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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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难得有机会和胡兰成同搭电车,她路上指着一些新奇的招牌广告给胡兰成看,回头却见他神思邈邈在远方。张爱玲没有提起话头,两人就这样坐着,各想各的,这样的靠近,却仿佛失去了联系,一眼看去又像是茫茫人世里两个陌生人。张爱玲突然感到害怕,她拿手去握住胡兰成的手,她要感觉他的存在,胡兰成这才突然回神,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回到家里,张爱玲帮胡兰成整理箱子时,特意找出一块布料说:“我有一块花绸料,你说小周挺照顾你,你带去送她吧!”
胡兰成听见这话有些意外,看着张爱玲说:“你不轻易出手买东西,既然买了一定是自己喜欢的,你自己留着!小周也是不轻易拿人东西的!我送过她一块帕子,她推了又推,半天才收下!”
胡兰成说得不知是有意抑或无心,但张爱玲听见便心头隐隐一阵紧缩。她没有任何发作,只是笑着走到胡兰成身边,挽着他的手臂,淡淡地说:“你知道男人送女人帕子有定情的意思。”胡兰成坦然道:“我没多想,但我是真喜欢她!”
张爱玲还要保持平淡无心地问:“喜欢她哪里?”
胡兰成想了想说:“她就像我胡村的邻家妹妹一样,可以比肩在田埂上走!没事搬一个板凳坐在房檐下一面摘豆子一面说话!我这趟回来才发现难怪我们老是关在屋子里说话,上海简直没地方可走!我在汉口每天都去汉江边上散步,小周有空就跟来!有时候对岸打着炮轰隆隆的,我们也一路谈笑!”
张爱玲怔然地望着胡兰成,她的手从他臂腕上滑落,淡淡一笑,轻轻地走开。胡兰成也不知道自己说这些希望张爱玲明白什么,他只想把他在武汉的生活一五一十都告诉她,见她没有反应,不敢再往下说。他看不见张爱玲的眉头锁得更低更紧了。
汉阳医院的人本来热热闹闹地迎接胡兰成,看见小周来,一哄而散,战争中野地鸳鸯无数,众人也见怪不怪。胡兰成拉小周坐下,盯着问她好不好,小周皱着眉头,抬眼看他,摸摸自己的脸颊像做错事一样说:"我瘦了!"
胡兰成也说不出一句心疼的话,他只顾认真看她黄瘦的脸,后来又见她用手比着说话,手上多了一个金戒指,就握住来看,问道:"真的趁我不在嫁人了?"
"是用你留给我的钱买的!钱还要贬,金子保值些。这还要还给你的。"小周说着要拔下来,被胡兰成止住:"别!戴着!就是我给你的了!"他能给她的,恐怕也只有这一个戒指。张爱玲的影子立在他们中间,小周也看得到。然而她只是无思无虑地恋着胡兰成,仿佛是她的生命之所在、之所归。
在医院门前,炸弹落地开花,机关枪拼命扫射,子弹从他们头上呼啸而过,小周惊叫着扑倒伏在胡兰成的身上。胡兰成在烟硝尘土弥漫中惊魂甫定,才知道小周是这样要奋不顾身地护他的性命,当下凝然。领受过张爱玲空阔庄严、花不沾身的爱,他更珍惜这乱世中,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的随俗的深情。
上海的天空砰砰作响,这次不是炸弹,是烟火夹着鞭炮声,日本投降了!对张爱玲来说,这一刻是一种俯拾残破凋零的快乐。她想到胡兰成的处境,替他忧虑。姑姑难得随着收音机里的音乐扭动她的腰,张爱玲靠在阳台门边,望着屋内,突然笑着对姑姑喊着:"炎樱说,只要一宣布胜利,她要马上去虹口那家布店把所有买不下手的布料都廉价搜刮来!"她知道这话是为了凑姑姑的兴,也让自己沾染一点胜利的快乐,但是心里莫名的恐惧更强烈,她恍若听见她和胡兰成说的话:
"我不担心,我总能找到你,哪怕是隔着银河,我也还是要来见你!"
"那你就改名叫张牵,或是张招!你到天涯海角都有我牵你招你!"
胡兰成如惊弓之鸟做着逃亡前的准备。他须得先安抚住现在身边的女子小周:"我不带你走,是不要你陪我吃苦!"灾难一来,无论如何,率先吃苦的都是妇孺。小周听了在那里簌簌啜泣。胡兰成拉她的手过来握住安慰说:"我走以后,不管怎样的污名你都要相应不理。时局还要乱,我走避两年,一定还能出来做事,我只要出得来,我一定到武汉来接你!"
小周泪眼望着他,仿佛勉力要相信还有这一天,他拂去她的眼泪说:"我走了,你要当心身体,不可以哭坏了!我喜欢看你笑,你这笑要为我留着,将来见面还要还给我的!我所有的钱跟衣物也都留给你"
小周拼命摇头,急切之下只懂回答最琐屑的问题:"我不要这些"
胡兰成把小周的脸转过来要她看着他,叮嘱说:"听我说,我走以后也顾不了你,钱不值钱,东西更是,你有急用,衣服还可以典当变卖。"
小周伏在膝上哭,又转过身来抱住胡兰成说:"你的东西我绝不变卖!"
胡兰成即使在情急迷乱的时刻,也要做文人的功课:"情分在,其他都不重要!我和你没有仪式,但名分已经定了!有这汉水为凭!想想,三年五年的别离在战乱里也是很平常的事,你要想着我们以后还有长长的日子要过,想想我这一转身离开,也不过像是去报馆,我这一时见不到你,也不过好像是你下厨去给我烧菜!"
小周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哀哀地说:"我但愿你要我忘了你,我这样悬着一颗心,是比要命还可怕的折磨啊!"
胡兰成心思静静,却又如向天地盟誓般说:"你忘不忘我在你!我是一定不忘你的!"
第二天清早,胡兰成在报社同事的安排下,搭上汉江上的一艘小舟。船撑离岸边,小周躲在江边的夹巷里,望着水面掩脸痛哭。江上泛着薄薄的晨雾,胡兰成也没有刻意地寻她,他不要自己有一点悲伤的别意。趁船夫没有注意,他把防身用的手枪丢进江里,咚的一声,仿佛胡兰成这个人连名字连性命都一并沉入了江心。他要抛下一切才能出逃,但小周清亮的歌声,却仿佛还在江心雾里回荡。
他打扮成受伤的日本军人,军帽和纱布遮着他半边的头和脸。此刻全国已经开始通令缉拿汉奸,他必须靠日本人的协助才能逃亡。混在运送日本伤兵的火车里,他逃到上海,躲进虹口区一户日本人家衣柜后的一个壁穴里。
池田深夜来探看他,告知他可以搭大使的飞机一起离开中国。胡兰成却谢绝说:"我逃亡也要在中国!"池田焦急地劝说:"通缉南京政府官员的名单已经出来了,重庆政府马上就会开始搜查逮捕!请你不要这样骄傲!日本就是失败在骄傲!"
胡兰成愣住,看着悲愤的池田,他脸上是国家战败的屈辱,他想了想说:"我没有半点资格骄傲!我只是不想做一个被放逐的人!我们虽然能够彼此了解,但是道路毕竟不同!日本战败,但日本没有灭亡,中国战胜,但新中国还不知在何方,我但愿能活着看见它!日本与我的关系只不过是一场春日烂漫的糊涂桃花!究竟不是我的根!"
话说到这个地步,他和池田都知道决定已不可更变。一个即将黯然归国,一个却要亡命天涯。因战争结下的友谊,要因和平各奔东西。
张爱玲公寓的信箱门上被人用毛笔写了"汉奸"、"下流"这样的字。管理员提着一桶水拿着抹布出来擦,正好遇见张爱玲回来,彼此都有些尴尬。管理员仿佛很抱歉自己管理失职,说道:"不知是哪家孩子恶作剧,我送个奶回来就这样!"张爱玲平平静静地接过抹布,从水桶里汲水,自己把“汉奸”的字样抹去。
胡兰成回上海后,执意要去看张爱玲,青芸忧心忡忡地说:"万一有人在她那里等着你呢?谁都知道你们来往。"
胡兰成摇头说:"我想我没那么重要,南京那班人我怎么排也都还在后头!爱玲我是一定要见的!"青芸知道自己或任何人,完全不能拦阻他。
张爱玲听见门铃声,提心吊胆地打开门,看见胡兰成,手便伸去拦身抱住他。胡兰成心情异常复杂,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张爱玲此刻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温顺妻子,为他脱大衣,置座,倒茶,去厨房拿锅子里刚蒸好的馒头。姑姑正急得在厨房里踱步,劈面警告张爱玲:"他现在不能留在这里!"
张爱玲声音里有低低的恳求:"他明天一早就走!"她的眼眶微红,姑姑也不再说话。她们姑侄俩,嘴上再强,终究都不是无情的人。
张爱玲想帮胡兰成准备出逃的衣裳,胡兰成看一眼她收拾出来的,觉得多余,不肯带。张爱玲愣在那里,她是他的妻子,竟然没有一件事能为他做。胡兰成召唤她说:"来,我们讲讲话!"张爱玲仿佛已经知道他要跟她说什么,她心里一点也不想听,但他就要出逃了,一走便是天涯海角,生死未卜。她宁愿此刻顺着他些儿。
胡兰成开口还要先顾张爱玲,他心底是对她有一份歉疚的,问道:"情势要变得更艰难了!你心里有没有准备?"
张爱玲似乎从未想过来日的艰难,单纯地说:"我还是写我的小说!再纷乱的局势,也应该容得下一张书桌。”
胡兰成有政客的思路,叮嘱道:"沦陷的时候还能发声的几家杂志报纸,此后一定会封锁改组,你要留心这些变化!必要的时候先沉寂一段时间,看清楚形势再出手。"
张爱玲转过头安慰他说:"你不用为我操心,你只要答应我平安!"
胡兰成握住张爱玲的手,他一句句说,觉得张爱玲的手一点点冷下去:"我把命托给天,我把儿女托给青芸,我把一切身外物都给了小周,只有你,我无一物可托!我们之间好像俗事俗念都是多余!但我想过,要是真有万一,我想到这辈子我遇见了爱玲,还是要开怀一笑的!"
张爱玲哽咽着,低着头许久才开口说:"到这一刻,你也还要跟我提小周?你到底要我怎么想?"她抬眼望着胡兰成,头一次为了小周的事她在胡兰成面前掉眼泪。她不知道是怎么去忍耐,但这一刻无论如何是再也无法忍了,她瘪着嘴角不愿意哭出声来的样子像个孩子,但眼泪却是答答落在手背上。胡兰成愣着,他并不想惹她伤心,伸手去抚慰她,张爱玲却把他拨开。
张爱玲把眼泪拭去,静静坐着,茫茫地等他开口。胡兰成言语艰涩地在喉间徘徊:"小周已经是我的人了!也许我是太糊涂,但这也只能交给你来定罪!"
张爱玲紧紧攥着拳,身体微微地颤动,她也许想过,但并没有预备要亲耳听到,听到后心里这样的巨痛,也是始料未及,她被忌妒与愤怒惊傻了。但胡兰成并不察觉,他只是滔滔不绝地想把这一段时日来一切的感受都告诉她:"小周只是个单纯的孩子,她真心对我,我也一样真心待她,在汉阳这大半年里,我天天只跟她说话,感情是自然来的!我甚至无话能对你解释或交代!但我又不觉得我是负了心!我蹲在伤兵火车上,我躲在日本人家里的壁穴里,我一呼一吸还都是爱玲,青芸怕我被捕劝我不要来,但我想冒死见你也是值得的!"
张爱玲又是委屈又是愤然地质问道:"你既然心里有我,却还能去爱另外一个女人?"
胡兰成对着墙上的灯影想,他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他也是走一步一个发现,并非定死了格律照章来行,所以对自己的行为也必须要思虑许久,他自觉真挚地说:"是真事,常常是无理可说的!汉江水是这样的流,我挽它也不回头!但我没有隐藏!我几次要和你谈小周,你总把话题转走,我知道你是不愿听的。我和小周是时时刻刻要说到你,她知道你和我之间的一切,我没有瞒她!她也是个亮烈明理的人,她这样糊涂来跟我,也没有诉过委屈!只是我走那天她哭得肝肠寸断,连送我到江边都不能!她是当做诀别,不信这一辈子我们还能再见!连我三月回上海那一趟,她也不信我会再回武汉!她不信,但她还是盼!"
胡兰成痴痴远望,想着汉水畔的小周,张爱玲听着一字一句,如同凌迟一般,眼泪簌簌落下,最震惊的是胡兰成的又一句:"我现在亡命出逃,没有能力顾及她,但我答应她,只要我能过得了这一劫,出得头来,一定回去接她!"
张爱玲吃惊,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想什么,她只觉得自己的脑门轰然一片晕胀,问道:"你对她这样说,是置我于何地?"
胡兰成沉默片刻说:"我当下只一句真心话对她,心里再没有别的!战争可以把一切都毁了,但人还能靠这一点真心活下来!我总要给她一线希望!我和小周之间又不单是一份情,还有一份亲!因为是亲,所以心里没有了顾忌!而且我总想,于我是亲的,必然于你也亲!我甚至想过,有一天你见了小周,你会喜欢她!"
胡兰成一厢情愿到张爱玲忍无可忍,她发作道:"我为什么要喜欢她?她不过是一个手脚麻利,会洗衣烧饭伺候人的小仆佣!我从小每天睁开眼,绕着床边的有十来个!"胡兰成惊讶她的反应,她的贵族气使她说这样的话一点也不夸张,但是她从不拿这点来炫耀或伤人,今天是被逼到了崩溃的边缘了。
张爱玲眉梢眼角惶惶然,带着无限的委屈地问:"你愿意女人就是这样的吗?那些事我也不是一件不会!你人在武汉,我能做什么?你病我急得整夜整夜的不能睡!公路铁路都在封锁轰炸,我也去不得你身边,你信上来说小周怎样服侍你,我心里是说不出的苦字!你是要我拿自己去跟一个小周来比的吗?但你心里也还有她的委屈,你心里又何曾有我的委屈?"
她未说完就扑倒在枕头上大哭。胡兰成愣着看她,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低声下气,这让胡兰成很难受,张爱玲似乎是不该有这种委屈!他想安慰她,却又说不出得体的话来,只最后叹出一句:"对不起!是我太蛮横无理!我对你是昭昭此心,无所遁形!我又犯了天真病,我总想,我说什么爱玲都懂!"
夜色深浓,胡兰成未眠,静静地望着房顶上月光的影,张爱玲背对着他侧卧。胡兰成料想她也是无法成眠的,曾经两人是终宵语不息,但在这生死别离的前夕,两人的心都是这样的幽暗死寂。
忽然张爱玲转过身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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