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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是翟家自己蓄养乐班之处,他已经吩咐将一间空房腾出来打扫干净让姑娘住进去。乐班的乐师歌姬如今都在“郁远堂”上为主人的酒宴助兴。远远能听到主厅传来的丝竹之声。
成叔转身走向了黑暗之中,家主让他将这位花蕊小娘子送到管娘子手中,知道这婆子性情耿直脾气火爆,肯定把姑娘磋磨一阵才会好好待她。让成叔在旁边,看着那花蕊小娘子的反应。
那小娘子看起来呆呆的,是惊是吓也看不出个神情来。想是平日里吃打骂吃多了不敢言语,他也知道管莺儿只是刀子嘴,心肠软得跟豆腐似的,不会动那姑娘一个手指头的。家主让他盯着那姑娘的脸,成叔觉得小姑娘长得挺好看,只是还没长开,小小的一团缩着。若说有什么奇怪的,就是她很少有什么神情变化。莺儿骂她也罢,他去劝解也罢,她始终那副呆呆的模样。
成叔摇头,家主在计较什么呢?
管十一娘一路走一路心中松快,自从知道“蔡玉班”有人坠楼,她就心疼得两位郎主不行,二郎主难得回来一趟,这什么乐班非要闹出这等夭蛾子来令人不快。她也知道族中各位辈分高的长老对翟家主一直甚有意见,在河西达官贵人面前出洋相,她恨不能生啖了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蔡玉班”。
又想到二郎主上台跳舞那个潇洒,管大娘子心中满是得意,看着那小小儿郎从奶娃娃一点点长大,出去了七、八年,出落得如此好看,整个河西的未婚后生加起来都不如他标致!当年她可是抱过他的!
发过一通火之后的管大娘子,恢复了热心肠。
对秦嫣道:“小娘子,进了这里,一应吃穿翟府都会提供,你不要再用自己乐班的那些东西了。等会儿洗沐之后会有人帮你收起来,洗干净了三天以后再还到你手中。”提起衣服,她目光扫过秦嫣身上的粗麻衣衫,问道,“你们乐班都不给表演的琴师几件好衣服吗?”
秦嫣回复:“这已经是奴婢的好衣服了,奴婢只是琴师,不需要出头露面的。”秦嫣觉得身上的衣裳已经甚是整齐了。
管娘子平日里也不出府,看的都是府中乐班姑娘们的衣服,因为她们都只是在府中来去。服饰就不那么严格按照唐国制度了,往往有一些越制之处,甚至有时候也会穿些丝绸在身上。是以,确实比秦嫣这种民间乐坊的姑娘们要穿得体面得多。
秦嫣听着管娘子一路絮叨,走进了杏香园。
里面杏花烂漫,隐约可见屋宇层叠,应该是翟家私养乐班的地方。正走进去,听到一串琵琶声从远处轻柔飘来。秦嫣听得停住了脚步,这琵琶声幽怨中带着柔情,很是优美。她此时,方觉得,翟家主让她在这里住三天演奏,大约还是给“蔡玉班”个台阶的意思吧?以那杏香园里面这位乐师的音律造诣,她秦嫣这些实在是不够看的。
管娘子命几个奴子给秦嫣准备了洗沐之水,秦嫣在“蔡玉班”并没有独立使用的木桶,都是四五个姑娘轮流合用一下而已。坐在翟府提供的这个洒了花瓣的黄柏浴斛,她连手脚都放不好地方了。
竟然还有奴子打算来给她搓身子。秦嫣连忙回绝,实在不适应这样的服侍。
管娘子插腰站在沐浴间里,鄙视着秦嫣光溜溜的瘦身子,道:“家主待小娘子是客人,所以我们才如此做,小娘子不喜欢就算了。我去让梳头娘子来给姑娘理妆吧。”
梳洗完毕,秦嫣从洗沐屋子走出来,穿过紫藤花架,踩着杏花林下的卵石小径,管娘子将她的屋子指给她看,说自己就住在旁边,有什么事情可以找她。秦嫣低头应了,心想她那爆碳脾气,还是少麻烦这位大娘子吧?
安排给她的屋子,就在杏香园门口的左拐之处,应该就是乐班的客房。
秦嫣在“蔡玉班”的房间是朱红栏子白墙纸的屋子,收拾得也甚是整洁。
可是跟翟家相比,还是云泥之别。这间屋子打扫得纤尘难见,长长的竹枝纹隔窗上,糊着的是青萝素纱。窗外一株西府海棠,斜阳下颗颗红苞艳若相思豆。屋子里的摆设哪里像给小乐伎住的?越窑宝莲盏、凤头单耳瓶、八瓣莲音长颈瓶……设色雅致、玉璧无瑕、清净不染。房中扁床上放着她的琵琶。
秦嫣看到屋子一边还有一面铜镜。
铜镜的贵重,秦嫣是知道的。整个“蔡玉班”只三个葡萄花纹架的大铜镜,每次姑娘们上妆以后要排队轮流去整理妆容。如今,就随随便便放在一个小乐伎的临时住所里。
秦嫣坐到铜镜前,方才洗沐之后,梳头娘子嫌她肤色难看,重重给她拍了白/粉,额头上浅浅描了一道鹅黄,化出了肤若凝脂的妆容。给她梳了唐人姑娘流行的双鬟垂髻,发鬟中垂着殷红的璎珞流苏。乌眉雪肤,黑发红樱,好看得她都不认识自己了。
秦嫣是中原人。依稀记得自己原先的家里是很大的,也有奴子,仆妇整天追在身后,应当也是个有些身份人家的小姐。只是她不记得父母的姓名与长相。
她知道自己今年十五岁,在扎合谷见到过八次红绒花盛开的情景。她猜测自己是六岁左右才与家人走失的。
在扎合谷之时,她总是记挂着要回到中原找到父母,做回她那个唐国娘子的身份,每日都拿麻布绑着脸。免得脸上染上太多荒漠风霜,父母会不认得她。可惜风餐露宿,还是一日比一日长得焦黄。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父亲叫什么了。隐约的记忆里,家人、仆妇、乳娘都只唤她“嫣儿”,又似乎姓“青”?长清哥哥从汉人姓氏中给她选了这个“秦”字,于是她的名字就叫做“秦嫣”,至于是否真的如此,那就无从得知了。
此时一个人坐在这个润华轩明的屋子里,面对着那影像朦胧的铜镜。秦嫣恍惚有了一种错觉,自己似乎已经回到了中原那不知在何处的家中。她拿起搁在铜镜旁的口脂,含了一片芸雪胭脂,让双唇红润。呆呆地看着铜镜里那个清丽秀美的唐国小娘子,看了好久,慢慢流下了泪来……
纵然记不清自己与家人的名姓与面貌,可是有些事情依然刻骨铭心。
她能记得阿父将她扛在肩膀上飞转的欢乐,她能记得阿娘低头给她梳发挽髻的慈柔。多少次从梦里,见到家中雕梁宝妆的亭台楼阁;多少次在梦里,又走在了虹桥跃波的庭院里……阿父,阿娘,这么多年过去了,是否还记得她呢?
窗户无声推开,一个身影滑入秦嫣的房间。此人知道秦嫣能力有限,故意带起一点不轻不重的风声。一只手五指贲张向她背上抓去。秦嫣发现了,回身避开那只手。
心念一转,没有直接痛下杀手。
而她一旦不选择将对方瞬间封喉夺命,她的功夫就低得可以任人摆布了。不足两个回合,对方一掌拍在她身上,秦嫣咚地一声,结结实实撞在了粉墙上。对方顺势把她肩膀一把按紧,将她牢牢控制在墙上。
按住她的正是翟容,正要开口说话。
低头看到,她刚染过口脂的双唇上,樱桃般的红润。睫毛上珠泪涟涟,如水晶粒儿一般,正顺着娇嫩脸颊缓缓滑落。
她在他面前,时常灰头土脸,很少这般衣着整齐,更何况点缀妆容?几乎可以说是脱胎换了个人。
翟容怔了怔,手如被灼烧了一般连忙松开。
他尴尬到脸上起了绯色,道:“我来看看你这儿……”他斜身假装看着窗外的夕阳余晖,道;“你……那个……你哭什么?”硬着头皮问,“是我弄疼你哪里不曾?”
秦嫣知道他是来试试自己的武功的。其实也试不出什么,她只是手眼步法协调,反应敏捷而已,没有什么高深的功夫可以被试出来。
她擦了一把眼睛,已然恢复了常态,给他行礼:“无关翟郎主。奴婢只是想起伤心之事,请郎主见谅。请问郎主有何吩咐?”因为是以下人身份在他们的家里,她换了下人的语气称呼他。
翟容听着小姑娘不是被他打哭的,稍微松了口气,抄手站着。一时忘了进来找她的初衷,不觉僵在那里。
看他不说话,秦嫣咕哝着有点冷,故意擦过他的身子,走到东边的窗户。认真看了一下长条隔窗,用稍微幅度大一些的动作将窗扉关上,并且当着翟容的面,将铜搭扣牢牢拴紧。
虽然不便跟他顶嘴。但是堂堂家中的主人,翻客人的窗户进门,他不丢脸,她替他丢脸!
等到跟着他出来,一脚踏进了香积寺的庭院中。
秦嫣便发现,他才不是什么“带她出去转转。”他分明是拿她当做“出来转转”的由头。一路花开柳拂,他遇到两位姑妈、一位从叔伯,四个表兄弟,问起他:“宜郎,怎生不在台前看戏?”
“遇上故人,过来说些话。”他说。
秦嫣看他一眼,他们算哪门子故人?
他家族的长辈和亲族们,用或探究或狐疑的目光从秦嫣矮小的身量,转到她朴素的乐师服装。便不再多说什么。至多有几个长辈倚老卖老一下:“二郎别走远了,早些回座位,省得家主找你。”于是,秦嫣确认了他正是翟家的二郎君翟容,今日的正主儿。
走到荷花池畔,又遇上几个打扮得花娇粉侬的翟家堂房妹子和其他族亲姑娘。她们去更衣,从寺庙的内室说说笑笑走过来。看到二哥,女孩子们乳燕投林一般扑过来,要缠着他说说话。
翟容已经数年不曾回家,这次一回来,简直是捅了马蜂窝。族中或者长辈好友家的女孩子们,见到他就神色都不对了。他碍于家族颜面,不好拿出大泽边杀气腾腾的一套;唐国少女又大多性情奔放,没什么不敢说不敢做的。这两天他被闹得烦不胜烦。今日大宴更是令他头疼不已,幸而早前遇到这个小乐师,脸上写着要跟他保持距离的意思,想来是一个不会狂蜂浪蝶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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