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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风没有把这个看字送出去。军代表再重复一遍,高音喇叭却吱吱哇哇胡乱叫唤起来。在那鬼怪般的声音里,枣红马腾身而起,从高高的土台上飞跃而下,成千上万人发出惊叹与恐怖的呼喊。就在那一刹那,军代表抓住马缰绳一起飘飞起来,只是他先于马着地,马蹄落下时,踩着了他的胸膛,同时,他开枪了,枪声尖锐。连续三颗子弹洞穿的是同一个地方,从颈项进去,从面门中间出来。
索南班丹说:“马,你死了,他们还按骑兵的规矩重新判了你死刑。”马咴咴嘶鸣,血就从那伤口中又一次涌了出来。
空中响起女人笑声时,他对马说再见。他又仰脸向空中问道:“看到我的白马了吗?”没有人回答。笑声变成一股小旋风扑向湖面,吸足水,又飞旋到他所在的地方,摇撼缠绕一阵,就淋得他浑身精湿一片了。
“我做梦了。”索南班丹想。而且果然就是做梦。身上没有一滴水,那浑身精湿的感觉依然存在,那种感觉又保持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消失。他说:“佛的太阳啊,感谢你把我晒干。”老人慢慢吃力地站起身,听到周身的关节嘎嘎巴巴发出脆响。那种响声啊,像是风摧折一株青松壮大的枝子,那东西就要来了。
那个东西。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他想,那个东西是什么呢?意识就此中断了。
那东西是灰色的,巨大的,从背后悄悄过来,屏住呼吸,踮起脚尖,伸出爪子,想要搭上你的肩头。那熊一样的东西是——死。
它的爪子又举起来了,索南班丹遽然转身,却没有那东西,只有阳光。就这猛一转身,索南班丹脑袋里轰然一下,什么东西就迸裂开了。夏天的景物慢慢在眼中有了淡淡的红色,口中也有了腥甜的味道。
“我的眼睛出血了。它来了,来了。找不到你我也要回家了,我的白马。”
大概是十多年前吧,一个从首都来的医疗队到过这个偏远宁静的山区。他们为这里老人们如此强健震惊了,也为这些老人大都突然干干脆脆死去震骇不已。于是,其中一个老医生留下来,在山里盘桓了将近两年。索南班丹老人说:门巴用机器尝我们的水,称我们的空气。一个被迫还俗的喇嘛说:“这是要叫人尝够了病痛才死去。”人们就齐声抗议:哦啧!
门巴背着机器,还背一块黑板,他把黑板竖立在随便什么地方,用红色画成管子:血脉;用蓝色画成云雾:大气、气压。他说,就是这个,就是这样。又画一个吹火时鼓起的腮帮一样的东西,又说,心,心脏。门巴把嘴靠在心脏上吹气,举手在头部的血管上把红色加深加重,最后叫血管“嘣”一声爆炸开来。
“嘣!”门巴说,然后捧着脑袋做成死去的样子。
后来,门巴在另外一个村子作同样讲解时,果然,一歪头就干干脆脆死了。
往山下走时,索南班丹那嗡嗡响的脑子想起了这件事情,拖挂着全套马具和沉重的身子,他还说:“嗬嗬,是个好门巴。”马具卸在院子里。
索南班丹躺到了房中的地板上,地板光滑凉爽,房子里朦胧的光线和空气中淡淡的尘土味道都像是那个景象了。闭上双眼,房子就成为声音的世界。赤脚踩过地板的声音,火苗抖动的声音,人们在楼梯上上下下奔忙的声音,人们交谈的声音,最后是哭声。
泪水降落下来了。落在他脸上,雨水落在地里、树上、石头上,四野充满了清新的气息,他的身体在这种气息中飘浮起来。
索南班丹躺在儿子的怀中:“阿爸,阿爸”“我要到你阿妈那里去了,”老人说“叫亲人们回来送我,我等着。”等他听到马蹄声响起时,老人又昏过去了。
这一次灵魂更加轻盈了,灵魂从窗户上出去,并且马上就感到了风的飞翔。风在下面,原来人的双脚是可以在风中的味道中行走的。风中是花、草、泥土,蒸腾而起的水的味道。索南班丹的灵魂从一群群正在萌发新芽的树梢上,循着溪水往上游行走,下面的树不断变化,先是柏树,后来是银杉,再后来就是间杂的大叶杜鹃和落叶松树了。树林下面,浪花翻涌。
树林过渡到草地时,羊群出现了,羊群里腥热的气息冲天而起,使他不能降落到羊群中间。他看见孙儿玛尔果在草地上睡着了,于是就想进入他的梦中,于是就进入了孙儿的梦中。
“梦见了我吗,玛尔果?”“你刚刚推门进来。”“我要走了,永远离开你了。”“不,爷爷。”“梦中是什么都抓不住的,哪怕是一个要死的老头。”孙儿哭了,泪水先使梦变热变烫,然后才流到梦的外面。
“你姐姐呢?”“她到温泉去了。”这时索南班丹已从梦里出来,看见睡梦中的孙子说着梦话,他说姐姐不准他像以前一样跟到温泉去沐浴。脸上的泪水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于是,索南班丹飞往温泉。这时,飞机隆隆作响,横过头顶,这是往返于北京和拉萨的定期航班。飞机在高高的天上,所有碧绿山峰和冰川的上面,像银子做成的梦境,闪闪发光。这时,索南班丹已经到了温泉边上。那个裸浴的女子,在温泉中央,多么像一轮皎洁月亮,一朵莲花含苞待放啊,年轻的纯洁啊。孙女一甩长发,从水中站立起来,仰望天空,正在成熟的身体闪闪发光。在浓重的硫磺味中,索南班丹的灵魂幸福地晕眩了。将逝的灵魂绕着美丽充满生命的躯体飞扬。温泉上的水汽使灵魂也变得有些沉重了。他不得不后退一些。飞机飞走了,她又仙女一般手护着女人最最美丽的地方,坐下,一切又渐渐融入一片温热之中,最后是美丽长发和新鲜的脸留在了水面上。水慢慢荡漾,那张脸因此慢慢失去了形状。
接着,索南班丹看到了自己的那匹白马。
几年前,他感到自己老了,就把白马放生上山了。这时白马远游跟着最新鲜的草和最凉爽的风直到雪山下面。最后,春天最终要消失一阵了,夏天到来,流水日益壮大,高山上正在酝酿雪崩,马知道这个。现在,大地轻轻颤动起来。雪峰上传来隆隆声响,雪慢慢地从最高处倾覆下来。白马惊了,尾巴高竖,鬃毛飞扬,拼命向山下奔跑。
雪崩止息时,它看见了久违的主人。看到主人飞在天上。
于是,更拼命地向山下跑去。白马仿佛一道银色光芒。但也赶不上灵魂如此轻捷地飞翔。
灵魂归来了。
索南班丹已经不能通过躯体说话,而且一张脸也全部麻痹了。他不能向围着的家人、亲戚、乡亲做一个表示他已归来的表情。这次,灵魂被束缚住了,被框定在滚烫的东西中间。
但他抬起手臂,就那么吃力地轻轻抬起一点。人们立即就明白了。他被抬到屋外的平台上。四肢僵直麻木的老人面对渐渐西沉的夕阳。往事的影子显现,像眼前一张张模糊的脸,纷乱错落,涌现,又猛然一下消失。空洞的眼睛里一无所有,只有红光,晚霞一般燃烧。
老人实际上已经死了。听不到哭声和祈祷,眼睛里光芒正渐渐黯淡。趁他四肢温软,儿子亲手给他穿上上路的衣服,那是怎样的盛装啊。但针尖大一点亮光还在眼里闪烁不已。
“你是在等孙女回来?”儿子俯在他耳边问,那针尖大的亮光就闪动一下。
“还是等你的马?”那针尖大的亮光又闪动一下。
寂静的黄昏里立即就响起羊群归栏的声音。孙女奔上楼来,长长的哭声拔地而起,像一柱旋风越升越高。老人双眼里那亮光就渐渐放大了。夕阳把环绕在他四周的人影拉得越来越长,堆叠在房子下边空旷的平地上。羊子咩咩叫唤,声音悲凉。美丽的牧羊女子披着一头美丽长发,向爷爷俯下身去。这个正在成熟的生命在老人额头上亲吻一下,老人得到祝福的灵魂就要上天国里去了。夕阳正向山野,河流,林子和牧场挥洒最后的金光。
“马!”一串蹄声,索南班丹的坐骑到了。他的放生多年的坐骑。那时,他说:“你去吧,我老了,你像风一样自由自在了。”现在,白马飞奔而来,人们在这种境况里甚至弄不清楚它是一匹有血有肉的生灵还是一道灵魂之光。
儿子把父亲用过的全套鞍鞯拿来,放在老人身边:“阿爸,它来了,你的马。”白马飞奔而来,鬃毛飞扬,草地、森林的颜色正在变得深沉幽暗。白马咴咴地嘶鸣起来。
老人的眼中滚出了硕大的钻石般的泪水。那光芒晶莹闪烁,夺人心魄。泪水滚落下来,眼中的光芒也就渐渐熄灭了。
顷刻之间,暗影立即袭满大地,松涛声和流水声立即高涨起来。
白马最后又回到山里,在月光底下。人们说,它就负着主人的灵魂一直越过了众多层叠的雪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