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肤色隔开的是身体,还是人心?
刚搬来那天,我的邻居就让我觉得奇怪。我草草安定于这独门独户的二楼套间,站在窗口喘口气。楼下花园白桌白椅,斜靠着一位白发老太太,闭着眼享受伦敦难得的阳光,而一位老先生不停地在剪修她的花,她的树。老头白发,背有点驼,走路腿似乎有点跛,但动作灵敏。一排冬青篱可能刚剪好,整齐得像用尺画的。
我下了楼,想自我介绍一下。老太太一把抓住我坐下,才问了两句,就把我带进面朝花园有着落地窗的客厅,给我看墙壁上挂着的大帧黑白照片。一对英国青年男女,刚婚后不久吧,男的很高大,但也可能是女的小巧,那金发女郎,笑得很甜。
“这就是我,莉莉,你信不?”老太太说。
我看看老太太,脸已爬满皱纹,但不深,皮肤白,脖子和手呈出筋络,显得很细嫩。
“四十五年前!”老太太不无自豪地说“就在这房子里照的。我丈夫不久死于事故,房子就属于我,我是这里最长的住户!”老太太低声细语的,嗓音很好听。“你住在我楼上,晚上别开派对,夜里别放音乐,走路别像跳舞,睡觉别像打架。注意别漏水,有事——”她转过身指着花园里正在挖什么的老头“可以找查理。”
“噢,你的园丁还会做水管工。”
“查理什么都会。他不是园丁,他是我的对门邻居,就是隔壁那一家。哎,我忘了问你是日本人还是朝鲜人?哦,是中国人!太好了,查理也是中国人,中国人好。”
我朝花园看。老头还是在专心工作,他没听到我们在说他?我看看他低着的头,可不,东方人。
“他叫查理——我叫他查理。他的姓是南西的n,乔治的g,ng,怎么念?”
我抱歉地说我是大陆人,我也不知道怎么念。
“上帝点名时会知道的吧!”老太太还挺幽默,幽默得早了一点。“他的名字更怪,我怎么也记不住。他刚搬来时告诉过我,我那时就决定叫他查理。你来英国,就得有个像模像样的英国名字。你叫什么?凯瑟琳?海伦?”
我说了我的名字。她愣了一下。“hongkongo?”
“hongying。”我顽固地说。
“好吧,好吧,”老太太不想费这个神。我们从客厅走进花园,查理正在收拾工具。老太太说:“查理喝杯茶,你的同乡。”
查理抬起头,几乎觉察不出他脸上有笑容。我伸出手去,他慌忙把工具放下,伸出的手有点颤抖,他说了几句话,我听不懂。我想是广东话或是客家话。但老太太插嘴了:他说这个郊区地方太冷清,他的英文只有我听得懂。我听了几十年了!
老头不好意思地讪笑着,不再往下说,拿起工具箱就回到那边自己的花园,消失在放杂物的小木房子里了。
“他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英国招募的水手,工伤压断了腿,三十五年前用赔偿金买了这套房子。”
查理的花园自然很漂亮。而应当属于楼上人家,也就是说属于我的花园,却是一片杂草,乱得像野兔窝。
“请查理整治花园,多少钱一个小时?”我问。
“他不收钱,但只给我做!你浴室漏水会弄坏我的天花板,他也会免费给你修。”老太太拍拍我的手,高高兴兴地说。我想想,也替她高兴。
这两户邻居很静,平时无法感觉到他们的存在,终日门也不开,拉着窗帘。偶尔看见查理在花园忙着。我走过时,他点点头笑笑。我看他的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了。只有阳光灿烂的日子,我才看见我刚来时的一幕,莉莉永远那么享受地斜躺着,听查理的剪子声在周围响,脸上说不出的受用劲儿。
莉莉的草坪上放了一个扁平的瓷缸,盛着清水。松鼠、鸽子、黑鸟常来光顾。菖蒲、玫瑰、莺尾花、牡丹,一丛丛,一枝枝,在晚霞的燃烧中那么好看。但我尤其偏爱像一串串钟形的风信子,白的白,黄的黄。而查理的花园里,这种属于百合科的风信子最多,长了一尺高。莉莉——lily,不就是百合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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