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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捆拉到跟前,由强壮的女人用木杈挑起来,递到麦积子上头去。乌云已漫到头顶,天黑下来了,男人粗嘎的喉咙在催女人,女人尖叫着催逼儿女,整个麦场上,像面临一场即将洗劫的战争一样,忙乱不堪。
“你死在屋里了吗?”
赵鹏刚奔到自家的场头,看见淑琴时,她迎头就骂了他一句。
“眼窝瞎了?看不见天变了呀!?”她又骂了一句。
他愣呆了一下,刷地胀红了脸,当着全村男女老少的面,她这样狠声骂他,还是第一回,他无所适从了。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想抽身走掉,去他妈的吧!让大雨把这些鬼麦捆冲到河滩里去,算屎了!他恼恨地瞅她一眼,心软了,淑琴的脸上,汗水和着尘土,粘着麦糠,变得像一只慌急的母狼,嘴巴扭歪了,眼里布满红丝,焦急和气恨已经完全使那双活泼的眼睛变得恶煞煞的了。她的衣衫从肩头撕破了,露出了浑圆的肩头的肌肉,甚至连上胸部的乳根也暴露出来,她也不顾及什么了,只是拼命把女儿拖到跟前的麦捆压到麦积子上去。他没有抽身走掉,抓住两个麦捆,拖到她跟前来。现在,此时此地,他不是一位在热加工上有所创见的工程师,而是一个堆积麦捆的劳力。
“一点心也不操!像是我一个人的事!”淑琴还在大声发泄对他的不满。
“干叫唤啥嘛!再嚷嚷,我就——”他也火了“我闲一会儿来没?”
旁边的一位嫂子匆匆闪过,禁斥一句:“大雨来咧!还不垒麦子,斗啥气嘛!”
淑琴咬着嘴唇不吭声了,眼泪却流下来。
风愈加猛了,刮得麦捆子在场地上乱滚,谁家遮苫麦积子的苇席被狂风抛到空中,又甩到场外的土坡上。大场旁边的树林里,一棵大叶白杨咔嚓一声拦腰折断了,一道闪光之后,天崩地裂似的雷声在头顶炸响,大雨哗啦一声倾倒下来
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娃娃,乱纷纷从场间跑出来,丢弃下麦捆和正在垒着的麦积子,逃到附近的几户人家的房檐下避雨。赵鹏一手拽着女儿,从场间跑出来,挤在房檐下,浑身冷得直打哆嗦。没有办法,只好让雨淋了,如果冒雨垒堆麦捆,就把场面和麦穗踩踏得一塌糊涂;淋过雨的麦捆堆积在一起,两天就沤坏了,倒不如露天栽在场间。
淑琴没有到房檐下来避雨,她没有戴草帽,一任瓢泼似的大雨浇在头上和身上,缓慢而疲惫不堪地在大雨里走着,从村巷里朝回走去,暴雨从地上溅起的泥水,糊粘在裤脚上,撕破的衣衫紧粘着皮肉,依然一滑一溜地走着。几个女人呼喊她的名字,声音是亲切的,叫她赶快躲到房檐下来,出过汗的热皮热肉淋不得冷雨啊!她像没有听见,拖着沉重的双腿,朝西头走去了,在村巷的狭窄处,被雨雾和墙壁遮住了。
赵鹏心里一紧缩,有点不安了,他从房檐下跳到雨地里,一踩一滑地朝回奔去。他奔回院里,一眼瞅见,淑琴在屋里的小饭桌上倚躺着,半眯着眼睛,嘴唇变成黑色,手脚冰冷得像冰块一样,张着哆嗦的嘴唇在喘息。他一把抱起她的软瘫的身体,眼泪涌流下来了
他划着火柴,点燃了麦秸,塞到灶下,拉起了风箱,给她烧一盆擦身的温水。往昔里,无论冬夏,他礼拜六回到家中,她笑着把一盆冷热掺半的温水搁到木头盆架上,招呼他洗去一路骑车落下的尘灰,已经习惯而成自然了,似乎没有什么异常的意思,他现在蹲到灶下,第一次觉得应该供给她一盆洗脸擦身的温水了。他没有学会烧锅燎灶的技能,锅灶下沤出一股股浓烟,呛得他鼻涕眼泪交流,依然心地虔诚地拉着风箱,收麦以来的四五天时间里,她比他吃得少,睡得更少,而几乎是马不停蹄,半夜里蒸馍,熄了灶火又提着镰刀下地了,临到他拉着小推车走到地头的时候,她已经在微明的晨曦里割下一排排麦捆子了。他累得疲惫不堪,她也不是铁打的身骨啊。
他端着一盆温水,搁到盆架上,关了门,从她身上剥下湿溜溜的衣裤,扶她到水盆跟前,帮她擦洗起来。她忽然搂住他的脖子,感动得流起泪来,那晒得暴起一层黑皮的脸颊,那双明显下陷的眼睛,浮出一缕素有的温柔和痴情。暴雨来临时,他们在麦场上发生的口角烟消云散了,像暴雨过后夏天的夜晚一样静谧与和谐。世界上有以各种形式生活着的恩爱的夫妻,或是从事共同喜爱的职业,或是意趣相通。中年工程师赵鹏和他的农民夫人却是这样生活在一起,不能说不美满,不幸福吧?此刻里,他的自我感觉: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