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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樱与张爱玲
双声
獏梦与张爱玲一同去买鞋。两人在一起,不论出发去做什么事,结局总是吃。我替她取名“炎樱”她不甚喜欢,恢复了原来的名姓“莫黛”——“莫”是姓的译音“黛”是因为皮肤黑。——然后她自己从阿部教授那里,发现日本古传说里有一种吃梦的兽叫做“獏”就改“莫”为“獏”“獏”可以代表她的为人,而且云鬓高耸,本来也像个有角的小兽。“獏黛”读起来不大好听,有点像“麻袋”有一次在电话上又被人缠错了当作“毛头”所以又改为“獏梦”这一次又有点像“嫫母”可是我不预备告诉她了。——作者原注。
“吃什么呢?”獏梦照例要问。
张爱玲每次都要想一想,想到后来还是和上次相同的回答:“软的,容易消化的,奶油的。”
在咖啡馆里,每人一块奶油蛋糕,另外要一份奶油;一杯热巧克力加奶油,另外要一份奶油。虽然是各自出钱,仍旧非常热心地互相劝诱:“不要再添点什么吗?真的一点都吃不下了吗?”主人让客人的口吻。
张爱玲说:“刚吃好,出去一吹风要受凉的,多坐一会好么?”坐定了,长篇大论地说起话来;话题逐渐严肃起来的时候,她又说:“你知道,我们这个很像一个座谈会了。”起初
獏梦说到圣诞节的一个跳舞会:“他们玩一种游戏,叫做:‘向最智慧的鞠躬,向最美丽的下跪,向你最爱的接吻。”“哦,许多人向你下跪吗?”
獏梦在微明的红灯里笑了,解释似地说:“那天我穿了黑的衣裳,把中国小孩旧式的围嘴子改了个领圈——你看见过的那围嘴子,金线托出了一连串的粉红蟠桃。那天我实在是很好看。”
“唔。也有人说你是他最爱的吗”?
“有的。大家乱吻一阵,也不知是谁吻谁,真是傻。我很讨厌这游戏,但是如果你一个人不加入,更显得傻。我这个人顶随和。我一个朋友不是这样说的吗:‘现在你反对共产主义,将来万一共产了,你会变成最活动的党员,就因为你绝对不能做个局外人。’——看你背后有什么。”“噢,棕榈树,”张爱玲回头一看,盆栽的小棕树手爪样的叶子正罩在她头上,她不感兴趣地拨了拨它“我一点也不觉得我是坐在树底下。”咖啡馆的空气很菲薄,苹果绿的墙,粉荷色的小灯,冷清清没有几个人。“他们都是吻在嘴上的么,还是脸上?”
“当然在嘴上,他们只有吻在嘴上才叫吻。”
“光是嘴唇碰着的,银幕上的吻么?”
“不是的。”
“哦。”
“真讨厌,我只有一种兽类的不洁的感觉。”獏梦不愉快的时候,即刻换了一种薄薄的单寒的喉咙,与她腴丽的人完全不相称。“可是我装得很好,大家还以为我玩得非常高兴呢,谁也看不出我的嫌恶。”
“上海那些杂七骨董的外国人,美国气很重,这样的‘颈会’(注:英文用‘颈’字作为动词,专指当众的拥抱接吻,和中国‘交颈’意思又两样)在他们是很普通的吧?”“也许我是太老式,我非常的不赞成。不但是当众,就是没人在——如果一个男人是认真喜欢你的,他还当你也一样地喜欢他,这对于他是不公平的,给他错误的印象。至于有时候,根本对方不把你看得太严重,再给他种种自由,自己更显得下贱。”
“的确是不好。桃乐赛狄斯说的——引经据典引到狄斯女士信箱,好像太浅薄可笑,可是狄斯女士有些话实在是很对——她说美国的年轻人把‘颈’看得太随便,弄惯了,什么都稀松平常,等到后来真的遇见了所爱的人,应当在身体的接触上得到大大的快乐,可是感情已经钝化了,所以也是为他们自己的愉快打算”
獏:“也许他们等不及呢——情愿零零碎碎先得到一点愉快。我觉得是这样:如果他们喜欢的话,那就没有什么不对;如果一个女孩子本身并没有需要,只是为了一时风气所趋,怕人家笑她落后或是缺乏性感,也不得不从众,那我想是不对。”张:“可是,如果她感到需要的话,这样挑拨也是很危险的,进一步引到别的上头,会有比较严重的结果,你想不是么?接吻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獏:“嗳,对了。”
张:“如果她不感到需要,当然逼迫自己也是很危险的——印象太坏了,会影响到以后的性心理。”
獏:“只有俄国女人是例外。俄国女孩子如果放浪一点,也是情有可原,她们老得特别的快,结婚没有多时就胖得像牛。以后无论她们需要不需要,反正没有多少罗曼斯了。——真的,俄国女人年纪大一点就简直看不得。古话说:‘没结婚,先看你的丈母娘。’(因为丈母娘就是妻子老来的影子)如果男人要照这样做,所有的俄国女人全没有结婚的机会了那天的宴会里有几个俄国青年编了一出极短的戏,很有趣,叫‘永远的三角’。非常简单,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迎面走来,抱住了,同声说:‘我的爱!’窗外有个人影一闪,女人急了,说‘我的丈夫!”男人匆匆地要溜,说:‘我的帽子!’完了。”张:“真好!——不知为什么,白俄年轻的时候有许多聪明的,到后来也不听见他们怎样,从来没有什么成就。杂种人也是这样,又有天才,又精明,会算计”(突然地,她为獏梦恐惧起来)。
獏:“是的,大概是因为缺少鼓励。社会上对他们有点歧视。”
张:“不,我想上海在这一点上倒是很宽容的,什么都是自由竞争。我想,还是因为他们没有背景,不属于哪里,沾不着地气。”
獏:“也许。哎,我还没说完呢,关于他们的戏,还有‘永远的三角在英国’:妻子和情人拥抱着,丈夫回来撞见了,丈夫非常地窘,喃喃地造了点借口,拿了他的雨伞,重新出去了。‘永远的三角在俄国’:妻子和情人拥抱,丈夫回来看见了,大怒,从身边拔出三把手枪来,给他们每人一把,他自己也拿一把,各自对准了太阳穴,轰然一声,同时自杀了。”张:“真可笑,真像!”
獏:“妒忌这样东西真是——拿它无法可想。譬如说,我同你是好朋友。假使我有丈夫,在他面前提起你的时候,我总是只说你的好处,那么他当然只知道你的好处,所以非常喜欢你。那我又不情愿了。——如果是你呢?”张:“我也要妒忌的。”
獏:“又不便说明,闷在心头,对朋友,只有在别的上头刻毒些——可以很刻毒。多年的感情渐渐地被破坏,真是悲惨的事。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说明的。你答应我,如果有这样的一天,你就对我说:‘獏梦,我妒忌了。你留神一点,少来来!”
张:(笑)“好的,一定。”
獏:“我不大能够想象,如果有一天我发现我的丈夫在吻你,我怎么办——口吐白沫大闹一场呢,还是像那英国人似的非常窘,悄悄躲出去。——还有一点奇怪的,如果我发现我丈夫在吻你,我妒忌的是你而不是他——”
张:(笑起来)“自然当是这样,这有什么奇怪呢?你有时候头脑非常混乱。”
獏:(继续想她的)“我想我还是不会大闹的。大闹过后,隔了许多天,又懊悔起来,也许打个电话给你,说:‘张爱1,几时来看看我吧!’”
张:“我是不会当场发脾气的,大约是装做没看见,等客人走了,背地里再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其实问也是多余的,我总觉得一个男人有充分的理由要吻你。不过原谅归原谅,这到底是不行的。”
獏:“当然!堂堂正正走进来说:‘喂,这是不行的!’”张:“在我们之间可以这样,换了一个别的女人就行不通。发作一场,又做朋友了,人家要说是神经病。而且麻烦的是,可妒忌的不单是自己的朋友,随便什么女人,男人稍微提到,说声好,听着总有点难过,不能每一趟都发脾气。而且发惯了脾气,他什么都不对你说了,就说不相干的,也存着戒心,弄得没有可谈的了。我想还是忍着的好。脾气是越纵容越脾气大。忍忍就好。”
獏:“不过这多讨厌呢,常常要疑心——当然你想着谁都是喜欢他的,因为他是最最好的——不然也不会嫁给他了。生命真是要命的事!”
张:“关于多妻主义——”
獏:“理论上我是赞成的,可是不能够实行。”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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