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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来敬客的香烟,看看牌子,点着火抽起来。
“饱了没?”
“饱了。”吴尚荣喝着配茶,抽着香烟,沉醉在酒足饭饱后的那种惬意的眩晕里。
“这儿的生活比你们老家咋样?”
“嗐!那别提啦,我们老家,这几年搞得最惨!”
“你愿意把你家迁来,在咱们大队干么?”
“哎呀!魏书记,那还用问吗?”
一个在枪尖刀口下不眨眼的好汉“惊破胆”、“寒透心”后,肚子一瘪,就被一顿好饭打倒了。
“当真?”
“当真!”
“好。”他腰一挺,霍地坐起来“明天我就去给你开准迁证。你们家的房子我给你盖,搬迁费我给你拿。你从明天起就给咱们大队干活。我不叫你干农业,你就给我筹划着办工厂。办啥厂,咋样办。你拿主意。需要啥,你说话。搞不到的玩意儿,我给你一张条子,保险你手到擒来。可是,你尕子还要跟我大辩论,‘万岁’、‘万岁’的,我也不饶你,轰你那四口子回去吃红薯不说,还要把你送公安局!”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吴尚荣就目瞪口呆了。
第二天,吴尚荣就开始给魏家桥大队跑办工厂的材料。吴尚荣意想不到,拿着他魏天贵写的语句不通、歪歪斜斜的条子,果然手眼通天。原来,到他这儿避过难的二十多名领导干部,来的时候虽然隐姓埋名,走的时候却都跟他成了患难之交,悄悄把自己的姓名住址告诉了他。这里面竟有省委书记处的一名书记,省人委的三个厅局长,最小的也是专署的处长。当时,他并没有想到有什么用,这一来,真应了刘卫青的话,成了他手中一大笔无形的财富。“九一三”事件以后,这些人中间一半以上已进入了省、地级革命委员会或当了部门的领导,看到老朋友要办集体所有制的工厂,又不是为他自己谋私利,马上大开绿灯,还替他想方设法,他用最优惠的价格买进了机器、材料,很快在黄河沿办起了一所机修厂。
每天早晨,他都要到机修厂转一趟,行使他董事长的职权。机修厂的门口铺着煤渣,两边是土坯垒起的墙垛,墙垛上架着拱形的钢梁,吴尚荣本来准备在钢梁上安几个圆形的木牌,写上厂子的名号,可是他不同意,指挥工人把土墙刷得粉白,自己用大排笔蘸着浓墨描出了“魏家桥农机修理工厂”几个伸胳膊蹬腿的大字,后面还画着三个大惊叹号。
机器一响,就是他最高兴的时辰。马达的隆隆声,皮带的啪啪声,铁器的叮当声,使他的梦想晃晃悠悠地离开了土地。他觉得自己仿佛腾空而起,像鸟儿一样翱翔起来,地平线在他下面渐渐缩短,世界在他眼前渐渐扩大。现在,他不仅知道了瑞士不在上海,也知道了世界上除了苏联、美国、日本、越南、阿尔巴尼亚,还有一百几十个国家;有的国家以专造一样物件出名,譬如表吧,那就数瑞士的最好;美国会造飞机,日本会造化肥,加拿大小麦的产量高这个无限扩大着的世界使他也膨胀起来,他觉得自己可以跟贺立德顶一顶,碰一碰了。是的,为啥他老要当两面派、“半个鬼”呢?
但是,贺立德却兜头给他泼了盆冷水
远方,不知哪个庄子,响起第一声悠长的鸡鸣,好像晓风中飘荡的一根游丝,隐约可辨的,颤颤巍巍的,越飘越细,越飘越远。黑夜,渐渐开朗,世界不再是混沌一团,虽然还没有黎明,但己可依稀地辨别出周围的层次,土路慢慢呈现出灰白色;被驴车惊起的一只土百灵,悄悄地在草滩上低低地飞翔到暗淡的夜幕后面,毛驴大概嗅到了黎明的气息,开始要舒展舒展筋骨,加快了步子。
夏天的黎明,也是跑着来到的,不久,远处的村庄不知不觉地显露出来模糊的身影。它们还在沉睡。偶尔发出的鸡鸣和狗吠,都似金属的铿锵,在一片一片劈削着稀薄的黎明。人们却还都悄无声息,但可以想像到,一会儿他们就将充满活力地从各自的家门出来。不过,这会儿还是宁静的,甚至是温馨的。啊,老实而勤劳的庄户人,你们永远这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可你们受了多少苦啊,贺立德说“我们走过来是容易的吗”这个“我们”应该是指庄户人,不应该是贺立德这样的人。
这时,他想着和贺立德的那次辩论。
那是在一九七五年。一天,贺立德来他们大队视察。北京吉普直接开到田头,嘎地一声停住。他们队经常有省、地的领导来,有时候还带着外县的参观团。省、地的干部向他们介绍说,魏家桥的成绩全是学大寨、狠抓阶级斗争的成果这一次,却是贺立德一个人来的。
现在回想起来,贺立德从那时就开始发胖了。额头两角放着油光,脸上的皱褶圆润而均匀,像精心描画出来的一样。那大概是贺立德一生中最春风得意的时候。他下了车,后面还跟着提着小马扎的通讯员。
“提回去!”他摆好辩论的架势,先对小通讯员发一通火。“庄户人都在田里薅草,你提着个马扎给谁坐?像个啥样子?”
贺立德转过脸来,看看他,又看看惊愕的通讯员,宽容地一笑:“我今天是下队来劳动的,又不是来作报告,提这个干什么?”
贺立德竟真跟他走到稻田边上,一路和田里的社员亲热而不失尊严地问几句庄稼话,然后,毫不犹豫地脱下皮凉鞋,扒下尼龙袜,挽起裤腿,扑通一声跳到田里,和他并排薅起草来。
过了一会儿,田里的庄户人都自觉地慢慢远离这两位大人物。贺立德在水里抓了两把。捞起几根三棱草,直起腰向四周看了看,才说:“怎么哪?老魏,今天怎么这么大火气?”
“咋这么大火气,”他也直起腰,把手里的杂草扔到田埂上。“我早就想找你谈谈。不谈,咱就不配当共产党员。你看看现时农村搞的啥样子?一会儿学大寨,一会儿学小靳庄,一会儿割资本主义尾巴谁坑害老百姓你们就用谁,只图这样的人听话,像罗麻子这样的人都当了公社书记了再这么下去,非又来个六年不行!”他有一肚子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哼哼?”贺立德用鼻孔笑了一声“你还要找我谈哩,正好!我问你,要是你手下的队长不听你话,你用他吗?你也不用吧。用哪样的人?用你这样的人吗?老实说,别的队都政治评分了,你们队还在按劳分配,搞资产阶级法权;别的队自留地都收了,你的队自留地还在社员手里;你把上风头的麦子分给社员当口粮,下风头的交公粮;拿社员家的乏羊、老羊换上交任务的肥羊、羯羊。这些事有没有哇?老实说,要都像你,还要不要给国家做贡献?这像共产党员做的事吗?老魏呀,你自己的小生产习惯不改,还来跟我说哩。你应该好好学习列宁的一篇文章:人家要‘走出彼得堡’,你要走出魏家桥哩!老实说,我今天来就是要给你敲敲警钟的。”
他一下子像霜打了的茄子,蹦跳不起来了,是的,老贺说的事他都干过“铁的逻辑”又一次击败了他。
“老魏呀,你不要自己觉不着,”贺立德又提醒他道“你的机修厂里用的尽是些什么人?哼哼,吴尚荣!老实说,检举你的材料在省委、地委压了一沓子,不是唐书记、王主任跟我,你早倒霉了!你还到处散布大寨是靠国家支援的。国家支援了你没有?机修厂是靠谁建起来的?你一年用多少化肥?你哪一点不比别的队特殊?老实说,先进的社队哪一个不吃点小锅饭,要不,这‘竖红旗’的‘竖’字怎么讲?唉,你是老糊涂了?说这些对你也没利的话干什么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跟罗麻子过不去,可他从来没说过你一句坏话。这种人才是聪明人,上面说谁是社会主义,谁就是社会主义,上面说谁是资本主义,谁就是资本主义,像你非吃亏不行!”
“那,你把我书记撤了好了!”本来想跟贺立德发一顿脾气的,本来想像尤小舟一样为民请命的,却被贺立德的一番话剥得光光的,他只好气恼地这样说。
“嘿嘿!”贺立德把几根三棱草终于打成了一个结,扔到田边上,随即拉拉他的胳膊,弯下腰来,一面薅草一面说“你还记得吧,十年前,你在那厕所里教给我的话。重要的不是那话。你别看你没有文化,可教给我一个朴素的真理:人,只有先保存自己,才能够谈到别的。你教给我的东西,你自己倒忘了。不当书记,你当什么去?六八年那年,我没叫你在县上挂个名,是我考虑不周。要是国家干部,调你哪儿去都行。现在,你不当大队书记,那就跟社员一样了,打钟出工,打钟收工,你想办点事的机会也没有了。你看那尤小舟,老实说,人是个不错的人,过去我们是一个部队的。现在他虽出了监狱,可又进了干校,一辈子有多少为人民服务的时候?你别学他,啥提意见啦,向中央写信啦你闷头干你的,少说话,少招惹是非。老实说,那些老领导都挺关心你哩,我这次来,就是他们叫来的,老实告诉你吧,一场‘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又快来了”
他的脸涨得通红,也不知道是因为气愤还是因为羞愧,嘴里唔唔地响着,再也找不到强有力的令人信服的词句,还能说啥呢?他不是也嘲笑过尤小舟么?老贺的这种处世哲学不是来自他的传授么?在他想改变这种处世哲学的时候,老贺却还要把它恪守到底。唉,不但这些年来办的错事里他件件有份,连老贺这种领导作风也是在他这种下级的身上形成的。要人人都是尤小舟,我们这个国家就会好得多。
膨胀起来的他,和肥皂泡一样,被贺立德一指头就戳破了。
贺立德今天所说的“我们过去的办法”就是这样:一方面大割“资本主义尾巴”搞得庄户人无钱无粮,走投无路,一方面又大“竖红旗”给一些队“吃小锅饭”对“红旗队”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竖起来的“红旗队”富了,就可以拿它当招牌,当武器,拿它当“榜样”去砍别的社队的“资本主义”“红旗队”虚假繁荣,一般队则恶性贫困。而他呢,已经做了这块招牌,现在不想做也由不得他。他气沮了,他懊丧了,他想到他过去自以为得计的努力、谋划,为了庄户人的利益费尽腾挪变换的手段。全是一场空,包括他和那些老干部们真挚的友谊,都被贺立德所利用,成了贺立德的“办法”之一。
而今天,贺立德还在拿他当例子来证明“我们过去的办法还是正确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