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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道:"惊鸿一面。"
顺治讶然,笑道:"你见着她了?她如今在哪里?听你把她赞得天上有一人间无二,朕对她好奇得很呢。"
吴应熊叹道:"可惜只见过一面,旋即又失散了。我找了五年才见到她这一面,真不知道下次再见,又要等到何年何月。"
自从知道了"明红颜"就是"洪妍",他便一直处于左右为难之中,既想对顺治或是洪承畴说出真情,请他们帮助自己普天下寻找芳踪;又担心洪妍忠于南明,痛恨洪承畴与吴三桂之叛国行径,一旦双方身份暴露,便会从此陌路天涯,势不两立。因此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决定缄默。
而顺治已经被触动心事,点头叹道:"难怪你说是惊鸿一面呢。为什么越是心爱之人,就越难以相聚呢?"
吴应熊问:"皇上还没有找到那位神秘汉人小姑娘吗?"
"谈何容易。"顺治悠然长叹,"倘若朕能找到那位姑娘,绝不会让她走开的。你说,一个人被人这样地记着,她自己的心里,会不会有一点觉得呢?"
吴应熊从未这样想过,闻言倒觉得新鲜,若有所动,不确定地回答:"会有的吧?人是万物之灵,尤其皇上的心上人更是人中翘楚,天地毓秀所钟,更应该心有灵犀才是。"
顺治叹道:"只是,就算她心有所动,也未必知道就是因为我想着她的缘故。那又怎么样呢?"
这位少年天子今天似乎特别感慨,有无数的心事要发泄出来,声音里有难以形容的寂寞与哀伤:"我一直用心地记着她的模样,我好怕自己会把她的样子忘了。"
他说得这样郑重,让吴应熊不禁动容:"皇上,也有怕的事吗?"
顺治望着窗外,神情无比忧伤。窗子是关着的,他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可是,他望的也许不过是自己的心。记忆的深处,那个六岁的神秘汉人小姑娘永远明眸皓齿,清丽如菊。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当年的小姑娘如果还活着,如今早已长大成人,她还会记得他吗?还有,他所记得的她,是真实的她吗?
天子的心里也有恐惧,那就是时间与命运。他望向冥冥中那不可见的时间大敌,很慢很慢地说:"我怕隔了这么多年,即使有一天她来到我面前,面对面站着,我也认不出她;又或是有一天我终于找到了她,而她已经齿摇发落,红颜不复。"
吴应熊听到"红颜"两字,不由得心里一撞,久久不语。
梅花的香气透窗而入,在屋子中徘徊不息。
次日顺治上朝,果然命九卿大臣严查会审路斯行一案,不日查获,遂亲谕户部:"将户部尚书车克等及原任知县周玮分别处分,将王仪等所领八庄房地退还受责之三百余民,仍全免九年地租,以示朕爱养小民之意。此外各地方凡系户部圈给地土,不得妄援此例,渎告取罪。"又下令免山西太原、平阳、汾州等府,辽、沁、泽等州所属四十四州县本年水灾额赋。
此令一下,百姓自是拍手称快,齐赞皇上圣明,天恩浩荡;而诸臣见议和之事未果,皇上忽然板起脸来严查贪官污吏,都不觉心中惴惴,噤若寒蝉,生怕皇上此举是旁敲侧击,"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惟恐身受池鱼之灾,再不敢妄提"议和"二字了。
正月三十是福临的生日,他一早往慈宁宫给太后行过礼,又在朝堂上接受了群臣进表称贺,照理要回后宫接受诸贝勒、格格以及嫔妃们祝寿。
位育宫里,子衿、子佩一大早便带着诸宫女忙里忙外,在案上铺了红毡子准备摆放礼物,又早早备下招呼客人的茶果,萨满座上祭了三牲,龙凤座下放了预备人磕头用的织锦垫子。一切准备停当了,方撮哄着慧敏郑重大装,重新梳头匀面,单等顺治下了朝,好与皇后共登御座,接受贺拜。
去年正月三十,皇子牛纽突然夭折,弄得宫里凄风苦雨的,连万寿节也没有正经庆贺。其实谁都明白,牛纽是皇上的第一个儿子,是皇上十三岁时与指导他性事的侍寝女官生下的孩子,先天不足,能顺利降生已经是异事了,活下来更是不易,夭折其实正常。但是人们却不肯承认这样简单的事实,反而搞风搞雨地在宫里闹出许多妖蛾子来,一时谣言四布,甚至有人怀疑是皇后醋妒成怒,暗下黑手,要不怎么那样巧,皇后前脚进宫,皇子后脚就死了呢?即使不是皇后亲手所害,也至少是因为皇后的意头不好,冲了皇子,可见是无福之人。
这些话,究竟也不知道是谁说的,可是树叶儿窗帘子都知道,雨珠和风声也都知道,它们嘁嘁嚓嚓,窃窃喁喁,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子衿、子佩的耳朵里,不知怎么就传进了皇后慧敏的耳朵里,不知怎么就传遍了整个后宫的各房各殿。然而奇怪的是,当慧敏勃然大怒要抓住几条舌头来治罪的时候,却发现竟然找不出一个人来,因为从没有人明确地在她面前说过这番话,就连子衿子佩也不曾转述过。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当初是怎么知道的呢?
宫里的消息传得真快,墙那么高,壁那么厚,规矩那么严,竟也一样穿得透而且传得快。绛雪轩和位育宫离得那么远,但是皇上在轩里的一举一动,慧敏就是不想知道也不行。哪个宫女今夜又侍寝了,哪个妃子怀了身孕,她都知道,知道了就不能不生气,生气也无济于事,因此就更气闷。虽然她没有说出来,可是子衿子佩也都知道了,也都在陪她郁闷,陪她等待,等待与皇上再次相见的日子。
整整一年。终于再次等来了皇上的圣诞,今儿是他的生日,是万寿节,他总不能不来了吧?
然而等来等去,直到日上三竿了,却半个人影也不见。倒是派去御花园折梅插瓶的小宫女回来,嘴快地说:"子衿姐姐,我看见十阿哥、十四格格、还有淑媛娘娘他们都穿戴得整整齐齐,往绛雪轩那里去了,跟的人手里捧着托盘,好像是送寿礼去的。皇上今儿是不是不来位育宫,要在绛雪轩接受拜贺了?"
子衿闻之大惊,心说这可怎么跟皇后娘娘禀报呢?她心里还藏着一个说不出来的苦衷,就是自己是皇后的陪嫁奴婢,是一入宫就受封的女官,理所当然的妃子人选。然而皇上大婚七天就同皇后分房,从此绝足位育宫,自己连同皇上照个面儿也难,封嫔自然也是镜花水月,遥遥无期了。大好青春,如花美貌,难道就要这样陪着个虚名皇后蹉跎岁月,老死宫中了吗?为着今天的皇诞,她早在私下里悄悄备办了一份独特的寿礼献给皇上,那是一条用金丝绣着九条龙的腰带,在巴掌宽的地方绣出九条龙,而各自姿态迥异,须发皆张,针线的精致可想而知。那是她躲过众人耳目,用了整整两个月才绣成的,她想,皇上见了腰带,知道她的一片苦心,一定会怜惜于她,恩宠于她的。可是皇上都不肯到位育宫来,腰带岂非同人一样,连面圣的机会也没有,更遑论侍奉呢?
正想得出神,子佩插了花走来,在她肩上轻轻一拍:"傻丫头,别人忙得脚打后脑勺,你只管发什么呆?"
子衿吃了一惊,忙随手将腰带藏在针线篮子里,冷笑道:"为谁辛苦为谁忙?有这会儿忙的,更有过会儿哭的,我劝你还是闲下来静心想想的好。"
子佩笑道:"这可疯了,无缘故的我哭什么?"
子衿道:"你既然这么镇定,那就由你去禀报娘娘好了,就说皇上今儿不来位育宫,正在绛雪轩接受拜贺呢。问问娘娘看,咱们是去呢还是不去?"
子佩听了,便像凭空听了一声雷,呆呆地站着,恨不得将耳朵堵起,当作没有听见方才子衿的说话。
子衿看她那个样子,又冷笑了数声,只得自己走进暖阁来,笑吟吟地对慧敏禀道:"娘娘,皇上已经下朝了,因为说御花园的梅花开得好,招呼大家都往御花园去,一行拜寿,一行赏梅花。娘娘看皇上的兴致可有多好?咱们这便也往那边去吧?"
慧敏脸上变色,哼了一声道:"他身为一国之尊,贺寿礼这种大事不在寝宫行礼,倒跑到书房里聚会,算怎么回事?什么赏梅,分明是不把我这个皇后放在眼里。他既然不愿来位育宫见我,我倒巴巴地跑去,那不是输了给他?我偏不给他这个脸。"
子衿暗暗叹息,心道皇上都已经两年不来位育宫了,你什么脸面都扫地了,还只管撑着,可撑给谁看呢?表面上却仍然只得挤出笑脸来劝着:"话不是这么说,皇上的大寿,自然要随他的意思,愿意在哪里摆寿就在哪里摆寿,皇上喜欢赏梅花,咱们凑个趣也好,总不便在这大喜的日子里驳了皇上的面子呀。"
此时子佩也已镇定下来,听见子衿劝皇后,也忙在一边帮腔道:"子衿说得是,娘娘请看,这是刚打御花园里折来的梅花,果然开得漂亮呢。咱们与其呆在屋子里赏一枝梅,倒不如去御花园里看满树的梅花去,也是踏雪行运的意思,娘娘往年带咱们堆雪人,玩得何等尽兴,今年还一次不曾去踏过雪呢。"
终于劝得慧敏打起精神来,勉强起身,披了紫貂大氅摇摇摆摆地出门。子衿子佩带着小宫女跟在后面,有搬椅子的,有拿手炉的,有捧唾盒的,有提点心篮子的,子衿亲自捧着皇后送皇上的寿礼,命子佩拿着赏人的银锞子,一行浩浩荡荡地往御花园来。
此时一起一起的贺寿人群大多已经磕了头,领过寿面散去,绛雪轩里只剩下十阿哥博果尔、十四格格建宁和那位从天而降的汉人格格孔四贞,正同顺治坐在炕上,四个人围着炕桌,一边一个抓子儿赌糖果呢。
看见皇后进来,博果尔同贞格格忙跳下炕来行请安礼,建宁却仍坐在炕上,只随手扬了一下绢子,含含糊糊地着:"皇后娘娘吉祥。"
慧敏忍着不肯发作,含笑向顺治道:"皇上好兴致,臣妾给皇上请安,祝皇上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子衿子佩率着众宫女也都花团锦簇跪了一地,莺莺燕燕地喊着"万岁万岁万万岁"。
顺治往时看到慧敏招摇炫耀仪仗非凡便觉反感,然而今天是他寿辰,将寿堂摆在绛雪轩已经理亏,见皇后非但没有兴师问罪,反而满面春风地问好,倒也意外,因此含笑伸手道:"免礼,皇后远来辛苦,要不要上炕来暖一暖?"
贞格格听见,早已将薰炉旁最暖的位置让出来请皇后坐,子衿子佩呈上寿礼,又递手炉到皇后怀中。
慧敏自与顺治分宫别居后,还是第一次看他这样温言相向,不禁心花怒放,随在顺治身边坐了,眼角眉梢全是喜悦,红粉绯绯地笑道:"你们刚才在玩什么?我也算一个。"
博果尔道:"在抓大把儿,皇后也喜欢玩么?"
慧敏却是没听说过什么叫"抓大把儿",看去却是一些羊拐骨,剔去肉丝,洗成灰白色,用手掌手背抓着玩儿。皱眉道:"这样腌脏东西,有什么可玩的?不如我们翻绳儿吧。"
顺治笑道:"那是女孩子们才玩的东西,且只合两个人玩,我们这些人玩那个,太闷了。"
建宁道:"那就猜谜语吧,谁输了学狗爬。"
慧敏道:"太不尊重了。难道皇上输了,也要学成何体统?"
建宁笑道:"那就谁输了谁唱一段。"
慧敏道:"更加不妥,下九流的玩意儿,哪里是我们学得的?"
建宁不乐,讽刺道:"你左一个"不尊重",右一个"不妥当",既然要顾皇后体面,就在位育宫里打个佛龛把自己供起来得了,没事儿又下凡来做什么?"
慧敏登时翻脸,冷笑道:"格格既然喜欢,我也不拦你。不如这便妆扮起来,给我们唱一出助兴如何?唱得我高兴了,说不定打赏你几个大子儿呢。"
建宁大怒,板了脸说:"皇后要听,那也容易,我这便叫绿腰来唱一出倩女离魂。只可惜皇后脾气大,威风气派,把女乐给裁了,没人打锣鼓,只好听她清唱。"
慧敏听建宁翻起旧账来,那正是心中弊病所在,不禁面胀脸红,眼泪直在眼圈儿里打转,满心要想一句狠话堵回去,无奈口才迟慢,不是建宁对手,气得浑身发抖,却只是说不出话来。
子衿子佩见娘娘被建宁挤兑,急得心如油煎,生怕好端端一场聚会又要闹得不欢而散,苦于不敢插嘴,暗地里不知念了几千几万遍佛;博果尔是弟弟,又生性怯弱,只要皇帝哥哥在前,再不肯多说一句话的;顺治则向来不理两人斗嘴之事,乐得看热闹。
惟有贞格格见不是光景,忙打岔道:"我先给皇后娘娘出个谜语吧,娘娘要是猜不出,就说个笑话;娘娘要是猜对了,就罚我说个笑话。"
顺治道:"这个很好。"
博果尔问:"要是说得不笑了又如何?"
四贞道:"那就罚一杯酒。"
建宁占了上风,便不再赶尽杀绝,嘻笑道:"酒在哪里呢?"
子衿难得见局面有转机,赶紧凑上前禀道:"娘娘因要祝贺皇上寿辰,早已备下几坛好酒,一并抬来了。"说着收拾几案,布上酒壶酒盏,一一斟满。
顺治见那酒杯十分古朴玲珑,且酒汁呈琥珀色,未及入口而醇香四溢,不禁点头赞道:"好酒。皇后细心。"
慧敏脸上略有喜意,这才缓和颜色,向四贞道:"便请贞格格出题。"
四贞道:"谜面是"鸡血",谜底是一个字,也是一样东西,就在这屋里有的。"
"屋里有的?一个字?"慧敏左右张望,看见瓶里插着各色孔雀与稚鸡翎毛,便问,"莫不是个"翎"字?"
四贞摇头道:"娘娘先想想这鸡血的血是什么?"顺治笑道:"我知道了,是"酒"字。"四贞笑着点头,同顺治互一照杯,啜了一口酒。建宁不解,问道:"为何是"酒"字?"慧敏却已醒悟过来,道:"申猴酉鸡,鸡为"酉"解,血当"水"讲,可就不是一个"酒"字。"四贞笑道:"娘娘解得好,也不算全输。"
博果尔道:"不算输,那谁讲笑话呢?"慧敏倒也不推脱,抢着说:"我输了,我认。不过,讲笑话之前,我也先给贞格格出个谜语,如果你也猜错了,我们就两清,如果猜对了,我再认罚。"四贞道:"这合理。"
于是慧敏也出了一个,说是:"一个男人戴帽子。"博果尔问:"也是字谜么?"慧敏道:"是个字,也是个人。"四贞赞道:"一谜两解?这可有点难了。"顺治笑道:"果然是个"字"谜。"慧敏笑道:"皇上已经猜到一个。还有一个呢?"博果尔诧异:"已经猜到一个了吗?为什么不说?"
四贞也已经猜到了,却故意不说破,只道:"皇上说是"字"谜,也就是说这个谜的其中一个谜底就是"字谜"的"字","字"字帽子下面一个"子","子"为男,所以,"字谜"的谜底便是"字"。"
建宁早已笑倒了,捂着肚子道:"好长的一个绕口令。另一个谜底我也猜到了,就是我的名字,建宁的"宁"字,男为"丁",男人戴帽子,是个"宁"字对不对?"博果尔恍然大悟,道:"难怪说谜底是个"字",也是一个人,原来就是"建宁"格格。可是十四妹是女孩子,这男人戴帽子,好像不大合适呢。"
慧敏冷笑道:"原来十四格格是女孩子吗?我看她伶牙俐齿好勇斗狠,就把这碴儿忘了。"四贞眼看又起战端,连忙打岔道:"我没猜出来,是我输了,我给大家讲个军中的笑话吧。"慧敏自觉已经在建宁面前扳回一局,心情颇好,笑道:"是我输在前面,我先讲吧。"建宁倒也不觉得慧敏笑她像男人有什么侮辱,浑不在意,只说有笑话可听,便点头说好。于是慧敏与四贞先后说了,五人又重新赌过,将酒饮了,尽欢而散。
顺治难得看到慧敏天真活泼的一面,忽觉这个皇后也不是那么可憎,杏眼桃腮,活色生香,自己把她在位育宫里冷落了那么久她也不怨恨,还心无芥蒂地前来祝寿,被建宁抢白了也不发作,还和大家有说有笑,倒也不失为一国之母的宽容大度。因此将一腔柔情唤起,等到席散,众人依次辞去,子衿送上紫貂外氅来,顺治随手接过,亲自替皇后披上,笑道:"朕送皇后一起回宫吧。"
此言一出,慧敏及子衿、子佩等俱是大喜过望,几乎不知道怎样奉承才好。一行簇拥着来至位育宫,顺治携着慧敏的手步入殿内,明明是从小呆惯了的地方,如今看着却只觉陌生,故地重游一般,倒有些感慨,笑道:"皇后将这屋子布置得闺房一样,哪还有一丝男人气?"随手翻检着搁在藤几下的针线篮子。
慧敏但笑不语,只是很深很深地看着顺治,仿佛要将这难得的温柔一刻铭记在心。"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一天,她已经等了整整两年。两年冗长沉寂的后宫日子,使寂寞厚重得有形有色,筑成一道厚厚的墙,叩打上去,连丝回声也没有。然而皇上的笑容,就如一道和煦的春光射进重重阴霾中,照亮她的沉郁。终于,终于可以"执子之手",是否,从此便可以这般平和相爱地过下去,直到"与子偕老"?
她想,这一天是皇上的生日,正月三十,多么美好的日子,普天同庆,龙凤呈祥,她要永远记住这一天,并且以后每年的这一天,她都会与他一同庆祝。他们将携手并肩,度过未来无数个花融月暖的丰丽日子,他终将补偿她,以往的疏离陌生在今夜之后都将成为过去,而未来,未来的好日子长着呢。
忽然顺治从篮中拿起一条腰带来,赞道:"好精致的针线,是谁做的?"慧敏诧异地接过,道:"我从未见过这个,眼生得很。"顺治笑道:"是条男人腰带呢。"慧敏大急,道:"这里怎么会有男人腰带?皇上可别冤枉臣妾。"顺治看她发急,更加逗她道:"分明是男人的东西,你看,还绣着龙呢,难道是哪位王公贝勒落下的不成?"慧敏急得眼泪迸出,赌咒发誓道:"一定是有人存心陷害。我这把所有的宫人叫来拷问,要是被我查出来是谁下的蛊,一定剁了她的手脚!"
那腰带正是子衿偷偷给皇上绣制的那条,见皇后发觉了自己的秘密,唬得魂飞魄散,正想跪下来承认是自己的针线,忽听皇后说要查出来剁去手脚,吓得哪敢再认,低了头一丝大气儿也不敢出。
顺治起初看到腰带上绣着九条龙,便知道是给自己的寿礼,以为皇后故意放在针线篮子里让自己发现,给自己一个惊喜;及至看到慧敏赌咒发誓地说不知道出处,反而疑心起来,板下脸问道:"这腰带用明黄缎底绣金线,又是九龙,这是犯禁的。从前睿亲王谋反,在府里秘制龙袍御带,这些日子里朝中颇有几个大臣想为睿亲王翻案,难道皇后也有参与吗?"
慧敏勃然变色道:"谋逆大罪,臣妾岂敢担当?若皇上以为私藏御带是犯禁之举,不如这便下一道旨,将臣妾满门抄斩好了。"
顺治冷着脸道:"皇后这是认罪了?就不怕我把你交给宗人府拷问?"
慧敏昂起头,她听到一种细微而恐惧的火药点燃引线般的丝丝声,那是危险的报警,然而她已经控制不住她的怒气,明明在心底里一再告戒自己要远离那火线,一边却亲手明火执仗地凑近去点燃那火捻子,凛然道:"皇上不必恐吓臣妾。臣妾自然知道,谋逆是灭门之罪,要诛连九族的。只是皇上可别忘了,太后娘娘是臣妾的亲姑姑,也在九族之内。倘若臣妾谋反,说不定便是皇太后指使。皇上可要把太后娘娘也绑起来一起送去宗人府吗?"
顺治被她这一句噎得无话可对,不禁恼羞成怒,恨道:"很好!很好!原来是有太后撑腰!"站起来便走。
慧敏大为后悔,追至殿外,拉住顺治衣袖道:"皇上,你真的不信我?"
顺治站住,斜斜地睨着慧敏,唇边忽然泛起一个冷冷的笑,轻慢地道:"你需要朕相信吗?你已经贵为皇后,又有太后撑腰,就算真的在位育宫里再立一位皇上消受你的龙袍御带,朕也不能诛了你的九族,是不是?"说罢,用力一甩袖子将慧敏推开,再不回头。
慧敏猛地站住,脑子忽然就空了。顺治的话虽狠,毕竟是相骂无好语,尚还可以支持;然而噙在顺治唇边那个捉摸不定的微笑却着实地伤透了她,那笑容里,盛着形容不出的轻蔑和侮慢,就好比一柄锋利的剑刺穿了慧敏的心,那是比任何一种语言都更加残忍而具伤害力的;还有他挥袖推开她的那轻轻一掌,仿佛她是沾在衣袖上的灰尘,又或者肮脏的小动物,被他嫌恶地随手掸掉或是一脚踢开。
她站在空落落的位育宫寝殿门廊下,看着顺治匆匆离去的背影,没有追赶,没有呼唤,甚至,没有流一滴眼泪。眼泪在没有流下前已经冻结在心里了。这么冷的天气,连睫毛都已结了霜,怎么还会有眼泪的出路?
后宫的空气稀薄,此前一直使她时时感到窒息。然而这一刻她忽然明白,那是因为她身体里充满了不能回应的渴望。当渴望无法满足,便会尖叫至缺氧,独自在寂寞的罅隙里疯狂。
只有掐灭渴望,才能掐死疯狂。她在这一刻决定关闭自己。
她已经期待得太久,仿佛一茎柔弱的花朵期待阳光。如果这期待一直得不到回应,她便会慢慢地麻木,枯萎;然而一场危险的空欢喜摧毁了她,使她在猛烈的阳光下迅速脱水,瞬间枯亡。
孤寂和冷漠重新笼罩了整个位育宫,阴翳比以往任何时日都更加深重,天边仿佛有雷声隐隐,慧敏笔直地站立,有如雕塑,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酷与坚定在心里默默发誓:"我诅咒他!我,博尔济吉特慧敏,科尔沁草原上最尊贵的格格,用尽全身心的力量,来诅咒当今圣上爱新觉罗福临!今生今世,我绝不会再给他一个笑脸,绝不会再对他有半分温情,绝不会再为他掉一滴眼泪。我以我自己的美貌与快乐为祭品,从今天起,不再妆扮,不再笑语,以此向天地鬼神宣誓,交换上苍对顺治的惩罚——我要他和我一样,永远都找不到可以真心相爱的人,永远都不能得到理想中的爱情;即使遇到,他的快乐也不会久长,痛苦只会因为短暂的恩情而更加深重,比从来没有更悲惨绝望!他将留不住他生命所有的至爱,并因此痛不欲生,一蹶不振,直至自己把自己送给死亡!"
这是来自大清王朝入主中原后第一任皇后的诅咒。这恶毒的诅咒虽然没有宣诸于口,却仿佛已经被天地所共知,天色忽然沉暗下来,一阵冷风袭过,宫女们情不自禁齐齐打了一个寒颤,轻声惊呼:"又要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