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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点火,划了三次才点上。难怪他喜欢用右手。

    即使是三十年过去了,阿尔丹今年应当五十六岁,怎会如此?头发稀疏、灰白,脸上皱纹虽不是连褶带叠,但下颚突出,瘦削,下巴有一道新伤,与脖颈的旧伤疤形成呼应。那双眼睛,和自己的一样布满血丝,是曾见过的,和书上的照片吻合的——那可以掩盖一切璧瑕的黑白照片,只留闪光灯下最智慧光辉的一面。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料到阿尔丹会是这么副模样,忽略了他的存在,他一直坐在那个与自己呈四十五度角不远不近的位置。这个人早就到了,但他绝没有想到此人是阿尔丹微弱的可能性,根本没多看一眼。

    他招呼侍者,要了一个大杯黑啤酒。他平日滴酒不沾,此刻,要啤酒是为了让自己镇定。

    渐渐地,人多起来。来了一大群日本游客,几乎坐满了露天桌椅剩下的空位。他想,这也好。阿尔丹没法在咖啡馆一下子找到他,东方人的脸差不多,尤其三十年后。喧笑声压倒唱机上的音乐。阿尔丹打了一次电话,然后回到座位。要了一份白兰地,从盒里抓出烟丝,放入倒空的烟斗里,用右手划燃火柴,点上,抽起来。阿尔丹显得很安静,似乎知道约见者确实已出门,肯定在路上,遇到特殊情况,正值交通高峰时间。那个西班牙女人移到酒柜前,脸上一团冰在融化。他收回目光,用手抚了抚额前的头发,握住酒杯。他感到自己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直走到阿尔丹双人桌的对面,那个位子是为他空着的。很好,彼此不用介绍,也未握手,更不需要客套地问候,而是像经常见面的朋友一样。

    他把酒杯握得紧紧的,他很想问阿尔丹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自虐自残?这时,他听见阿尔丹在说:“我知道你喜欢柳小柳!但我不是有意的。你明白她让人不得不喜欢,不得不爱!”

    还是当年年轻英俊的法语教师,一点也没变,变的是外壳。他和阿尔丹两人太像,又太不相像。来见阿尔丹是为了柳小柳,为了找一个可以谈论柳小柳的人,还是真心想帮帮当年的对手?种种因素,可能都占一些。当年知道底细的人,尘灰一样失散,渗水一样出国,五洲四洋,连一丝波纹、一个影子也不剩。老的老死,病的病死,苦的苦死,更多的是麻木不仁,福祸都一样。哪怕是中文通,一个外国人要想弄清怎么一回事,不过是性急地做了一个白日梦。那么混乱的年代,发生过太多说来惊人的事,有几件水落石出,追问得出个因由?

    太阳沉入西边,树丛和凯旋门镀上神秘的红色,阿尔丹脸转暗,些许逆光擦过他的面颊、鬓角的白发、肩,眼睛更为闪亮。他一动不动注视着,第二杯啤酒顺畅地滑下喉咙,沉郁地飙出一种引导他往下说的力量。

    阿尔丹讲米拉波桥。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法语音质有多美。塞纳河在米拉波桥下扬波爱情消逝了,像一江流逝的春水,爱情消逝了,生命多么迂回,希望又是多么雄伟。他终于笑了,咱俩坐的这家咖啡馆也有这首诗。难道不是天意?柳小柳是在这一天和所有女生一样,嘴里不停地谈论着你的朗诵、你的博学、你文雅的仪表。你请她晚上去你宿舍喝真正的法国咖啡。她说不知该不该。她应该明白。但她还是去了。

    “是从那一刻开始,”阿尔丹声音浓重,却毫无嘶哑“我和她便落入学校的监视盯梢之中?”

    他点了点头。第二天,柳小柳便被叫到校外事办公室。要她交代。交代什么呀?她给吓傻了。包括你上课下课递给她的纸条,送给她的书都被勒令交出。从那天之后,她很少在课堂上出现。不久东西搬出宿舍,谁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她可从未告诉过我。只有一次,我给她我用毛笔从采薇里抄下的句子——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她转身离去时眼里含着泪。可一个月后,上课时,那个早晨,我突然发现她的座位空了,以为她生病了,但一周过去,那座位仍空着。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阿尔丹的叙说方式几乎和书里一样阴冷,语言略转平常,撞击力毫不减色,直逼所叙说的内核。他的身子微微动了动,晚霞的余晖已在他身后转换成一片混沌的天青色。“那段时间,我在火车上过日子,从北京怒喊到南京,从南京绞尽脑汁到北京。”

    他胸口像有重物挤压,缓不过气来,且渴得厉害。他猛喝一口啤酒。不久学校里便传开了,柳小柳生活上的问题,是政治问题,叛国!看着你像个受伤的猛兽四处碰壁,我承认自己内心潜游着快意,哪怕她不仅不敢再理你,连我这个平日里她最信赖的人也不理。可笑的是,我的快意只一瞬就结束了,我也看不到她。打听了整整半年,才知她先是被关起来,然后才被送到四川大学法文系,去写检查。你想象力再丰富,也不会找到成都去。

    有几次,我在校园里看见你,两眼炯炯却无神,东瞧西顾,掉魂似的。我知道你在找什么。我没有上前跟你打招呼。你身后有几个“跟班”谁和你说了话,都得去党委报告。走过种满万年青的花坛,听见你在叫我的名字,只能当一阵风吹过。况且,我也无话对你可说,甚至,比任何一个人都更不愿你嗅到一星她的蛛丝马迹。

    “后来呢,”阿尔丹紧追不舍“我被赶出中国后?”他去了一次卫生间,为了放松那些啤酒的压力。抽水马桶在哗哗地响,他洗手时不愿往镜子里瞧。不看还行,若看到那形象一定让自己感到难堪。这个已被夜色笼罩的时候,他仅仅是甩了甩头,想把披挂在头上的靠不住的灯光甩掉。

    当时,教书的一群法国青年男女,无数的风流韵事,喝酒打架,把那个“文革”前的古板校园弄得浪漫无比,很明智地只是在法国人之间。只有这个阿尔丹像一副书生样子,文质彬彬,矜持自重。用功的学生都喜欢他,保卫部门却觉得这样的人更危险,对他的行踪监视最严,也许是他常到中文系听明清文学课引起麻烦。

    “后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他接着阿尔丹刚才的话“后来便不上课了,造反了!各自拉起一帮人闹革命,用红宝书,也有刀枪。”

    “最后是军队押着‘复课’,也就是坐在教室里读毛著。大学生得压一压才懂乖巧。你是六八届毕业的,你一定见过她,对不对?”

    “复课?”他眼里闪过柳小柳。就是那时,趁一片乱糟糟,她从成都回到南京家中,到学校来,见没人注意她,便索性住回了原来的宿舍,家中已不能住了。

    他在路上见到她时,吓了一跳。几年不见,二人都变了许多。她清瘦,眉目凄冷,添了几分沧桑,但比以前更美。而他正因造反太积极,现在面临被军队支持的对方组织清算的危险。她转头离去,没有理他。难道我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我没有出卖过阿尔丹,我没有告过密。她怎么能对我这样?

    她心里只有那个法国佬!他忿忿地想。咖啡馆里人更多了,唱机上响着一支舞曲。趁着酒劲,认识和不认识的顾客在酒柜前跳舞。烟雾中夹有女人快乐的尖笑、男人应和的吼叫。气氛热烈。

    对面的阿尔丹又开始拿起烟斗,装烟丝,点火。

    侍者送来一杯啤酒。他从皮夹子里掏钱,他搞不清,也不想搞清这已是第几杯了。

    阿尔丹抽得不多,只是在不断用大拇指压烟斗里的烟丝。

    酒黏旋在舌头上,涩涩的,喉咙干燥,酒流下去便极舒服,因而他吐出的法文慢一点,却还是条理不乱、有次有序的。

    秦淮灯船酒旗,何处笙箫。飘飘白鸟,绿水滔滔。玄武湖,大行宫,北园草坪,图书馆。无非枯井颓巢,砖苔砌草。他每说一字一词,卷裹的旧日便铺展开一段,阿尔丹托着烟斗的手和整张脸就扭动一下。

    那是九月一个燠热的下午,天闷得随时要下雷阵雨似的。他在楼道盥洗室用自来水龙头冲了冲凉水,回到房间,把湿毛巾搭在靠窗和墙间的铁丝上。看见柳小柳从东楼方向出来,走在宿舍楼相围的空坝上,戴了顶大海航行靠舵手草帽,露出两条黑黑的辫子,白衬衣,白裙,塑料凉鞋,肩上挎着一个军布书包,装得胀鼓鼓的。那天周一,她肯定是刚从城西家里回来。

    宿舍里其他几个同学都回来了,他们刚去女生宿舍贴了一张大字报,可以压压对方组织的嚣张气焰,也可以缓一下批斗压力。贴柳小柳大字报的事,不是他想出来的。如果他反对,他们或许不会贴,这班人平常都听他的。他就是没有说话,似乎大字报批的对象他完全不认识。“我们身边就有一个影响最坏的女特务,怎么能允许她溜过?”他的注意力在柳小柳窄肩细腰文静好看的走路动作上。男生宿舍楼呈凹形相对女生宿舍楼。所有的大门向南开,靠南一边为单号,靠北一边为双号。女生都集中在一幢楼里,门朝围墙和树林。他任凭房间里的嘈杂,自个儿站在窗前,直到柳小柳消失在大楼拐角处。

    跳楼了!有人跳楼了!他心里骤然一惊,身体本能地和所有听见喊声的人一样往外冲。一九六八年清理阶级队伍开始,校内每三天就有人自杀,每次都是万人空楼地观看。他已经拒绝去看死人的演出,但这次不同,一种预感——觉得恐怕与自己有关?他沾了一楼的光,反应又快,第一个跑出楼,跑到前面。因为跑得太快,太阳光刺得他眼花缭乱,他似乎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

    站稳了,一瞧,地上果真是她:白衣白裙一点灰也没有,只是裙子不太雅观地飞起,露出修长的腿,和身上其他部位的皮肤一样,像一种很细的丝织品。一条辫子压在身下,一条辫子在努力远离身体。全身完好,四肢和脸无一损伤,眼睛睁开,黝黑发亮,盯着一个方向,他的方向。她像好玩似的躺在那儿,又像在对他说着什么。突然,血如一根细线,从她左边的嘴角流出。

    他蹲下,机械地把翻卷的白裙拉好,盖住她的膝盖。蹲下,就意味着站不起来,他的脑袋好像炸碎了,空空的,不复存在。

    他们说,那张“剥开跟法国资产阶级上床的女鬼画皮”的大字报贴在女生宿舍楼门口,限令柳小柳在二十四小时内交代卖国投敌罪行。女学生们热锅蚂蚁一样多,挤着看。见柳小柳走来,闪出一条道。她仔细地看了一遍糨糊未干的大字报,就噔噔噔上了楼。与她同室平日相处得还可以的同学,跟在她的身后。一前一后走进五二室,还未来得及说句话,便见她一声不吭地摘掉头上的草帽,把胀鼓鼓的军布书包往自己床铺一扔,就从五二室敞开的窗户跃了出去,双臂张开,飞坠在宿舍楼间的空地上。

    柳小柳被送到鼓楼医院,医生说这还能救吗——心脏位移?

    他本以为柳小柳美丽的容貌下,是一颗软弱柔顺甚至苟活的心,随风吹到哪儿就哪儿,但没想到她像瓷瓶,坚硬,却易碎。她对这个世界绝望之极,早就打定主意,只等一个信号。那时我们都才二十一岁!他躺倒在宿舍床上,蚊帐把他与外界隔绝开来,他的眼泪流了下来。那一瞬间,他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并将为此终身覆满阴霾。但一切都太晚了。

    他被押到军垦农场。他写了无数认罪坦白书,他的“反军罪”千条万条,却没有一条涉及柳小柳。在这件事上,谁也没说他有罪,越这样,他越不这么看。之后,发配到煤矿挖了近十年煤,至“文革”结束研究生制度恢复,到八十年代初允许自找奖学金留学。

    他说自己现在回忆这一切,是为了使阿尔丹忘记。生活就得学会遗忘,清除一些东西,一些让人窘困仓皇的东西。对面马路闪烁着形状不一的光环,在黑夜里游来游去。那是一种可折可弯的夜光玩具,游客喜欢戴在头顶、套在手腕、脖颈或腰上。他和阿尔丹都看见了。

    “对噩梦,得采取轻盈的姿势,抖落羽毛上的血泪,飞过去!”

    “三十年,可不是一瞬,如此漫长,能飞过吗?”阿尔丹问。

    他点了点头,说:“能办到,试试,再试试。”

    “你们中国人能那么飞翔,恐怕我们法国人不行。”阿尔丹这句不无嘲讽的话,像带钩的钉子扎扭在肉里,痛得他说不出话来。要做中国人就必须坚强,伤痕两年就让中国人烦了。他求救似的端起酒杯,却发现杯子早空了,他对面的座位,如只剩下泡沫痕迹的酒杯一样,根本就没有阿尔丹。他仍坐在店内原来的位置上。

    他凑近玻璃窗,看见阿尔丹坐在露天桌前,像尊雕塑一动不动。

    是的,即使自己走向阿尔丹,自己也不可能讲出柳小柳的结局。内疚、愧恨和应担当的责任阻碍了他,如果自己真是想帮阿尔丹一把,那还有比什么都不说更适合的呢?柳小柳要么香消玉殒,要么成了一个半老太婆,在什么地方混日子似的活着。阿尔丹把谜底认做希望,握在手中,而不肯开启,无疑这希望是他活下去的借口。

    他穿过欢声笑语跳舞的人群,走到门口,突然想到,不对,阿尔丹从露天桌进咖啡店内来打过一次电话,出店时,朝自己方向看了一眼,分明应当看见了当时唯一的一个东方人。他虽不再是当年那个年轻学生,阿尔丹一定认出了自己,而且和自己一样临时改变了主意,不用了解——或许已从他眼里知道了?或许不愿知道?他们没说一句话,也一样达到了会面的目的。阿尔丹不在那儿了。他站在阿尔丹待过的桌前,满满一缸烟灰,一个高脚玻璃杯,几滴残酒,紧挨着在黑暗中白得惊人的玫瑰。

    小心绕开桌子旁那些放置不整齐的竹椅,他朝卢浮宫方向走,走了几步,停住,转过身,阿尔丹正慢慢走在马路边,面朝透明的旧凯旋门,他的腿又瘸又拐,背弯到驼的程度,衰老、沉重,大衣灌满了风,那么随意地晃荡着。

    他想叫住阿尔丹,张开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他的脑子全是阿尔丹桃花之咒里的句子:那是饱满的种子,撒在红色的阴影里。看它与我们的心谁肯易嫁,看它与我们的眼睛谁含着迟钝的汁液,看它与我们谁有被画丑的面孔。朝避霜雷,夕避虫兽。当我们被摒弃时,唯有它是因为我们而生长,毫不动摇地盛开,一个月份一个月份地挨到被摘取的这一天。

    忍住身体挣扎,他掉转过头。被黑暗主宰的酒吧咖啡馆一个比一个神秘浪漫,铮铮地发出诱人的光亮。他与自己的影子周旋,从香榭丽舍大道折向南走。塞纳河两岸,镀金圆顶、披绿锈铜塑像、树、房屋若隐若现。街角和桥栏伫立着游动着的情侣游客,单个的多半是不正常的人。街头乐队电吉他弹奏的流行歌曲从河对岸飘移过来,曲调很适合这个夜晚。

    风变得凉气袭人。他拉拉西装,让衣领竖起来。顺着沿河步道走,像踩在那挥也挥不去的流行歌曲上。一艘大游艇穿过桥,为娱乐游客,巨灯扫向岸上,正好照亮他,他成为游艇上愚蠢的观光者注视的物体。他想用手遮挡眼睛,只觉脚下一滑,便感到自己跌下一个空间,那儿冰凉刺骨。积蓄在他身体内的酒精全从胃里冲出来了,头轰的一下灼热。像是水,像是汗,浓稠却又清淡,缠绕着他,他吸了口气。食莲者的题词,是这样的么?我们在相互认识的苦痛中紧紧拥抱,使我们能挺住,不被悲伤击倒。他挥动手臂游着,他和阿尔丹总会见面的吧?那样的见面不会像这个晚上?还有,他将抱歉地告诉苏珊娜,他无法指导她的论文,这个题目是根本不能做学问的。桃花扇那许多现代改编者处理结尾,自以为得计。李香君该骂侯方域少气节?侯方域该责李香君无情理?不,不,孔尚任是对的:两人理该分别出家,永不会面,男有男境,女有女界。大劫大难之后,国在哪里?家在哪里?

    他游得比自己想象的从容。

    萦绕在耳畔的流行歌曲终于飘远了,他感到自己的双臂不再是在划动,而是飞起来,慢慢地融入了温暖的高度,恍惚之中,他看到了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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