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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中走出来:“不懂事的小丫头!”琴娘声音里显然带有怒气,“上次便跟你说过,夜晚莫要出声闹人,怎么又来了?”
琴娘自己时常夜晚琵琶如诉,却不让人在晚间弹琴。不过她应该算是此间的主人,秦嫣的确不该跟她斗这个气。当下连忙放下琵琶跟琴娘行礼:“琴娘对不住,奴婢只是心中烦闷,想散散心。”这自然只是托辞,她的确是故意将琴娘引出来见面的。
自方才翟容告诉她,琴娘来找她是为了翟家主的事情。她想到,琴娘可能是看到她和二郎主在一起,便不打算找她做翟家主吩咐的事情,心中颇为着急。
那日翟家主给了她乐谱,她不认识曲谱已经非常不好意思了,如今,翟家主差遣了琴娘来找她,因为她和二郎主在一起而使这事无劳而返,她甚觉对不住翟家主。为了翟家主,她一定要学会《西缺曲》,也不枉翟家主请她来府中做客一场。
琴娘哼了一声:“娘子若有烦闷就等出了翟府再烦闷。这里是你随意撒野的地方吗?”
秦嫣心系着要完成翟家主的嘱托,说话越发谦卑恭顺:“奴婢那日得翟家主一张曲谱,可是不会识谱,不知道琴娘姐姐可愿意帮助,如愿意,奴婢明日问家主讨来再学习一下。”
琴娘本来就受了翟羽所托来教她曲子,方才在秦嫣屋中看到似乎有旁人。凑在窗前看时,发现二郎主在,便不再乐意跟她教琴了。打算明日跟翟家主推脱,那花蕊小娘子一直跟二郎主在一起,她不方便教。此时,见她已经开口讨教了,倒不好推却了。
当下,冷笑一声:“你那腌臜屋子我是不能进去的,我的屋子也是不让人进去的,随意找个亭子我教你一遍。”
秦嫣点头,说:“奴婢的琴弦已经断了,先换一根。”
琴娘道:“你要快一些,我等不住一刻功夫。”
秦嫣自怀中掏出琵琶弦:“不必等多久。”她的手指如锥钳,迅速将弦枢拧开,穿丝拔线,将琴弦穿上去。须臾功夫,便垂手道:“望琴娘赐坐。”
《西缺曲》再难,也架不住秦嫣满心想学会的热切之情。秦嫣极其专注地跟着琴娘学了两遍,以她对于动作的记忆能力,加上前一阵子在琵琶技巧上数千遍的锤炼,很快就能基本弹下来。琴娘再不喜外人,对于如此执着努力的孩子,终归还是有些另眼相看的。又多教了她两遍。
看她基本会了,琴娘飘然站起来,说:“羽哥托付的事情既然我已经完成了,那就回屋子了。”
离开亭子之时,还不忘记提醒秦嫣:“晚上不能在翟府练琴。”
秦嫣道:“知道了,奴婢再不会了。”
她压抑住自己想要练琴的欲望,一直忍耐到第二天天亮。
秦嫣匆忙吃了早膳,就独自在屋里用功练琴。《西缺曲》只是部分技巧稍微难一些,跟《归海涛》的难度还差了一截,她渐渐就练熟练了。
在一次终于弹得十分满意的情况下,她推开门想去找管娘子将自己学会《西缺曲》的事儿,去禀报翟家主。
门一开,阳光点点下,她看到翟家主站在树荫下。
……
……
敦煌城外六百里地,有一个车队正在原地休息。
几名柘枝舞女在金鼓声中,翩翩起舞,紫色纱衣在初升的日头下,银带闪烁。一名阔嘴卷须的中年人,身着彩条垂襟服,头巾上金珠盘绕,耳畔带着硕大的黄金圆月耳环,手指上是粗犷的玛瑙指环。盘坐在朝阳中,由奴人们服侍着喝从高昌带过来的葡萄酒。
车队内外站着三十名扈卫,皆是石/国打扮。
石/国西临叶河,役属图桑,与中原唐国并无交往,那里是西去大秦,南去天竺的必经之路。胡商来往,无数财物在此处流经。
一百多年前,图桑帝国击败柔然、受降铁勒之后,对周边小国步步紧逼。对于□□这样交通枢纽上的国家,抽取苛捐杂税。
石/国国王听说,在雪山之东,有一个如旭日东升、光辉灿烂的农耕帝国与图桑帝国接壤。他们希望通过与这个帝国建立起外交关系,能够避免图桑王国对自己国家财富的贪婪觊觎。
国王第三个兄弟,昭武阡临危受命,带着金银珠宝、美酒织物等礼物,翻过高耸的雪山、走过干旱的大漠,漫漫千里长路,即将进入了鄯善地界,孔雀河一带。
据向导说,再有十几日的路程,便能进入敦煌,从而走入中原,打通□□与唐王朝的交流。
饮茶屏风下,秉烛夜赏文,她觉得今时这一日,她是真正进入了唐国的生活。秦嫣心中无比快活,眼睛里盛满了欣悦。
像个真正的唐国小娘子那般,吟哦品赏了一番,她问翟容:“你这里有《楚辞》的《大招》吗?”
翟容问:“为何又想起这卷?”
秦嫣说:“你家最高的那个楼阁不是写着‘无遥’吗?奴婢猜度,是不是《大招》里的:‘魂魄归徕,无远遥只’。”翟容怔住了,这无遥阁是兄长专为嫂子所建,怎会用此招魂曲为阁名?他一直是认为,兄长取“无遥”之意,是希望他们夫妻双方内心亲近之意。
翟容道:“你等一下,我去取过来。”他转到另一个屋子,找到了《楚辞》的书格,从里面抽出一个浅黄色的纸卷,回到秦嫣身边。
翟容拿着烛台,秦嫣徐徐打开纸卷。
屈原的《大招》洋洋洒洒,飘荡而出:“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春气奋发,万物遽只。冥凌浃行,魂无逃只。魂魄归徕!无远遥只……魂乎归徕!听歌撰只。朱唇皓齿,嫭以姱只。比德好闲,习以都只。丰肉微骨,调以娱只……”
秦嫣粗看一遍,眼前浮现出长清哥哥念起这首《大招》时的悄然垂泪。他可以跟她讲读、解析任何他能记得的书籍,唯独不肯跟她讲解这首《大招》。只是在她临出发之时,让她一字一句都背会了。
秦嫣问翟容:“二郎主,这首招魂歌是招谁的?”
“是楚怀王,”翟容道,“你师傅没跟你说过吗?”秦嫣摇头。
翟容便说与她听:“楚怀王和屈原大夫曾经是莫逆之交,两人一起推行新政。楚怀王受奸佞蒙蔽之后,渐渐疏远了屈原。此后楚怀王被秦昭襄王诱骗,去了秦国,囚死于深宫。屈原被放逐,他在江边吟唱这首《大招》,告诉他曾经的知己,世间四方都是龙蛇毒虫,快些回到他们的乐土来。”
秦嫣对着书卷发呆,这是个哀伤的故事,长清哥哥心里一定也藏着同样哀伤的故事,甚至都不愿意跟她诉说。她仔细看着书卷上的每个字,想要都记下来。她能背诵,但很多字因长清哥哥不肯给她讲解,她还不太认得它们,正好认一认。
翟容看着她的侧脸,烛光的暖黄将她脸上的线条勾勒出秀润的轮廓,一双眼睛低垂,虽然年龄尚小,已然能看出五官的姣美。她眉间微蹙,双唇微微读出声音,看起来很悲戚。
翟容有些不忍。
他虽则自小父母失怙,很快兄长就为他撑起了一片天。加之自己天赋超卓,无论习文习武都能轻松超越同辈中人,师尊叔祖们都宠爱他,平日里多有纵容。对于人间疾苦知之并不深刻。
而面前的幽若云则不同,虽然失父、失慧彻僧这件事情他还是将信将疑的。但是她流落为贱籍,没有生活的依仗,这还是很明显的事情。
翟容推测,她应该是在为自己亲人招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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