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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溜的冰雪,见来人了便赶紧快铲。他站住问了句:

    “怎么样?”

    老头立住铁锹,呼呼直喘,连连说:

    “还好,还好。他们打人,你们不动手。”

    吴摆出一副可怜相,明明在向他卖好,当时他想。他对这无人敢理睬的老头的同情却是在一年之后,老头总穿件打了补丁肮脏的蓝挂子,每天早晨拿个竹篾编的大莒把,低头扫院子,过往的人一眼不看,双肩下错,腮帮和眼窝皮肉松弛,真显得衰老了,倒令他生出些怜悯,但他也没同老头再说过话。

    你死我活的斗争把人都推入到仇恨中,愤怒像雪崩弥漫。一波一波越来越强劲的风头,把他推拥到一个个党的官员面前,可他对他们并没有个人的仇恨,却要把他们也打成敌人。他们都是敌人吗?他无法确定。

    “你大手软啦—.他们镇压群众的时候绝不留情,为甚么不把他们这此一打手统统揪上台来—;”大李在造反派内部会议上这样指责他。

    “能都打倒吗?”他迟疑了!反问,

    “能把所有整过人的反过来再都打成敌人?总得允许人改正错误,讲究点策略,区别对待,争取大多数。”

    “策略、策略,你这知识分子!”大李变得暴躁而霸道,话里带一股鄙夷。

    “甚么人都团结,都吸收进来,造反派又不是大杂烩!这是右倾机会主义路线,要葬送革命的!”另一位新进入他们指挥部的党员老大姐学过党史,更为激进,冲著他来,在造反派内部也开始路线斗争。

    “革命的领导权必需掌握在坚定的真正左派手里,不能由机会主义分子掌握!”这位造反派党员大姐很激动,脸涨得像一块红布。

    “搞甚么名堂!”他拍了桌子,在这乌合之众中也变得野性十足,却又一次感到委屈。

    那些争论、那些义愤、那些激烈的革命言词、那些个人的权力欲望、那些策划、密谋、勾结与妥协、那些隐藏在慷慨激昂后面的动机、那些不加思索的冲动、那些浪费了的情感,他无法记得清那些日夜怎么过的,身不由己跟著运作,同保守势力辩论,冲突,在造反派内部也争吵不息。

    “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政权,不夺权这反就白造了!”大李火气十足,也拍了桌子。

    “不团结大多数群众和干部,这权你夺得了吗?”他反问。

    “以斗争求团结,团结存!”于拿出了毛泽东语录,论证他软弱的阶级根源,

    “不能听你的,知识分子一到关键时候就动摇!”

    他们都自认为血统的无产阶级,这红色江山就该属于他们。无论革命还是造反,都归结为争夺权力,这么条真理竟如此简单,令他诧异。可他究竟要甚么,当时并不清楚,造反也是误入歧途。

    “同志们,革命紧要关头不夺取政权,就是陈独秀!就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党员大姐引用党史,撇开他,向参加会议的人发出号召。

    “不革命的趁早统统滚蛋!”还有更激进的跟著喊,后来者总要居上。

    “谁要当这头,当去!”

    他愤然起身,离开了几十人抽了一夜菸乌烟瘴气的会议室,去隔壁的一个办公室,拉起三把椅子睡觉了。他愤慨,更多是茫然。不是革命的同路人便是造反的机会主义分子?他大概还就是,困惑不已。

    那个除夕夜就这么不欢而散。新年之后,混战便由大李们和几个最激烈的战斗队宣布接管已经瘫痪了的党委和政治部开始的。

    “砸烂旧党委!砸烂政治部!二切革命的同志们,支持还是反对新生的红色政权,是革命还是不革命的分界线,不容含糊!”

    小于在广里喊,每个办公室人头窜动,同一些工勤人员,解押一帮老干部,还有些壮年的党支部书记,胸前都挂上牌子,由吴涛打头敲一面铜锣,在大楼里一层一层游廊示众。

    搞甚么名堂!革命还大抵就是这样搞起来的。那些平时作为党的化身庄重的领导干部一个个搭拉脑袋,鱼贯而行,狼狈不堪,那位造反派党员老大姐则领头举拳,振臂高呼:

    “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新生的红色政权万岁!,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哥们唐学首长检阅的模样,频频向挤在过道里和堵在办公室门口看热闹的众人招手,引得”些人发笑,另一些则铁青著脸。

    “我们知道你反对夺权——士刖中校说。

    “不,我反对的是这种夺权的方式,”他回答道。

    这位说客是从军队转业来的政工干部,只当上个副处长—这混乱之中也是位跃跃欲试的主,笑嘻嘻对他说:

    “你在群众中比他们有影响得多,你出面我们支持,我们希望你拉出个队伍来同我们合作。”

    这场谈话是在政治部的机要室,他之前从来没进去过,机关的文件和人事档案,也包括记载了他父亲的问题的他的档案,就存放在这里。大李们夺权时把这些铁皮保险柜和锁上的文件柜都贴了封条,可也还随时可以撕掉,但这些档案却无人敢销毁。

    前中校在大食堂吃晚饭时找到他,说的是想同他个别交换交换意见,约在这里想必也别有用意,他进来的时候多少领会到了。他知道前中校背后是谁,几天前党委副书记陈把瘦骨怜峪的大手搭在他肩上就传达了这信号。陈本来主管机关政治部,平时不苟言笑,挨批斗之后脸色更冷峻了,在楼道里从他身后上前,当时前后无人,居然叫了声他的名字,还带上个同志。陈那骨节嶙峋的大手搁在他肩上不过一两秒钟,然后点了下头,便过去了,似乎是不在意的举动,却表现出意乎寻常的亲近,装做忘了他曾在大会上也批斗过他。他们比起那些造反的乌合之众,政治经验老辣得当然不是一星半点,反而向他伸出手。可他远不是玩政治的老手,也没这么狡猾,只想到不能同他们为伍,于是重申:

    “这种夺权我不赞成,但并不反对夺权的大方向,我毕竟支持造党委的反。”

    踌躇满志的这位前中校沉吟了一下,点点头!说:

    “我们也造反。”

    这话就像说我们也喝茶一样。他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这只是我们个人间随便谈谈,刚才那番话就当没说。”前中校说完便起身。

    他也就离开了机要室,拒绝了这番交易,也隔断了同他们的联系。这场谈话不到十多天,春节过后,二月初,老红卫兵和一些一政工干部重新组合起队伍,反夺权,砸了造反派控制的机关大楼里的广一站。双方组织发生第一场武打,有人皮肉受了点伤,他当时不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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