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挫的念经声,响彻在大堂。哪里飘来一股桂花的香气呢,在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远在巴黎的朋友,你现在正挎着谁的肩膀在这个世界上行走呢?大贤隐于朝,大隐隐于市。我现在已经走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了。我已经又把木鱼,交到了我们故乡美丽的少女哨和“她”的同行基挺手上。而少女哨和基挺到这个集市上赶集的目的,却是为了给家里买一把夜壶。风车在手推车上转动,年画铺满了街头。俺爹和白蚂蚁,在那里背着褡链在人群里穿行。影帝瞎鹿已经摆上了地摊,在那里表演上了大狗的眼睛里的一个片段。六指的剃头挑子火光闪闪,热气腾腾“唰”的一刀下去,你的脑袋就光了一半。我和白石头,到了春天,身上还穿著一个油渍麻花的空心棉袄和爆出棉花团的灯笼裤,我们的爹手里都没有钱──平常他们还怪我们呢,现在你们怎么就捞不着上镜呢?让孩子们到了春天还换不下冬装。我们光溜溜的身子在灯笼裤里一层层冒汗呢。我们两个小脏脸,空空地张着小嘴看着这个集市。世界名模冯大美眼穿著一条新设计的飞蝶一样的超短裙,在我们延津县王楼乡的集市上穿行。一头小猪在后头给她拉着裙边。这时我们放心地知道,刚才挂在天边的两个人并没有相恋,这个荒郊野外奔跑的猪,这时也只是来客串一下拉裙边的角色。我们的冯大美眼,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在被人家消灭的时候,还在坚持正义、真理和同性关系原则。她的灵魂一直没有胡来。在她搞不成同性关系时候,她宁肯重新回头操起她已经丢下认为没有意思的模特生涯,也不愿意因此出卖自己的灵魂。达则兼治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有主义,有原则,飞起来就是一架鹰而不是一只鸡,不是那种有野心而无原则,形不成独立力量只能附庸别人的人──就像俺爹和白蚂蚁,一辈子倒也在匆忙,一辈子倒也在张罗,但是酒席张罗好了,坐着吃酒的往往没有他们。他们还在儿子面前神气活现,还在众人面前以打儿子为荣呢。我们的冯大美眼与他们不同,落魄到这种地步,一颦一笑,还不失大家风度。她的裙子拖起一层尘土路过我和白石头的时候,百忙之中,还忘不了向我──她的一个故乡和老熟人──单独颔首点头,微笑着打一招呼;白石头这个小瘪三就和我站在一起,她就没有看白石头一眼。──从这个招呼本身,就可以看出她也是有分寸而不是乱打招呼的,就是到了这种地步,她也不是剜到篮子里就是菜。有了这一眼,也就不辜负我们俩同机飞在天上一场了。白石头也看到了这一点,当然他在心里有些吃醋和不舒服了;但他这时也狡猾了,说话也知道拐弯了──这也是常跟我在一起的好处,他故作不在意地说:
“这目光不包括我我也没有什么,一个过时和失势的风尘女子,不看我我就活不下去了?还以为是第一卷中刚从专机上下来的时候呢,她不是早已经从我们心中退去了吗?她不是在我们生活中早已变得无足轻重了吗?现在不是她理不理我的问题,恰恰相反,是我理不理她的问题。不自知的是我吗?不,恰恰是她!本来我不想向你解释这一切,有解释的心要吗?但我怕你误会而不是我误会,我就把这个误会还是给你讲明了。我干脆给你挑明了,她现在在我心中,就是一堆臭狗屎!”
说着说着白石头就愤怒了。我一直没有答话。只到他自己突然意识到这种愤怒本身,就是对人家在乎的时候,才突然红着脸打住了话头。这时俺的妗,已经从街那头走到了街这头。在乡村的大集上走模特,比在世界的展台还别有风味和风光无限呢。就好象从大饭店里走出来,突然在街头的小摊上吃了一次卤煮火烧一样。土头土头脑的乡亲们,可在自己的大集上见到世界名模一次。如果不是特殊时期,说不定我们还见不到她呢。至于她为什么在这种特殊和困难的情况下还要来参加这次大集,成了以后研究这段历史特别是以这次集市为专题的人所提出和困惑不解的一个问题,因此又分成了几个学派。是要招摇过市吗?是人心不死吗?是要翻天的预兆吗?还是不甘寂寞怕人忘记来安慰自己的心灵呢?如果是后一种,我们可以原谅,谁没有这种时候呢?但如果是前一种,就是有有政治野心人们就要格外提防一些呢。后来俺妗重新出世,当她又一次成为世界的中心和再度辉煌的时候,记者采访她为什么在灵魂低迷时期还要出席这样一个乡村集市时,俺的妗微笑着说:
“当时我的骑马蹲裆布没有了,我到那里就是为了买一包卫生巾。”
记者们一阵鼓掌。一个女人的日常活动,竟被我们人为地猜想和夸大了它的社会意义。说明在我们内心还是把人家当成了伟人。我们的白石头还有些不服气呢。这时哨和基挺主动接上去说,当时我们刚刚发财,许多人也不知道我们干什么去,其实我们赶集的目的也非常简单,就是为了买一把夜壶。虽然他们这种攀扯和模拟有些生硬,让我们哭笑不得,但是当时他们确实像俺妗买了一包卫生巾一样买了一把夜壶呀,于是我们只好让他们白白钻了这个历史的空子,让他们一下也站到了伟人的行列而无话可说。历史确实有好多空子可钻呀。哨和基挺还在那里振振有词地说,三月里还是有些倒春寒呀。夜里床上出了一身汗,出门上茅房说不定就要着凉呀。着凉了就要感冒甚至是发烧。在你们故乡的农舍里建卫生间已经有些仓促和来不及了,这就需要一把夜壶。在有了夜壶的时候,我们需要别的;在没有夜壶的时候,我们就需要一把夜壶。当然,在同性关系运动中人们到底需不需要买一把夜壶的问题上,乡亲们中间又产生了一些争论。譬如讲俺爹,就不赞成别人买夜壶。他有一个切身的理论,只要一个人要给另一个人买夜壶,就是要存心谋害他。他在夜壶的问题上谈虎色变。来赶集的时候,他不知道赶集的发起者来干什么,到了集上,当他知道他们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为了买夜壶,他就大呼上当。他拉着白蚂蚁的衣襟说:
“不管别人怎么样,你千万不要给我买夜壶。我是一个见了夜壶就晕菜的人。”
这时就开始大骂我和我的几个兄弟。因为在我们故乡还没有开始搞同性关系之前也就是大家还处在关系的初级阶段大家还在搞异性关系的时候,这个时候俺的娘死去了。俺娘死去之后,俺爹开始闷闷不乐。一开始我们以为他是为了俺娘的死而在那里继续沉痛呢。大家也就没有把这情绪放在心上。终于有一天,俺爹发火了。那天晚上,月牙高高地挂在天上,俺家刚刚吃过晚餐,主菜是一只烤鸡,配菜是一块馊豆腐。吃着吃着,俺爹就出题目了。看着俺爹平常不着腔调吧,这个时候倒是来了智能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单刀直入,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发火──经过这件事,我对俺爹还有一种新的认识呢,他什么时候经过自我努力水平就提高了呢?他端着一碗最后的稀汤,不声不响地在那里潸然泪下。泪珠珠一串串地落到了他自己的汤碗里。如果他像往常一样动不动就跳脚发怒,对我们提出质问和声讨,我们还真习以为常不会理会他,我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该喂牛就去喂牛,该刷锅喂猪就去刷锅喂猪,大家都在忙生活和物质,你一个糟老头子,这时倒要在精神上爆发了?最后人都走光了,剩他一个人在对着空桌跳脚。问题是这次他没有跳脚,就在那里一个人悄悄地落泪,泪还很艺术地用碗接着,这开天劈地头一回的智能举动,倒把我们给吓住了。我们都放下手中的牛食和猪食,媳妇们都用围裙擦着手,围到了老头子的身边──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见俺爹在那里跳脚,就是弟兄们想围过去,也要看媳妇们的眼色,不然事情就复杂了,矛盾就不是单一的了。谁没有一个爹呢?谁的爹不跳脚呢?你的爹跳,俺的爹就不跳了吗?你围你爹怎么不去围俺爹呢?于是这个院子一整夜甭想安静,不是这房起了风波,就是那房媳妇也开始跳脚──又多了一个爹。所以从这个意义上,俺爹今天的举动也算是智能地救了我们弟兄,让媳妇们也忘记了自己的阶级立场围了过来──哪怕她们仅仅是出于好奇心,也算是给我们解了围,也给了我们一个围爹的机会。我们围上爹,看着他在那里滴泪──我们哥儿几个都盼着他的泪多滴一段时间,不然可就露馅了,这场悲剧就要变成闹剧了。但俺的爹还真是平生第一次给我们争气,他的泪珠珠和泪花花不断线地往碗里流。看来他是真遇到伤心事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在这个世界上,你还真有什么伤心往事吗?真是为了和俺娘永不再来的爱情吗?俺娘生前你怎么就那么深沉让我们看不出来呢?但爹还是把我们给感动了。我们劝他:
“爹,俺娘都死了那么长时间了,您老人家就别往心里去了。生前你们就是感情再好,人总有去的时候,您就别老想她生前的好处了,那不是越想越伤心吗?您就多想想她的缺点和错误,多想想她那许多对不起您的地方──她生前是一个省油的灯吗?现在她终于去了,您也就自由了,这样也许对您的人生更好一些呢。”
俺爹这时停住了哭──他也是很实用哩,一看到人们围过来开口了,开始因为眼泪讨论他想讨论的问题,他也就不浪费自己的眼泪了。他这时态度很明确地说:
“我现在用碗接泪哭,并不是为了你们死去的娘。这样的娘和老婆,还不该死去吗?对于她的死我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我怎么会为她而哭呢?”
那我们就奇怪了,我们好奇地问:“那你为了什么?”
俺爹说:“不为别的,就为了我夜里睡觉冷!”
我们大家松了一口气。原来为了这个。我们相互看着说:“那赶紧让小翠把屋里的火给生着!”
俺爹这时开始露出他的本相了,在那里倔强地翘着胡子说:“我不要屋里生火,我怕中煤气。哎,你们出这种馊主意,是不是想把我给熏死,你们好自由自在地活下去?我偏不要随你们的心和趁你们的愿呢!”
俺爹怒气冲冲地瞪了我们一眼。我们赶紧检讨:“那咱们就不生火,给您加一个暖水袋!”
俺爹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我们搓着手在那里犯了难。一下摸不透俺爹的心思呢。平常他也不这样呀。这时爱在田野上和麦田里倒腾着小腿捉斑鸠的我的小弟又自作聪明──他以为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像捉斑鸠那么容易呢──拍了一下巴掌说:
“我明白咱爹的意思了,咱爹说冷,恐怕不是说整体的冷和全身的冷,如果是那样,生火或是加暖水袋是合适的,现在这主意被咱爹否定了,就说明不是全身的冷而是部分的冷了。你们知道咱爹冷在什么地方吗?我是咱家的老小,我对咱爹的心思摸的最透,我考虑咱爹的冷,主要是夜里起来上茅房的冷。月亮是寒的,夜风也是寒的,咱爹出来去撒线一样的尿和去拉橛子一样的屎,夜风一吹,他这么一把年纪了,能不伤风、感冒和发烧吗?他老人家能不生我们的气和往饭碗里滴泪珠珠吗?”
我们所有的人都恍然大悟,这时像盲人一样请教小弟:“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小弟得意洋洋地说:“这个事情放到你们身上就难办了,放到我身上就好解决了。就到集上给他老人家买一把夜壶,不就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我们都拍手称快,觉得这主意出得高明。出门上茅房风吹发烧,买一把夜壶放到屋里和被窝里不就得了?我们刚要派谁谁第二天到集上去买夜壶,这时俺爹像往常一样,又在那里暴跳如雷了。他“呼”地一下跳起来,把我们吓了一跳──就好象刚才他变文雅把我们吓了一跳一样──变化对于人类是多么地猝不及防哇:
“我不要夜壶。夜壶能解决身冷,它能解决心冷吗?如果一个夜壶能够解决夜里所有的问题,我当初还给你们娶媳妇、老婆、夫人和爱人干什么,我一人发你们一个夜壶不就得了?当初你们夜里烦躁我是怎么对待你们的?现在我一烦躁你们是怎么对待我的?我是你们的长辈、是你们的爹就不说了──不说他就不是了吗?没有我,哪里有你们呢?就是一个朋友,你们也不能这么故意歪曲他呀。如果我当初也是抱着夜壶不放,哪里会有你们这一把子灰孙们呢?我当初那么善待你们,现在你们的爹遇到一点困难和心冷,你们就该这样对待我吗?你们夜里一人抱到一个热乎乎的肉体在睡觉,现在倒要塞给我一个冰冷的夜壶。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俺爹说着说着,眼中又流出浑浊的老黄泪。这时我们才明白,原来俺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意思不在茅房和夜壶,而是要给我们找一个继母。但是世界上的继母是好找的?俺爹也过高估计了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和形象了──所以才弄得这么不着腔调和高不成低不就呀;一听俺爹要找小和第二任夫人,我们和媳妇们还没有表态,村里和故乡所有的寡妇和老姑娘,就像闻到日本鬼子要进村村头的消息树被放倒一样,都夹着自己的印花包袱和细软,带着足够的干粮、盘缠和卫生巾,跑进了庄稼地、躲进了红薯窖或是跑到了俺爹去不到的她们的娘家或是姑家。一些重任在身没有跑反的如沈姓小寡妇和曹小娥者,也开始个个身藏利刃,威风凛凛地在街上走──还没等我们把她们介绍给爹,她们见到我们,首先就“唰”一声把利刃给拔了出来,嘴里说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弄得我们倒是心亏胆寒,用袖掩脸,不敢仰视。我们哥儿几个为了自己的安全,这个时候倒要上前给人家解释:
“姑姑们放心,你们还是安全的,我们就是把自己的媳妇给了俺爹,我们夜里抱夜壶睡觉,也不敢打姑姑们的主意。俺爹那样一个老杂毛,哪里敢让他和姑姑们在一起呢?藏起你们的刀子吧。”
姑姑们这时还是一脸的冷笑,说:“我们这也是走路摸屁股,小心总不为错吧?”
接着,打一声呼哨,跨上大红马,一鞭子下去,屁股后留下一溜烟。弄得我们哥儿几个面面相觑,留在那里擦头上的冷汗。还有一些人,譬如讲老姑娘柿饼脸等人,也许我们努努力,她们倒说不定会同意跟俺爹──她们同意跟俺爹据我们看也不是因为俺爹怎么样,而是看着我们哥儿几个后继有人,她想当俺的后娘呢──但对这样的人,俺爹还有些不同意呢:找不到好的,就拿一个柿饼脸来滥竽充数吗?我不要柿饼,我要鲜花。于是不管我们在外边寻找的艰难,就在家里坐在地上蹬腿哭,闹,不给找个合适的媳妇就决不罢休。像不懂事的孩子哭着闹冰棍一样。在那些日子里,我们哥儿几个每天早上背着干粮出门,晚上一身风尘地回来。别的工作都停下了,开始每天给俺爹找媳妇。路上见到些集上的喧闹,河上的风帆,岸边的隋柳和南飞的大雁,还有来来往往和南来北往的人。见了比我们年长的男人就叫“大爷”见了比我们年长的女人就叫“姑姑”那些“大爷”和“姑姑”见我们几个小黑孩在路上走得一脸心思和可怜相,往往停下脚步问:
“你们几个小弟兄手拉手出来干什么?”
有的大爷和姑姑还认出了我,他们也不怕我的其它哥哥和弟弟嫉妒,惊奇地问:“这不是那个小刘儿吗?”
我们哥儿几个这时停在路边,我也没有了小刘儿的架子,我们张着干燥焦黑的嘴唇说:
“俺娘死了,我们出来给俺爹找老婆呢。”
说着,也是无限地委屈了,竟在那里“呜呜”地哽噎起来。大爷和姑姑们也在那里开始嘬他们的牙花子。虽然我们知道他们在他们的儿女面前也和俺爹没有什么区别,但是这时的狼,竟也披着羊皮同情我们说:
“唉(──多么深长的叹息),摊上这么一个爹,做儿女的就算倒霉喽。”
但说完这个,他们还是无事一身轻地背上他们的褡链离去了,留下我们哥儿几个站在风地里流泪。竟也没有一个姑姑同情我们,舍身取义地跟着我们回家当我们的娘。可见俺爹在我们村里和故乡混得模样了。但等我们晚上回到家里,俺爹还理直气壮地坐在院子里等着听我们的汇报呢。
“今天怎么样,找到了吗?”
我们哥儿几个都低头不说话。这时俺爹反倒得意地问:
“你们说今夜怎么办吧?”
听到俺爹问这句话,家中那几个儿媳妇,都大呼小叫着落荒而逃。过去有俺娘在的日子里,她们和俺娘斗嘴的时候,哪一个不是泼妇?在失去俺娘的日子里,她们也对日子发生恐惧了。俺爹闹媳妇虽然不好,但我们家里的媳妇却因此变得老实了,这是我们哥儿几个跑了一天无功而返抽着旱烟所得到的唯一享受了。以后哪一房媳妇不老实,不管是我们弟兄哪一个,只要说一声:“再闹,夜里把你当夜壶送给爹!”
这媳妇立刻就收了性子,温顺得像一头绵羊。从这一点出发,俺爹在夜生活上要求得多一些,要一个媳妇而不要一个夜壶,在某些方面也是深得人心的。路上的人诽谤俺爹的话也不一定全对。他们对我们的同情也是瞎子摸象。说不定还别有用心呢。爹得意就让他得意吧。爹不让买夜壶就不买吧。谁让我们没有给他找到适当的媳妇呢?媳妇找不到只能怪我们弟兄无能,但是我们还是有能力不给爹买夜壶。卖夜壶的推车走到我们村上,往往刚喊了一句:“卖夜壶了,谁要夜壶!”
这时俺爹就在家里打起了哆嗦。比我们一天天给他找不来媳妇还在那里气急败坏。你们可以不给我找媳妇,但你们就不能不让人卖夜壶吗?你们这是沟通到一起来谋害我吗?于是我们哥儿几个也共同起了愤怒,一个腋下夹着一根棒子就到了街上:
“谁在这里卖夜壶,不要命了吗?不知道这和俺爹的命连在一起吗?你这是来卖夜壶呢,还是来勾俺爹的病和来谋害俺哥儿几个呢?”
几根棒子一举,卖夜壶的往往连车都不敢要了,狼狈地抱头鼠窜。我们大获全胜,就将这一车夜壶当作战利品推到了我们家。这时夜壶的意义就变了。一次次下来,虽然我们家里反对夜壶,但是我们家倒是堆了一院子歪着脖张着嘴的夜壶。凡是来我们家串门的,都想着我们家特别喜欢夜壶,其实我们家从上到下,都特别的讨厌夜壶。久而久之,这成了我们家观察社会和人生的一个角度。看到一个人家里堆着特别多的同一种东西,墙上挂满了一个人的照片,他们一定是特别不喜欢这些东西和特别讨厌这个人了。这就是同性关系者到来之前,我们家的日常情况和生活状态。他们一定以为小刘儿这样一个人,整天肯定生活得很舒服呢,岂不知他的周围,就是这样天天堆满着夜壶。为什么同性关系深得人心呢?为什么同性关系者回故乡得到了故乡人民的衷心拥护呢?就是因为它一到来,解决了我们生活中每时每刻具体存在的难题呀。在大的浪潮面前,过去的小的难题不就荡然无存了吗?同时,具体问题也在新的浪潮中得到了具体解决呢。在异性关系中找不到老伴的爹,不是在同性关系中也找到了白蚂蚁这样的人了吗?我们不就省了心和不用再天天上路替他寻找了吗?俺爹也曾经为这个问题回答过记者的提问。当然也不是专题采访了,就是在一个民意测验节目中他是人家随意抽查的一个对象,就好象报纸上发表的读者来信一样;但俺爹并不这么认为,他认为这也算一次郑重的采访,也要像别人在记者招待会上那样,郑重地穿上西服和打上领带。记者问:
“老刘儿,你为什么同意在你的故乡搞同性关系?”
俺爹摸了摸自己的领带,往下顺了顺,接着郑重其事地把手放在自己的前裆上,答:
“因为从今往后,我们的故乡就可以天天不再有夜壶!”
当然,你不能说他回答得不精彩。俺爹时不时也能露一手呢。我们都为他鼓了掌。为了这个回答,俺爹得意了好多天。俺爹整天奋斗的人生目的,就是为了在故乡消灭夜壶,现在夜壶又在集市上出现了,故乡的少女哨和“她”的男人基挺赶集的目的就是为了买夜壶,已经消灭的东西又在世上露了头,这怎不让俺爹愤怒和感到有些后怕呢?过去的事情又要回来了吗?我们过得好好的,有人又要复辟和变天了吗?异性关系又要回潮了吗?有人要争夺我的白蚂蚁吗?我的家又要堆满夜壶了吗?为了他们的花天酒地,他们又要让我们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了吗?又要让我们回到水深火热之中了吗?哨和基挺为什么要来买夜壶?早知这样,我们响应他们来赶集干什么?这个响应还是我发起的呢。赶集的时候不知道赶集的目的,到了集上才知道上了人家的当。白蚂蚁,我的亲亲,你得给我问个明白,他们为什么要买夜壶。这些不可思议的贵族们。他们又要让我回到没有你只有夜壶的日子了吗?这集上来来往往的灰孙子都是些什么东西?怎么都变成一集的夜壶了?我可有些头晕。哨和基挺都已是没有爹的人了,他们买夜壶是要谋害谁呢?或是他们两个之间相互起了谋杀了吗?如果他们两个是相互谋害,仍是上次电视转播斗争的继续,倒也和我们没有太大的关系,我们顶多再看一场闹剧就是了;但就是这样也还是有些不妥呢,这也只是从艺术欣赏和娱乐的角度出发,而没有考虑和顾全社会的安定和政治的大局呀。利用小说反党是一个发明,利用闹剧反时代,就可以不管了吗?一个夜壶事小,但它毕竟是异性关系时代的产物,现在旧事重提,是无意的呢,还是有意的呢?是纯个人之间的行为呢,还是冲着我们的同性关系呢?虽然你说夜里风凉也是一个理由,但我看到夜壶就是心有余悸呢。就好象中国的老干部再看到文化大革命的标语,禁不住夜里又做恶梦一样。又来了吗?又要斗争我了吗?又要让我下台和让我坐喷气式了吗?最好连“夜壶”这个词都不要提。“夜壶”虽小,但它的破坏力和杀伤力也大着呢。这个事不弄清楚,这个集我是赶不下去了。我感到一切都有些风吹草动呢。复辟的蛛丝马迹都露出来了呢。刚刚燃起的革命烈火,就这样让一夜壶骚尿给扑灭了吗?俺爹在那里发疯一样地喊。让所有赶集的非男非女们都驻了脚,围上来不解地看着。小刘儿他爹,又因为什么在这里抽疯呢?我将我的小脏手放到了我的嘴里,穿著空心棉袄和灯笼裤,像历次俺爹献丑一样,远远躲在墙角不敢出来。这时我可有点不明白俺爹了,异性关系时代你怕夜壶,现在不搞异性关系了,现在搞同性关系,于是这夜壶也就不是那夜壶了,怎么你还是抱住旧时代的僵尸不放呢?幸好,正在这时,大路尽头走来了一个人。他是谁呢?就是我们的现任村长牛蝇随人。身后跟到他的伴当白石头──这也是我的朋友了。白石头这时打扮得女里女气,穿著貂皮大衣,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她”的脚下,跟着一匹卷毛狮子头狗──是我的牛根哥哥吗?牛蝇随人走得鼻孔冲天和目中无人,白石头挽着他的胳膊迈着小碎步走得妖里妖气。大流氓一来,所有的小流氓,包括俺孬舅和小麻子这样的人,这时都露出了本相,像我见了俺爹一样远远地躲在了墙角,等着大流氓过去,他们再出来玩。所以牛蝇随人走得宽敞而舒服。俺爹和这些家乡的小流氓倒也不同,他是一个“人来疯”他见牛蝇随人过来,倒是不害怕,别人见了都躲,他见了倒是扑了上去。这一点举动也让我们佩服他。我们不知道这是一种勇敢呢,还是一种没皮没脸和不识时务的表现。但他到了牛蝇随人的脚下,他的本相还是露了出来,刚才脸上还怒气冲冲,现在就挤出一脸谄媚来了。这样我们倒是放心了。不然就不是俺爹或是他吃错药了。俺爹是什么德行我们还不知道吗?在家里横行霸道,任何场合都以出卖儿子换取自己的尊严或哪怕是以博得大家一笑为荣,而出门一见别的流氓或是当官的,他就稀松软蛋了。一见当官的就瞎了菜,一见当官的浑身酥软,一天不见当官的就像是没了魂儿。遇事就得找当官的。这也怪不得他了。都是从小怕老师怕的。小时不怕家长怕老师,大了就不怕儿子怕当官的喽。这时见牛蝇随人过来──虽然牛蝇随人上台刚刚几天(他也不考虑牛蝇随人是怎么踏着老百姓的鲜血上台的),但他仍然和以前见到俺孬舅和猪蛋一样──猪蛋叔叔这时跑到哪里去了呢?──马上就扑了过去。这时的是非评判可就有标准了。这时可以把自己的思想包袱和一切的不明白和对世界的不理解发给当官的了。说时迟,那时快,他迎头就扔向牛蝇随人一个夜壶。你就解释解释这个夜壶吧,我的村长。倒把牛蝇随人吓了一跳,以为是扔过来一颗罐子雷呢。以前看老刘儿这个老杂毛也是一个良民嘛,现在怎么就扔过来一颗炸弹呢?这是失心疯呢,还是想向哪一个姑娘表现自己的个性和勇敢呢?接着就卧倒躲藏,连身边的白石头和卷毛狗也不顾了。过了半天不见罐子爆炸,这才明白原来是一场游戏。于是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拿起那小巧玲珑的夜壶好奇地看呀看,也看不出一个什么名堂。这时白石头也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倒也没有因为刚才牛蝇随人没掩护自己而生气──好好的夫妻,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只顾自己了呢?这不是把人给考验出来了?但是到了关键时候,倒是我们的白石头显出“她”的憨厚来了“她”没有计较这个,而是上前指着那个罐子说:“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我们民族的夜壶。”
有了这一句开头,俺爹就在旁边嚎啕大哭了。
“牛村长,您可得给我和同性关系者运动做主呀。”
倒把牛蝇随人又吓了一跳。但牛蝇随人看一个普通的村民,特别是俺爹这样鼻涕流水的糟老头子,马上就腻歪了。你迎头向我扔过来一个虽说不是手雷就算是罐子和夜壶──虽然它不爆炸,但砸在头上也不是玩的,你这是什么用心?怎么罐子差点砸在我头上我不哭,倒是扔这罐子的人在我面前就哭上了?我不找人做主也就是了,你怎么还要让我给你做主呢?你自己就不能给自己做主吗?你的人权和主权,你的自尊和自爱,就这样不要和白白送人了吗?处处都让我替你们做主,那么谁给我做主呢?想着想着,牛蝇随人也在那里生气起来。至于俺爹哭哭啼啼唠唠叨叨些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一句也没有听懂。不过老牛到底是当了村长了,涵养还是和一个普通的村民不一样,心理虽然不耐烦,但脸上并没有露出来,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夜壶发愣。半天问身边的白石头──白石头是男人的时候也没见有什么出奇,现在一“男”扮女装,就露出“她”特有的俊俏来了。简直是第二个故乡的美女哨了。女人的身子,男人的胸怀,你说我们这同性关系搞得值不值呢?刚才炸弹爆炸时不掩护“她”如果是过去的女人就得叨唠半天,现在放到白石头身上“她”转眼就忘,你说这是不是更可人和更可心的表现呢?所以现在的牛蝇随人,处处征求白石头的意见──牛蝇随人转身和蔼地问白石头:
“小白,也许是我汉语学得还不太好,这个老大爷在我们面前唠唠叨叨半天,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呢?他要表达一个什么意思呢?他为什么要向我扔罐子呢?”
白石头看在我的面上,这时倒没有陷害俺爹──如果不是这样,一个村长身边的人,稍微在村长面前给他撒一点芝麻盐,就够他吃不了兜着走了。我平时眼错不见地隐性地帮过俺爹多少忙呢?俺爹哪里会知道我的这点苦心和看不见的游弋于处处的作用呢?当然,这个道理跟俺爹是说不明白的;像白石头这样的朋友,帮我也是白帮了。也许我的这些朋友们,用心是更加阴险呢──我和白石头之流,不也是面和心不和吗?──他们明面上在帮我看着我的面子在帮爹,其实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把爹给我留着于是就更好地给我找别扭呢。他们的保护爹和谋害我原来是统一的。这时白石头就阴险地替我爹说话了。他说:
“夫君,这个老大爷要表达的,就是让在这个世界上都打碎这样的夜壶。他不赞成搞同性关系的时候还在世界上存在夜壶。打破的水罐和打碎的夜壶,不也是一幅世界名画吗?一个青春少女搂着一个打破的水罐和打碎的夜壶站在那里。从艺术的角度出发,他要的就是这样一个效果。我说得对吗刘大爷?”
这也是白石头给俺爹设下的一个圈套了。但俺爹这样一个傻冒,哪里能识出白石头的阴谋呢?他如果能识出这样的阴谋,他也就不是俺爹了。他见白石头振振有词地在那里阐述他的话,而且听起来比他精炼、准确、文雅而且又上升到艺术,于是就觉得白石头的概括就是自己的本意,于是感到自己也无比地高大起来。我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还能上升到这样文雅和细致的程度吗?我的这点话语,还能上升到一幅油画吗?于是像鸡对狐狸那样,感激地对自己的敌人点了点头,笑着脸迎奉地说:
“大侄子,你概括得非常准确。既然这样,我建议村长立即发布命令,大家立即动手,马上就在这集上开始打罐,一车子一车子的夜壶,都给它打碎。不给哨和基挺任何可逞之机。如果我们的村里和家家户户都堆满了夜壶,我们的同性关系还如何搞下去呢?过去异性关系的年代,因为夜壶我们家天天起风波,我的儿子小刘儿,就每天不停地用这个夜壶迫害我,就别说现在是搞同性关系了。我还建议干脆立即把哨和基挺抓起来算了。他们是提倡夜壶的始作俑者。他们就是以前的小刘儿。最好把小刘儿也抓起来,把他们三个一块枪毙了得了。为了同性关系事业,我就是这么大义灭亲。如果夜壶的事让开了头,以后可就一发而不可收了。防患于未然。针尖大的洞,能透过斗大的风。我提请领导注意这一点!”
俺爹又在那里兴奋起来。接着喋喋不休又说起过去因为夜壶逼我们哥儿几个给他找媳妇的往事,作为一个民间故事给当官的解闷。这也是俺爹“人来疯”的另一个特点了。他的话题说着说着就重复了;他以为每一次重复,都是一个新的旋律呢。这也影响到我的作品。许多人都说我是一个大师了。大师的特点就是作品中的重复感。如同主旋律在整个乐章里不停地流动一样。问我这旋律是怎么形成的呢?这个时候我又是多么地感谢俺爹。虽然他屡次提出要枪毙我。三人行必有我师,包括我们的敌人和要通缉我们枪毙我们的人。但俺爹的喋喋不休的旋律,在牛村长这里却没有找到知音。牛蝇随人过去在欧洲只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小流氓,现在这种没有文化的小流氓的本质,再一次在我爹的艺术面前暴露出来了。他对这种重复的旋律,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本来他对夜壶无贬无褒,这种罐子以前在欧洲没有见过,于是心时有些好奇;至于是不是要打碎它,是不是都打碎它,把这集市变成一片瓦砾,他心中还真是没数和没有主张。本来在一个人没有主张的情况下,第一个向他提出建议的人应该是起主导性作用的人,打碎也就打碎罢,为了艺术,这也是一个理由;同时这些夜壶也不是牛蝇随人家的。我们家不生产夜壶。如果俺爹只把这个建议言简意赅地说一遍,说到点子上,说到根子上,接着就不说了,微笑着等待领导的回答,说不定夜壶的历史就真要重写。说不定我们故乡就从此真的没有了夜壶。这个集市是以开张夜壶为始,最后以一片瓦砾告终。俺爹的阴谋就算得逞了。哨和基挺的集就算白赶了。我们所有赶集的人,都是兴冲冲地随着俺爹的号召而来,最后又被俺爹的主张打了个措手不及扫兴而归。俺爹就会在世界面前打一个大胜仗。俺爹的这点光荣历史,不知又要被他作为一张王牌打多少天呢。“说起那次赶集”“说起夜壶的事”他会这样作为开篇给后来的年轻人讲课。但是,事情眼看就要成功了。就差最后的一哆嗦,俺爹又被自己的啰嗦给自己哆嗦掉了。他一啰嗦,旋律一重复,就把以干脆利索著称的黑手党给惹烦了。牛蝇随人皱着眉头对白石头说:
“他一直在这里啰嗦什么?说过来说过去,夜壶就那么不好吗?”
接着牛脾气就上来了:
“他如果说它好,我倒产生怀疑;现在他越说它不好,我倒是觉得它有可取之处呢。他借夜壶在这里攻击哨和基挺干什么呢?我看哨和基挺还是挺和谐的一对嘛。一个小小的夜壶,既然它不爆炸,怎么会影响大家的夫妻关系进而就影响到我们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了呢?太夸张了吧?太紧张了吧?太耸人听闻于是就有些个人目的藏在其中了吧?我看夜壶还是不错的,看它身上这美丽的花纹,一道一道的尿印子,调皮地噘着小嘴儿,夜里用着它,不就无形中给人一种想不到的快感吗?谁说小刘儿的故乡没有创造性呢?这夜壶不就是一例吗?我看小刘儿这个人还是不错的,怎么一到他爹这里,就变得非杀不可呢?你不说小刘儿不好,说实话我看着小刘儿也不怎么顺眼,一个酸臭文人,在任何社会条件下,都像苍蝇和臭虫一样多余,找个机会掐死它或是捏死它不是不可以;但你现在这么恨自己的儿子,口口声声要我枪毙他,我倒对这个小刘儿,产生了一些好感呢。我还真不能听你的话枪毙他呢。你是想把这个历史罪名,无来由地加到我头上吗?──我偏不上你的当,我倒要好好读读他的书呢。凡是让爹伤脑筋和爹要枪毙他的人,必是有创造性的了。我当年在欧洲不就是这种情况吗?老师和俺爹,也是屡次要求警察局枪毙我。现在我不还活得好好的吗?这么说起来,我和小刘儿,反倒是弟兄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以此类推,哨和基挺热衷的夜壶也不能盲目地打碎呢。说不定被这个啰里啰嗦的老头子和老帮淬反对的夜壶,倒对我们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有推动作用呢。同性关系和异性关系是相对立的吗?凡是异性关系反对的事,我们就要拥护,凡是异性关系拥护的事情,我们就要反对吗?也太绝对了吧?现在他提出反对夜壶,我们就一定要把集市上的夜壶全砸烂吗?”
说到这里,牛村长又想起了自己的老婆,又说:
“哎,小白,你说,这个夜壶我们该拥护呢还是反对?是保留呢还是砸碎?不管是留是砸,是打是杀,说起来对我倒没有什么大碍。我现在已经说累了,干脆一切由你做主吧:你说拥护,我们就拥护;你说砸碎,我们就砸碎。”
到了关键时候,世界的安危,又系到了白石头嘴上。这时俺爹紧张得要命。俺爹的伙伴白蚂蚁,也紧张得在那里打哆嗦。俺爹是俺爹,白蚂蚁可是白石头他爹。虽然我和白石头在一些具本问题上有些明争暗斗和争风吃醋,但在对爹的问题上,我们却认识相同和常在一起发牢骚呢。就是这样两个爹,在同性关系运动中搞到了一起。俺爹见事情的裁决权落到了白石头身上,还傻乎乎地在那里大喜过望呢。好你个白石头,你不看我的面子,你总得看你爹的面子吧。你总不能和小刘儿一样不懂事吧?这时他就使劲地用大拇哥指白蚂蚁,让白石头注意他现在是和他爹在一起呢。我和你爹在一起,我不也就是你爹了吗?你是维护你爹呢,还是维护旁人呢?你是维护夜壶呢,还是要把它打碎呢?哨和基挺,现在是我们的敌人;小刘儿随他们枪毙了,今后我更和你爹一样,一切就指着你了。你就赶紧下判断吧。你就赶紧做出亲者快仇者痛的决定吧。但白石头终归是白石头呀,白石头归根到底还是我的好朋友呀──正因为他在某些方面是我的敌人,所以他在大是大非面前,才是我的朋友呀;他这时既没看我爹,也没看他爹──可见他平常对他爹那个老杂毛也没什么好印象,他只是对着“她”的新姑爷牛蝇随人平静地说:
“历史是不可以重复的。我承认历史上有打破的水罐或水壶这样的世界名画;既然有了,就不要再重复了吧?有意的重复就显得我们这代人特别的无能和无耻一样。作为一个老头子,已经那么一把年纪了,无耻也就无耻了,但是作为我们这些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如果也这样无耻下去,历史还怎么前进和发展呢?当然,我说这些,仍然只是从艺术的角度出发──我是一个喜欢艺术的女人,不包括你们政治上经济上集市上的打碎。哎哟,打碎了,枪毙了,一片瓦砾了,我是听不得这些字眼的了”
说着,就娇滴滴地用手去捂自己的耳朵,身子就要倒在夫君的身上。这白石头的阴险和杀人不见血,就可见一斑了。真是给他一个机会他就还你一个奇迹,给他一点阳光他就灿烂呀。现在仅仅嫁给了牛蝇随人“她”就显得这么滴水不漏,要“她”成了牛蝇随人本人,我看我们全得让她吃骨头连渣都不吐地给活吞下去──我们还不自知呢。“她”没有从正面攻击和否定你“她”仅仅是从艺术的角度,就把俺爹煞费苦心啰里啰嗦半天眼看就要实现的计划给泡了汤;如果“她”要从正面攻击,我想俺爹早就被五花大绑地押上刑场了。“她”还对俺爹保留着客气呢。“她”还给我留着阴谋呢。这时我明白俺爹或是“她”爹及我们所有的人与“她”的区别了。我们凭直觉在世界上活着,而“她”凭的是智能呢。都是灵长目动物,相互之间怎么就这么地不同呢?一批人怎么会不吃掉另一批人呢?果然,看到自己的娇妻这样说话,牛蝇随人也就讨好和随声附和地说:
“既然这样,夜壶就不一定要打碎了吧?人就不一定要枪毙了吧?集市该怎么做买卖,还怎么做买卖,大家该怎么买夜壶,还怎么买夜壶吧。倒是凡是买到的夜壶,一个都不能打碎,大家听明白了吗?”
村长这么一说,大局也就已定了。也是对俺爹和白蚂蚁的幸灾乐祸,大家都响应着村长的号召大声呼应:
“听明白了,村长!”
俺爹张罗攻击了这么半天的夜壶的命运,午后悬崖,又这么重获新生。竹篮打水一场空,眼见得俺爹就瘫软在白蚂蚁身上。弄得白蚂蚁也有些不高兴,在那里埋怨他: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没有金钢钻,何必揽这个瓷器活呢?注定要失败,为什么要掀起这场夜壶风波呢?现在弄得丢人打家伙,让人今后怎么看我们?”
这时在集市上,就兴起一个大买特买夜壶的热潮。似乎谁不买夜壶谁就是不爱国爱家和爱同性关系一样。看到事情有了这样一个结局,黄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弯,哨和基挺都松了一口气。脑袋还长在自己腔子上。敌人的阴谋没有得逞。我们该怎么买夜壶,还怎么买夜壶。由于历尽劫波,这时两个人倒显得更加亲密。从昨天转播的误会,到今天躲过敌人的谋杀,两个人的爱情,也算是经过考验了。不再相互表示表示,就显得我们太不懂和太说不过去了。也不顾在众人面前,两个人柔情蜜意的目光,已经像响尾蛇导弹一样在那里来回穿梭。接着两个人亲爱地搂在一起,在那里相互抚摸起来,由上到下,由左到右,给我们在集市上,树起一个搞同性关系的先锋和前卫的样板。最后两个人在那里口对口地磨了起来。两个人边磨还边急切地问:“你舒服吗?你不要管我,我只问你。”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想如果不是在集市上,两个人可能又像在家里刚收工和刚出厨房一样,就不顾饭糊和菜糊地上床了。看到他们在那里真诚地兴奋和急切,我们都不禁为他们鼓起掌来。天气是越来越热了,在这骚动不安和草芽抽动的春天里。他们对我们的鼓掌倒充耳不闻,又相拥着来到一个卖夜壶的手推车前,开始为买一个怎样的夜壶而相互谦让,想在夜壶形式的谦让上再一次显示自己的柔情和对对方的爱意。
“买一个圆口的吧,这有利于你!”
少女哨对基挺说。
“不,一定要买一个扁口的,这种形式更利于女同志!”
基挺在那里坚决地推让。
店铺柜台和手推车的后边,站着夜壶店和夜壶摊的老板小蛤蟆。这位昔日的铁匠,在1960年指挥过我们大炼钢铁,现在又开始炼夜壶。小蛤蟆抽着一明一灭的旱烟──再不抽水烟了,现在终于松了一口气。刚才在等待白石头一锤定音的时候,他手心里可是捏着一把汗。一车一店的夜壶就这样要砸碎了吗?一生奋斗出来的夜壶和艺术,顷刻之间就要烟飞灰灭和变成一片瓦砾了吗?如果是这样,他只好在上吊日还没有到来的时候,提前给大家做一个榜样和指出一条道路了。想到这里他还有些伤心。如果是他自己和个人的事,他提前上吊也就上吊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问题是他提前这么走了,留下一帮人民可该怎么办呢?真到了世界上吊日那一天,谁来给大家打造钢铁裤衩呢?是谁造成了种尴尬和不进不退的局面呢?就是小刘儿他爹。如果到了非要让我上吊明志的地步,我也不能饶了这个老杂毛;我在上吊之前,起码得先勒死他,接着再捎带上他的儿子!于是俺爹和我,马上就要随着一片打碎的夜壶上断头台了。看这局面有多危险。而这一切,都是俺爹给我造成的。好在出现这种局面──只要我和俺爹在一块──在历史上已经不是头一次了,所以我也见怪不怪了。我就等着从容就义了。早死早安心,省得俺爹在那里继续磨搓我。但事情接着又起了变化──还是白石头好哇,关键时候救了小蛤蟆的夜壶摊子也就救了俺爹和我的性命。虽然他救夜壶和人的动机和出发点不一定是善良的,但从事情的效果看,还是救了我们一命。他从害我们的动机出发,达到了救我们的结果。这样我们既不用感谢“她”又让“她”救了我们一命,无形中倒是沾了“她”的便宜。前后思量,我们倒是只有得而没有失。我们在世界面前又打了一个大胜仗。但是这些曲曲弯弯的道理,俺爹那里清楚呢?他还蒙在鼓里呢。他还在那里为白石头没让打碎水罐而伤心呢。他不知道刚才自己危在旦夕,现在倒是一片广阔的天地了。这样不可理喻的人,我们倒是不理他也罢。我们的刽子手小蛤蟆,一场虚惊之后,这时也变得心平气和了,开始忙着给蜂拥而至的购买者递夜壶。他见哨和基挺为了恩爱在夜壶的圆口和扁口上发生争执,也是一时感动(不纯粹是为了生意),上来为他们调解道:
“既然你们这样恩爱,恐怕争来争去,争到太阳落山也不会有一个结果。听人劝,吃饱饭,我综合你们两人的意见,你们既不要买圆口的,也不要买扁口的,你们往一块拢一拢,不要都考虑别人,也少考虑一下自己,买一个不扁不圆半扁半圆的夜壶不就成了?一个既不圆又不扁的夜壶,基挺叔将就将就,撒尿时也就进去了;哨大妹子呢?撒尿时稍微提提身,也不会撒在夜壶外边。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大家都在将就别人,这次呢,你们都将就一下自己,一切就皆大欢喜了。你们看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呢?如果有道理的话,你们就听;如果说得不合适,你们就批评我,我可以重说。”
小蛤蟆的话音刚落地,不但是买夜壶的哨和基挺,就是我们这些围观的凑热闹的社会闲杂人员,也都为小蛤蟆的主意和这主意中所蕴藏着的智能而欢呼了。一切问题都解决了。世界上有了不圆不扁的四不像的夜壶,就解决了我们人生问题的一半。世界是方的还是圆的?现在有了不扁不圆。对,就这么办;对,就这么买。哨和基挺抱在了一起,为问题得到了解决他们的关系因此会更加和谐而在那里欢呼雀跃。因此他们又感激为他们出了好主意的小蛤蟆。真是有智不在年高。看这个小蛤蟆,平常挺顽皮的,就会打造个夜壶,谁知一到关键时候,蛤蟆肚子里不都是些青菜屎,还有些真货色和智能哩。哨也是一时激动,在和夫君拥抱之后,又按照西方礼节,上来在小蛤蟆的脸上也“呗”地来了一口,嘴里娇声娇气地说:
“蛤蟆,谢谢你!你使我们的难题得到了解决。”
这时的蛤蟆,可想而知,就有些洋洋自得了。他的洋洋自得,这时是以谦虚的态度表现出来的。他说,问题能这么得到解决,不一定是我个人的聪明才智,放任何人在我的位置上,都会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既然第一条和第二条道理走不通,我们只好走第三条道理了;既然圆的不行,扁的也不行,那就只好半扁不圆了。这也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然世界不就停止不前了吗?我们的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就这样被一个夜壶的开口给憋死了吗?没有憋死的牛,只有愚死的汉。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我想这也是我们所有的故乡的人民所不愿意看到的。如果非说我在这上头有什么贡献的话,我们倒是应该把它提高到由此打通了世界的另一渠道和开辟了同性关系运动的新阶段的高度来认识,不一定非局限到一只夜壶的开口上,这样就一通百通了,世界就会因此变个模样──世界再不是孤立的说圆就圆说扁就扁这么千篇一律和形而上学了,还可以变成半扁不圆。我们老是说历史是一个小姑娘,我们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其实这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呢;你不把世界首先变成半扁不圆,你怎么下手去捏呢?──没等我们给他的这段演说鼓掌──也许他根本就看透了我们,不需要我们鼓掌,当我们想给他鼓掌的时候,他倒是一下用手把我们的情绪压住了,接着他鼓起肚子,在那里像蛤蟆一样“呱呱”地叫了几声,给大家扮了一个鬼脸,号召大家都像哨和基挺一样,来买他半扁半圆的夜壶。这时他的商人嘴脸就暴露出来了。但因为他在前边对世界上有大的贡献,后边这点对世界的调侃和对我们回报的要求也不算过份。我们觉得他的这种吆喝,就和一般的买卖人不一样了,就好象一个事情加上革命的口号和前提我们自己也觉得它变得格外的崇高和伟大一样,谁不参加就是跟不上时代潮流或者是开历史倒车必然要被历史拋弃一样。谁愿意被历史拋弃呢?没有一个人愿意被一个人群或群体给拋下,还是带着我玩吧。现在我们买不买半扁不圆的夜壶,也一下成了是不是跟得上历史潮流或者是不是要被历史拋下的试金石了。甚至也成了你是不是同性关系者的一个标志了。俺爹的打碎夜壶和集市现在看就是要破坏同性关系运动逆历史潮流而动的阴谋,已经彻底地破产了。俺爹成了人人唾弃的被历史拋弃的狗屎堆。“你家有半扁不圆的夜壶吗?”一人巨型的宣传画,已经悬挂在天上飞舞的气球上。我们要欢庆我们的节日了。哨这时兴奋地对“她”丈夫基挺说:
“我做事就是这样,要不做就不做,要做就做好,领它一个历史潮流和弄它一个历史潮头;昨天转播是这样,今天买夜壶也是这样。”
基挺也兴奋地说:“就是,老刘儿还想破坏我们的计划哩,现在看,他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蚍蜉撼树罢了。”
这时,俺爹果然变成了没魂的蚍蜉在那里爬。大家一边骂着俺爹,一边开始蜂拥着抢购半扁不圆的夜壶。最后倒是弄得小蛤蟆的夜壶供不应求,觉悟早和下手快的抢到了,觉悟迟和下手慢的没有抢到;抢到的在那里庆幸,没抢到的就埋怨愤怒。接着就开始抢别人手中的夜壶。谁抢不到夜壶,谁就成了历史小丑和俺爹,这日子今后还怎么过?同性关系运动的周期还长着呢,谁知道小刘儿这个王八蛋要写到哪里算一站呢?我们可不能因为手中没有夜壶被历史拋弃。大家在那里蜂拥着,叫喊着,夺着,抢着,如果不是牛蝇随人手疾眼快,及时调来一个警察支队和一个高炮团,这里肯定要起另一场骚乱了。这时的夜壶摊,倒从另一个方面要变成一片瓦砾了。白石头在那里噘着嘴说:“看这帮人多么粗野!”
“她”的这句话一说出来,倒是惹得许多乡亲不高兴。白石头,你还是年轻啊,你还是不知道我们行动的意义和你这话的份量和轻重啊。将来故乡解放之后,你是要为这句话付出代价的。到了那个时候,一切都物是人非了,牛蝇随人也狗屁不值了,你如何在世界上吊日绑好你的上吊绳呢?但在当时,大家也是敢怒不敢言。大家的精力,还不是集中到一句评价上──后来革命形势发生了转变,才使我们秋后算账地思量起以前的这一点;现在大家的精力,还集中到半扁不圆的夜壶上。倒弄得小蛤蟆有些措手不及。夜壶处在低潮时无人问津,夜壶到了众人争购的潮头上,一下也控制不住呢。现时打造都来不及。连俺孬舅和小麻子都出手了,俺舅边抢边喊:“不行挖个坑埋了你们!”
连过去的口号都逼出来了。可见当时形势之紧张。六指连自己的剃头挑子都不要了。他满头大汗地对闻讯赶来的成群结队的记者们说:
“我抢半扁不圆的夜壶,主要不是为了夜里用,而是为了从今往后挂在我的剃头挑子上。如果今后我的剃头挑子上连一个半扁不圆的夜壶都没有,不就缺乏时代感了吗?谁还来我这里剃头呢?”
只是苦了那些也扁也圆的夜壶,这时就成了一堆垃圾,成了一堆瓦砾──瓦砾总归是要出现的,关键是谁成了瓦砾。半扁不圆的夜壶领了历史风骚,规规矩矩也扁也圆的夜壶就被历史拋弃成了一堆瓦砾。这是夜壶们也没有想到的,就好象俺爹和白蚂蚁来赶集时没有想到夜壶和夜壶的命运会是这样一样。人群终于散了,太阳已经落山了,暮色已经起来了,俺爹和白蚂蚁,这时坐在一片瓦砾上。同样是夜壶的瓦砾,但这不是他们所盼望的。俺爹摊着手对白蚂蚁说:
“我这是图个什么?大家今天来赶集,还是我号召的呢。现在我竟落到这样一个下场。我带他们来,倒是最终被他们给拋弃了。人啊,是多么容易忘恩负义的动物呀!”
不过这种尴尬的场面俺爹也经得多了,虱多身不痒,接着也就不在乎了。多少被历史和人类、群众和领袖拋弃的人一时想不开就上吊,但俺爹从来没有这样做。他要如果这样做,他恐怕早上吊一百次了。他哪天不遇一些诸如此类的尴尬呢?他都能够安然地度过去。从这一点看,你不能不佩服他的心理素质。等到将来有一天和我们一块上吊,他在个人承受能力上,看来是没有问题了。他在夜壶尴尬上也是这样,一条道路走不通,可以走第二条道路嘛;第二条不通,还可以走第三条嘛。这也和刚才小蛤蟆的理论殊途同归。在原则问题上,俺爹从来不是一个固执的人;他的固执和坚定,主要表现在生活细节上和对儿子这一块上。在外部世界面前,说到底,俺爹还是一个从善如流的人哪。战争年代他是一个判徒,和平年代他是一个两面派。当他和自己的伙伴坐在现在的瓦砾堆上,他就开始重新考虑他对夜壶的态度了。大家都买了夜壶回家,我们就空手而归吗?如果以后村里人人家门口都悬挂一个半圆不扁的夜壶,象征着他是这个国度的国民也就是象征着他是不是同性关系者是不是自己人是不是良民的时候,我们的家门口如果空着,不就更加说明我们是叛徒了吗?我们有必要反这个潮流吗?我们有必要坚持这个正义吗?到了这个时候,白蚂蚁也开始埋怨俺爹了。就因为一个夜壶,你在这里闹出这么大的风波,还使我们父子加深了不和;因为过去你一个人怕夜壶,现在让我也跟着你吃挂落,人家还认为我也是反对夜壶呢,人家还认为是我们两个在这里反对同性关系呢!如果你是真反对同性关系我也不气,我陪丈夫走一趟大义凛然;问题是你以维护同性关系的名义出发,最后落到个反对同性关系的下场,这就是我不能原谅的了。一个男人如果是这么无能,我看在他还没有搞同性关系之前,他的儿子们只给他买夜壶不给他娶媳妇也是对的。这是为了世界上的闺女好哇。你娶了谁家的闺女,谁家的闺女不跟你倒霉呢?异性关系的时候你是这样,现在好不容易到了同性关系,你倒是找到了老伴,找到了我;我成了世界上所有好闺女的替代品和替罪羊了;同性关系的开始就是大家幸福的开始,我这里倒是恰恰相反,成了苦日子的开头。大家的家里、床上和门口都有夜壶,就我们家一片空白,以后我出来见了我的老姐妹们,我的脸往哪搁呢?你们家里的男人是不是有些变态呢?如果有人把问题提到这样一个高度,你让我怎么回答?你这个老不死的,你这个窝囊废,我跟了你,算是我瞎了眼了。说着说着白蚂蚁开始撒泼,开始在那里打滚,开始在那里回述往事。当时你在打麦场上是怎么跟我说的,说要像呵护天山上的雪莲一样呵护我,处处给我带来幸福,处处给我带来与众不同,现在倒好,是与众不同了,但那是被众人给拋弃了。你把我带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你让我接下去的路怎么走?事情到了现在这种倒霉的地步,我也给你挑明了吧,你是不要夜壶呢,还是不要我呢?二者之间你必须选择一个。我要和夜壶在一起,我不要反这个潮流,有夜壶就有我,缺了夜壶你就别想让我跟你回家这么一通话下来,一个“女人”这么在瓦砾堆上撒泼打滚,就让俺爹左右为难和嘬牙花子了。怎么办呢?他还没有从前一种尴尬中解脱出来,后一种尴尬就又来到了。刚才还熙熙攘攘的集市,现在已经空荡荡的了,连一个可以替他劝一劝自己女人的人都没有。俺爹这时倒是老实地叹了一口气。到底他还是俺爹呀,这时一个小黑孩上来,拉住了他的手,叫了一声:“爹,咱们回家吧。”
俺爹这个时候见到我,倒是不嫌弃我了,算是在这个世界上见到了亲人,这时也攥住我的手,说了一声:
“儿啊,看到你爹这个为难了吧?”
接着泪就下来了。我接着劝爹:
“爹,你就买一个夜壶吧。为了这个闹得家破人亡的,多不值当,过去搞异性关系的时候你怕夜壶,是因为你那个时候是一个人;现在搞同性关系了,你已经有了老伴,我已经有了继母,这时有没有夜壶,你还怕什么呢?”
灯不拨不亮,话不挑不明,俺爹听了我这番话──我这番话也纯粹是为了劝他和纯粹为平息这场混乱,劝走了爹,我也可以早点回家了;不然俺爹还在集上为难,我自己先回去歇息了,等以后俺爹反应过来,我也没有好果子吃──但我没有想到,俺爹这个时候也是饥不择食和荒不择路,听到我的话,突然感到找到了救星和捞到了稻草,本来这个理论没有什么,现在他就实用主义地相信这个理论了。听我说完这句话,他的眼马上就亮了。照吾儿这么说,一切问题不都可以解决了,我不是也可以毫不畏怯地买夜壶和跟上大家了?刚才还有些思想障碍,现在连思想障碍也没有了。闹了半天,原来一切都是一场误会和虚无。我反对了本来就不存在的东西。荒谬嘛。荒唐嘛。十三点和搭错神经嘛。我本来跟大家是一样自由的,我自己给自己身上画上了符号和套上了枷锁。现在我把这个符号擦掉和把这个枷锁摘下来不就成了?钥匙原来在我自己手里呢。别看吾儿小刘儿这个兔崽子平时糊里胡涂,除了惹他爹生气、给他爹惹祸和让他爹丢人现眼,别的百无一用;现在看,倒是一个明白事理的人呢。奇怪和令我生气的是──俺爹想着想着,就又把火引到了儿子身上,他的问题一解决,就接着开始找我的麻烦──他早知道这个道理,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为什么还要等我走了一段弯路吃够了苦头才给我说呢?你这是什么心态?是不是就等着看你爹尴在这里你好看个笑话和开心一下呢?过去异性关系的时代你为了夜壶迫害我,现在同性关系的时代你又因为夜壶看我的笑话,你这是什么居心?你到底要干什么?俺爹气势汹汹地,就这么跳到了我──他的儿子,一个小黑孩的面前。
“说,你马上给我说清楚,这一点不说清楚,你就别想走出这瓦砾一步!”
他在那里气势汹汹地叫道──他在那里气势汹汹对我我不恼,可恼的是他接着回过头,对他的“女人”白蚂蚁讨好地笑了:
“你不要生气了,我可以马上满足你的要求,我们可以买夜壶,不但要买一个,而且要买一堆,让它家里堆得到处都是,门头挂上一嘟噜;本来我们就是可以买夜壶的,一切的误会和误区,原来都是这龟儿子给造成的。”
接着转过头,又开始对我气势汹汹:
“没看到你继母在这里吗?还不赶紧上去搀着她,帮她挑一些她老人家可心的半扁不圆的夜壶,立功赎罪,将功补过,还戳在那里等什么呢?等着我抽你的脖儿拐吗?幸亏这里没有柳树,如果有柳树,我早把你给捆上去用柳条抽你了!”
他可着嗓子在那里喊。就像已经到了上幼儿园的时间,大人对还在那里磨蹭的孩子动怒一样。我怎么办呢?我从小受的就是这种教育,我从小就怕爹,以前俺娘在的时候都怕,现在因为娶了一个继母,就不怕了吗?他的震怒,马上触动了我的神经,我立即也就跳了起来,上前搀住了我的继母──什么继母呀,不就是白蚂蚁吗?以前和俺爹一样,也就是街上一个脏兮兮的老头子,连他儿子白石头都讨厌他,谁知一搞同性关系,趁着这个改天换地的东风,泥腿子也上天了,摇身一变,成了我的继母,我也得上去搀住“她”了。“她”身上有没有味道呢?“她”身上有没有老人斑呢?但“她”就有资格坐在那里对俺爹打滚撒泼。世界上奇怪的事情就是这么发生的。但不搀又有什么办法呢?上下左右正好给我安排到这个搀的位置上。妈拉个巴子。我上前搀住了白蚂蚁,帮“她”拍了拍身上的土,边拍边堆着谄笑对“她”说:
“娘,别生气了。我这就去帮你挑半扁不圆的夜壶!”
白蚂蚁这时也哼哼唧唧地摆起了长辈的架子,将一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到了我身上:
“夜壶要挑蓝花的,不要挑红花的;要挑歪嘴的,不要挑噘嘴的!”
“她”对我提出了要求。俺爹这时见事态已经平息了,老婆的气已经消下去了,他也就放心了,长出了一口气,心胸也变得开阔了。这时也将袖子卷起来──看得出他是没有什么烦恼了现在可以全副精力地对付我和看我的表现和笑话了,这时大声随着他夫人的话碴说:
“对,就挑蓝花的,要挑歪嘴的。我也喜欢蓝花,喜欢歪嘴。”
但他没有想到,俺继母这时又改变了主意“她”改变主意可一点没有跟俺爹商量,这样我一下就知道俺爹在家中的地位了。“她”我行我素地说:
“这样吧,也不要全是蓝花,也要一些红花。半蓝不红,不是正好和半扁不圆从形式到内容给配套起来吗?嘴也是半歪不噘吧。”
将俺爹给尴在了那里。但到了这个时候,俺爹哪还是个有脸的人,马上就毫无原则和毫不脸红地见风使舵了,也向我摆着手说:
“对,就按这原则,赶紧去挑吧。顺便先把钱交了,回头咱们爷俩儿再算账。”
等我在瓦砾中找出一些颜色半蓝不红和嘴半歪不噘的夜壶,给他们在付款台交了款,将夜壶交到他们手里,他们两上高高兴兴回家了──今天这个集还是没有白赶,虽然中间起了一些风波,但最终结果还是皆大欢喜──不是又跟大家一样了吗?于是两个人搂着肩膀,像两个孩子一样高兴地回了家,这时留在瓦砾堆上的一个小黑孩,却像大人一样地孤独了。这时天已经黑了。集市上已经没有一个人了。迎头的东方,推出一个冰盘样的大月亮。这时那只卷毛狗──他知道是牛根哥哥,和那头他所尊敬的野猪──他知道是猪蛋村长,悄没声儿地来到了他的身边,安慰他说:
“放心,我们都没有买夜壶!”
他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狗和猪说:
“看他们现在正猖狂,家家门口都挂着夜壶,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但这也是只看到眼前的利益而没有看到长远,只看到眼前的两粒米而没看到天空中就要起来的乌云;所以他们转眼之间,要被淋成落汤鸡,就一点也不奇怪了。什么夜壶,等到了世界上吊日的时候,这就是铁证如山的罪证啊。谁家的夜壶多,等他上吊的时候,就给他脖子上的绳索多松一扣,一个夜壶松一扣,就像警察手里的现代化手铐给紧一扣一样;你家的夜壶多一个,就让你出气的时间比别人多45分钟,让你多受45分钟的罪;夜壶的多少和受罪时间的长短成正比。看你现在夜壶多,任你奸似鬼,让你喝老娘的洗脚水。既然情况是这样,你现在是为什么哭呢?如果是为了你自己的委屈,你也就和那些鸡们没有什么区别了;如果你是为了他们的行将灭亡而唱着挽歌流了泪,那也有些娇情和不明不白。你同情恶人一样的狼,等到这狼复活了,哪里还有你的活路?你现在不跟我们站在一起,真等他们都站起来,一个个掂着夜壶就像一个个鬼掂着自己的头一样向你打来和将你赶尽杀绝,那时你再后悔可就晚喽。你还在这里哭什么呢,你该笑才是啊。”
小黑孩听了狗和猪的这番话,顿开茅塞。原来自己梦中的密不透风的桶市,就是刚刚的夜壶市呀。真是对面不相识,差点误了大事。自己还在那里糊里胡涂的瞎哭呢。原来梦中一顶一顶的小白帽,就是为了给将来上吊的人准备的呀。我们眼看都要对面不相识了,我怎么还能认识那个寻找我的关系呢?关系都不顾了,还在那里伤感什么夜壶和罪证呢?就让他们用自己肮脏的裤带一辈子都没有洗过的裤带,为什么我们只洗裤子从来不洗自己的裤带呢?在房梁上多吊一会儿吧。到了那个时候,可就顾不上谁是谁的爹喽。想到这里,有了一种复仇感藏在心里,小黑孩就满意和乐观了。眼前的瓦砾和夜壶碎片,也就不算什么了。于是,他也不禁随着猪和狗“噗噗”一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