哪里去?这人的声音也很耳熟,但她同样记不起这是谁的声音。那人又问:您要去哪?她哭着说:我去看看儿子,军号不响了,我儿子死了那人伸手拉住她的袖子,往路边的屋子里拖着她。她努力地挣扎着,说:放我走,我去看看小林,大林死时我就没看到他,这次说什么也要看看小林她放声大哭起来,我的儿子,我的小林,我的可怜的小林在她的哭声里,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松开了拉住她的衣袖的手,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他的眼睛里有一些闪烁不止的光芒,似乎是泪水。她摆脱了男人,对着西南方向跑去。她感到自己在奔跑,用最快的速度。没等她跑出村子,络绎不绝的的担架队就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看到第一副担架上抬着一个脑袋上缠满白布的伤兵,他静静地仰面躺着,身体随着担架的起伏而微微抖动。她感到心中一震,脑子里一片白光闪烁。小林,我的儿子她大声哀号着扑到担架前,抓住了伤兵的手。在她的冲击下,前头那个抬担架的小伙子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担架上的伤兵顺下去,庞大的、缠着白布的脑袋顶在了前头那个小伙子背上。这时,一个腰扎皮带、斜背挎包、乌黑的头发从军帽里漏出来的女卫生员,从后边匆匆跑上来,大声批评着:怎么搞的?当她弄明白担架夫跪倒的原因后,就转过来拉着她的胳膊说:大娘,赶快闪开,时间就是生命,您懂不懂?
她继续哀号着:我的儿啊,你死了娘可怎么活啊但她的哭声很快停止了,她看到伤兵的手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疤,而自己的儿子手上没有疤。卫生员拉着她的胳膊把她从担架上拖开,然后对着担架队挥一下手,说:赶快走!
她站在路边,看着一副副担架小跑着从面前滑过去,担架上的伤兵有的呻吟,有的哭叫,也有的一声不吭,好像失去了生命。她看到一个年轻的伤兵不断地将身体从担架上折起来,嘴里大声喊叫着:娘啊,我的腿呢?我的腿呢?她看到伤兵的一条腿没有了,黑色的血从断腿的茬子上一股股地窜出来。伤兵的脸白得像纸一样。他的挣扎使前后抬担架的民夫身体晃动,担架悠悠晃晃,就像秋千板儿,前后撞击着民夫的腿弯子和膝盖。
担架队漫长得像一条河,好像永远也过不完,但终于过完了。她铁了心地认为小林就在其中的某副担架上。她哭嚎着,跟着担架队往前跑。一路上跌跌撞撞,不断地跌跤,但一股巨大的力量使她跌倒后马上就能爬起来,继续追赶上去。
担架队停在了高财主家的打谷场上,场子中央搭起了一个高大的席棚,担架还没落地,就有七八个胸前带着白色遮布的人从席棚里冲出来。放下了担架的民夫们闪到一边,有的坐着,有的站着,不管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都张开大口喘粗气。那些医生冲到担架前,弯下腰观看着。她也跟随着冲过去,大声哭喊着儿子的名字。一个戴眼镜的男医生瞪了她一眼,哑着嗓子对那女卫生员说:小唐,把她弄到一边去。卫生员上来,拉住她的胳膊,粗声粗气地说:大娘,行了,如果您想让您的儿子活,就不要在这里添乱了!
卫生员把她拉到一边,按着她的肩头,让她坐在一个半截埋在土里的石磙子上,像哄小孩子似的说:不哭不哭,不许哭了!
她把哭声强压下去,感到悲哀像气体一样,鼓得胸膛疼痛难忍。她停止了哭叫,就听到了伤兵们的呻吟和哭叫。伤兵们一个个地被抬进席棚,她听到一个伤兵在席棚里大叫着:不要锯我的腿,留下我的腿吧求求你们,留下我的腿吧
做完了手术的伤兵陆续从席棚里抬出来,放在场院中央,她逐个地观看着,心里满怀着希望,不断地念叨着:小林啊,我的小林她既想看到儿子,又怕看到儿子。这个下午在她的感觉里,漫长得像一年,又短暂得像一瞬。伤兵一批批送来,几乎摆满了整个的场院。她在伤兵之间走来走去,那个姓唐的女卫生员好几次想把她拉走,都没有成功。黄昏时刻,做完了手术的伤兵大部分抬走了,那些神情疲惫、胸前血迹斑斑的医生和嗓音嘶哑的女卫生兵小唐也随着担架走了。留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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