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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里有报纸,我在晚报上看到了你讲创作的广告。”惠畅说“我给人家请了半天假,专门来听。”
“我的那点子本事,你还不知底儿吗?”我不好意思地说“你跑来凑啥热闹呀!”
“不!我就是要看看,你是怎样走上讲台的!”惠畅扬起手,神采飞扬,竟然激动起来“记得吗?那年咱俩听老肖的文学讲座回去的路上,在那个骡子拉的水车旁边,我说过啥?我说,十年以后,我要以作家的名义登上讲台讲创作。怎么样?我没有登上台去,可你登上去了!咱俩总有一个人”
啊!我不由低了头,不敢再看他喜形干色的脸孔。二十年前,他自信,我自卑:他以他的顽强的自信的气势,给我鼓励,给我影响,终于使我从泥泞的乡村小道上,歪歪扭扭地走过来了。可是他呢?
他夭折了!
他自信。他刻苦。他顽强。他敢于藐视一切,有一股虎气。他浪漫,思想开阔自舒。他具有成为一个作家的禀赋和气质,有十个惠畅就可能成长起十个中国的青年作家。可是,他却在刚刚迈开一步之后夭折了!
我抽着烟,不想说一句话。我从来没有这样深切地为他惋惜过。他被整垮的时候,我为他惋惜过,却没有今天这样强烈。我参加给他平反的大会的时候,替他惋惜过,仍然没有今天这样强烈。我由惋惜进而感到难受了。是的,心里十分难受。
“为我的朋友终于实践了我没有实践的诺言,干杯!”惠畅端起啤酒杯来。
“为你们二位患难与共的乡下来客在此欢聚,干杯!”老张也端起酒杯,站起来。
“为了一个夭折了的天才”我举起杯子,却说不下去了。
我们重新坐下。
几杯酒下肚,惠畅的脸颊、额头都红了。他的兴致高涨,话特别多,盯我一眼,不满意地说:“你说我‘夭折’了?我还不服哪!还是老话一句:十年以后再说!”
我申辩说,只是惋惜,并不是说他已经完结了。“老张哇!咱俩今日初面,你不知道,俺俩年轻时,为了文学这个神秘的字眼,受过多少苦哇!”惠畅激昂地说“我们穷得买不起稿纸,买不起一盒二毛二分钱的纸烟!我们住下三毛钱的黑店,晚上叫蚊子、臭虫给咬跑了!我们肚里填的豆渣、野菜,嘴里却讨论的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结合问题我们从乡村打出来,太不容易了”
惠畅说着,伏在桌沿上,呜咽起来了。
我很心酸,看看四周那些食客在盯我们,我劝他不要太伤感了。老张也受了感动,诚恳地劝他吃菜,喝酒。
“现时的文艺政策太好了!在这样好的文艺政策里,我心里真是急得痒痒,可是我没有本事!”惠畅痛苦地摇摇头,瞪着有点红丝的大眼珠“放开手写吧!多写!写好东西!你写下好东西了,我感到高兴,还有我们的那个马罗大叔,给你放火铳”
我再也忍耐不住感情的潮水,搂住他的肩头,这金子般的言语啊“我已经如愿以偿了!我虽然趴下了,一时三刻难以站起来,没有关系。我们俩总有一个人没有趴下,这就够了!”他诚挚地说着,神态安静“没有办法,我现在还要去做工,要养活孩子,供给他们上学。你日后在哪里发了作品,甭忘了给我一本”
我点点头,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就默默地坐着,喝着酒。老张让我们聊着,自己先告辞走了。
我和惠畅走在古城的街道上,谁也不想去挤汽车或电车,只是悠悠地走着。街道两边的一株株古槐,浓密的叶子变成墨绿色了,初秋的天空,洁净而高远。
“生活怎样?”
“活泛多了。我包这批门窗活儿,马上就要完成了,能分几百元。”
“孩子念书行吗?考学有希望没?”
“考学?我看玄乎!娃娃倒是用功。”
“注意身体,挣得够养家就行了”
“你也保重!咱们都不是二十年前那时候的体力了”
惠畅打来电话,约我到他家去,口吻执拗,不容推辞,他说有重要事情相商,暂时保密。
我走进惠家庄,他在原址上的厦屋已经拆除,留下一堆废旧的土坯。问问临近的人,说是不用再问,惠畅已经在村子东头盖下新屋,那幢两层楼房便是。
走过村巷,刚刚泛绿的杨树枝桠中,可以透见一幢漂亮的小楼房,红砖墙,天蓝色的楼栏,米黄色的窗棂,在嫩绿的树叶的映衬下,使人容易想到是退职还乡的高干的居室。
惠畅正在院子栽花,抖着手上的泥土,哈哈大笑:“如何?看看我这别墅如何?”
他在自压井管下洗了手,摔着手上的水珠,引我上楼,说:“请你先参观我的书屋。”
二楼东边一间屋子,摆着三个书架,散发出油漆的气味。书架上摆满了一色新的书籍。临南窗摆着一张书桌,笔墨整齐地置于案头。我真有点惊呆了。
“如何?”惠畅得意地笑着“这个学习环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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