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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佟妃自谓奉旨试药乃是份内中事,无功受禄,愧不敢当。

    顺治无奈,唧咕道:"佟妃这脾气,竟是越来越古怪,天下人再没第二个如此。"董鄂妃笑道:"臣妾的病是佟妃娘娘治好的,恩同再造,理当亲自登门道谢,岂有反劳皇上赏赐之礼?难怪佟妃不喜欢。"当即打点了几色精致针线,别样糕点,命宫女捧着,亲自往景仁宫问候。

    平湖仍是婉拒,董鄂笑道:"原不算什么礼物,只是亲手绣制的几样玩意儿,聊表寸心。娘娘若不受,是怪我出手寒酸,不屑往来了。"平湖这方收下了,又命奴婢奉上茶来。

    刚谈了几句,忽然慈宁宫女官忍冬走来,宣称太后娘娘诏见,又给两位娘娘见礼。董鄂与平湖都忙起身还礼,笑道:"有什么事,随便遣个宫女来告诉就是了,怎么劳姑姑亲自来传?"

    忍冬笑道:"太后久不见佟妃娘娘,着实惦记,要请娘娘过去说话儿。又怕娘娘身上不适,若是别个人来传,娘娘见是太后之命,少不得要强撑着前往,岂不有违太后本意?故而命奴婢前来,若是娘娘精神还好呢,就陪娘娘走一趟;若是见娘娘倦怠,就只是过来看看,说句话儿。这番意思,怕别的人不能体谅,反增娘娘烦恼。"

    平湖与董鄂听了,俱各狐疑,却只得笑道:"太后盛意,真个思虑周到。"董鄂妃便起身告辞,平湖也不相送,匆匆换过衣裳,且随忍冬往慈宁宫来。

    宁妃、远山等正围着太后奉承说笑,忽见忍冬陪着佟妃走来,都觉诧异,满面笑容地站起来问好。平湖一一道谢,又给太后请了安,方才落座,太后向左右笑道:"娘儿几个天天说笑,倒觉平常,佟妃难得来一回,我看了她,倒想起正有几句体己话要说。"远山忙站起来笑道:"太后娘娘说的,佟妃娘娘是稀客,意思嫌咱们都是熟面老脸的,看得多了,倒生厌烦,还不快识趣回避了呢。"众人笑了一回,遂都跪安辞去。

    大玉儿笑着点手召平湖坐近来,又命忍冬换茶。忍冬知机,忙带了众宫女出去,随手将门掩住。命众人散了,自己坐在外间守着,不许一个人进去。佟妃心知有异,却不便动问,只得端坐着低头品茶,暗思何事。太后倒也并不绕圈子,开口便问:"我听说,皇贵妃请你治病,可有这事?"

    平湖陪笑道:"不过是出主意请贵妃略改变些饮食习惯,并无"治病"之说。"

    太后笑道:"食疗之法,自古有之。你能用饮食令皇贵妃起死回生,这能耐也就不小。"

    平湖更加心惊,小心答道:"臣妾自幼多病,家中常有名医往来,耳濡目染,略记了些饮食之法。皇贵妃身子原无大碍,只为四阿哥不幸夭逝,伤心郁结,故致梦醒颠倒,神思恍惚。臣妾只是略为调理饮食,岂有"起死回生"之术?果有此方,臣妾亦不致缠绵病榻,能医者不自医了。"

    太后道:"我说你"起死回生",并非你的仙方有效。而是因为我知道,这一年来,懿靖太妃等人一直在承乾宫暗布眼线,换掉贵妃之药,又常在饮食中做文章,这才使得皇贵妃日渐羸瘦,神思不属。若不是你为她开方调治,用食材行使"以毒攻毒"之策,再过个一年半载,皇贵妃必死无疑。这还不算是"起死回生"么?"

    平湖听了这一句,此前种种猜测尽成事实,见太后将这样的大事如此直说无讳,反倒不得主意,只得眼观鼻,鼻观心,垂首不语。

    大玉儿笑道:"你心里必然奇怪,想我既然知道懿靖太妃她们捣鬼,为何不加阻止,反而任其在后宫兴风作浪,岂非借刀杀人,助纣为虐?"平湖忙道:"臣妾不敢。"大玉儿道:"是不敢,还是不赞成呢?"

    平湖道:"太后统领后宫,母仪天下,日理万机,凡行事必有宏旨深意,非臣妾可以妄测,又岂有不赞成之念?故曰不敢,是不敢猜测、不敢评论、不敢参与之意。"

    大玉儿笑道:"好一个"不敢"。此前我倒不知道,你原来这般牙尖嘴利,言辞便给,倒是我眼拙,看差了你。今日看来,你倒是后宫里第一个耳聪目明,心清如镜之人。"

    平湖既不便承认亦不好分辩,明知太后似褒实贬,语中有责怪自己多事之意,遂恭敬回禀道:"谢太后过奖。惭愧臣妾近来愈感神倦体乏,不得不闭门养息,以便早些康愈,侍奉太后。"婉言承诺,从此不理皇贵妃之病就是了,管她们下毒也好,放炮仗烧衣裳也好,把她推入水也好,都不会再加干涉,更不会告密给皇上。

    然而皇太后似乎仍不满意,轻笑道:"你倒也乖巧懂事,难怪皇上对你一直另眼相看。我从前只道你来历不凡,是我一位故交之女,直至董鄂进宫,才知道此前竟是我弄错了。那董鄂妖媚惑主,勾引得皇上一味亲汉远满,沉迷佛教,如此下去,只怕于国家社稷无益。故而我明知后宫中有人作法,却装聋作哑,任其自然。原以为四阿哥夭折,贵妃伤心之余,必会有所收敛;岂知她不知进退,越发引逗得皇上行为乖张,倒行逆施,若再不除去妖孽,只恐夜长梦多,等到大错铸成,就悔之晚矣。不过,懿靖太妃那些人难成大事,各个都不及你一半聪明,故而我今天特地找你来,想你辅佐皇上,使他远离妖邪,归返正道。"

    平湖闻言大惊,太后话中的意思,分明是要她亲自动手除去皇贵妃,将功赎罪。董鄂妃系南明永历帝暗置宫中之眼线,这是她早已猜到的,所以才会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替董鄂开方诊脉;如今果然惹火烧身,也在意料之中,然而太后这样当面鼓对面锣地打开天窗说亮话,而且竟然要她亲自出手,却是出乎意外。她知道太后既然打定主意,董鄂妃已是必死无疑,心中既为董鄂的命运惋惜,亦为顺治的处境悲伤,既不敢应承,亦不好推拒,只得含糊答应,谢恩辞出。

    回到景仁宫中,平湖亲自在案上设了香鼎,命奴婢尽皆退避,不许一个人打扰。自己浴手焚香,静坐沉思,足足想了整个下午。这次交手,教她清楚地知道:无论才智心机,胆魄气势,自己都远远不是太后的对手,除却就范,无法可施。然而真要奉旨杀人,谈何容易?殊不论自己与董鄂是友非敌,既便看在顺治待皇贵妃一片痴心的份上,她亦不愿成为杀害他心中至爱的凶手。

    自从孙可望降清后,平湖对南明与大西军早已不抱任何希望,一心只将未来寄托在自己儿子玄烨的身上;然而董鄂的进宫让她知道,永历帝并没有对紫禁城死心,即便是困兽之争吧,亦还是勇气可嘉。她虽不愿再与他们联手,却也希望能助其一臂之力,现在反而让她亲手杀死永历最后的希望,叫她如何做得出来?

    然而太后曾经怀疑过她的身份,如今好不容易释去前嫌,又将如此机密大事泄露于她,如若抗命,必定会成为太后眼中钉,大祸不日便要临头了。除非她去向顺治告密,如果是那样,结果会怎么样呢?顺治或者会为了董鄂向太后问罪,但满朝文武却不会为了个妃子与太后反目,只会一味死谏,结果必然是两败俱伤,把所有最尖锐的矛盾暴露于阳光下,董鄂妃的来历会被张扬出来,而自己的身份也有可能曝光。牵二连三,受累者何止千万。做大事者须丢卒保车,而不可因小失大,自己任由琴、瑟、筝、笛枉死而不肯向皇上求情,也是为此。这一次,难道要为了皇贵妃而与太后正面为敌吗?

    她从不畏死,但是如果自己的死并不能阻止董鄂妃悲剧的发生,那么牺牲又有什么意义?平湖的耳边忽然响起董鄂说过的那句话:"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她想董鄂其实也是早已看穿了自己的命运,有所意料的吧?如今太后所以会联合她对付董鄂,并不是把她当作自己人,而是因为把对香浮小公主的猜疑转到了董鄂的身上,这未尝不是一个将错就错移花接木的脱身良机。如果董鄂死了,太后的疑心就会落到实处,再也不会捕风捉影猜忌于她了。那样,也许她就会安全了,更重要的是,玄烨也就安全了。否则,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来一次痘疹之灾呢?

    正不得主意,忽然婢女叩门求见,平湖低声道:"不是说了不要打扰我静修吗?"宫女赔罪道:"是四阿哥来了。"平湖霍然起身,一时只当自己听错,不禁问:"谁?"

    宫女已经带了玄烨进来,跪着给平湖请安。平湖看到儿子,几乎以为自己打坐久了,走火入魔,生了幻象,忙将玄烨拉至自己身边坐下,摸着头问:"你怎么来了?"玄烨含泪道:"孩儿正在跤场练功,素玛嬷嬷过来传旨说,太后娘娘听说额娘身体不适,命我来给额娘请安,还叫我陪额娘用过晚膳才回去呢。"

    平湖大喜过望,反而不敢当真,忙命侍女传了跟四哥来的奶母进来,问她:"三阿哥来这里的事,太后知道吗?"那奶母道:"回禀娘娘,太后深知娘娘思儿之苦,特意命奴婢送阿哥来与娘娘相见的。"平湖这才确信是真不是梦,转身抱住玄烨道:"从上次在吴额驸的府里见你一面,如今又有三四年不见了,长高这么多。"一语未了,泪如雨下。

    在这瞬间里,她已经明白地知道:太后恩威并施,无异于一种催促,一种承诺,一种命题——要么她杀了董鄂,作为回报,她以后就可以经常见到四阿哥;要么抗命不遵,则答案不问可知。

    她没的选择。生在帝王家,就注定了她没有别的路可走。

    平湖在心中悲哀地叹息:皇帝哥哥,对不起,你错信了我,而你我最大的过错,便是生在帝王家。

    顺治十七年八月十九日壬寅(1660年9月23日),董鄂妃亡故。没有人怀疑她的死因,她已经病了那么久,伤心了那么久,大去只是早晚的事。

    然而顺治不这么想,他固执地认为天妒红颜,而董鄂死于非命。承乾宫三十名太监、宫女悉被赐死,为皇贵妃殉葬,全国均须服丧,官吏一月,百姓三日。亲王以下、满汉四品官以上,并公主、王妃以下命妇俱于景运门内外齐集哭临;他自己则辍朝五日,并改用蓝笔批阅臣工奏本,以示哀悼。

    这一切都是逾制的——按照旧例,只有皇帝及太后之丧,才会以蓝笔批本,并以二十七日为限;其余即便皇后之丧亦无此制,而董鄂不过是皇贵妃罢了,其礼制却远逾皇后丧仪,奏本用蓝笔批复长达四个多月。这还不算,顺治又为了不能在董鄂生前将其立为皇后而抱憾,遂于三日后追封董鄂妃为皇后,二十六日行追封礼,又命众臣拟定谥号,从四个字加至十四个字,最终选定"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

    九月十日,董鄂遗体于景山寿椿殿焚化,顺治又亲制行状,文中直以"后"来称呼董鄂妃,尽述其生平行止,充满溢美之辞。诵读已过,遂由群僧执烛念诵:"出门须仔细,不比在家时,火里翻身转,诸佛不能知。"其后,棺椁与宫殿连同其中珍贵陈设俱被焚毁,火光冲天,从黄昏一直烧至天明。

    凡此种种,太后大玉儿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她知道,顺治是在借着逾制来宣泄对自己的不满,甚至是一种挑战。但她不想正面与儿子为敌,四阿哥死了,董鄂妃死了,她要做的事已经成功,又何必再火上烧油呢?不论顺治任性地给予他们什么样的死后殊荣,称四阿哥为"朕之第一子"也好,封为荣亲王也好,或是追封董鄂妃为皇后也好,遍请全国僧道为其超度、甚至焚烧了两座华美的宫殿殉葬也好,死亡,始终是惟一不能改变的事实。而死人,是不能再继续作乱,与活人对着干的,凭她生前怎么样地妖媚惑主,化蝶之后,再如何干政?

    大玉儿特地向洪承畴要了顺治亲制的行状来看,看到"后妮静循礼,事皇太后,奉养甚至,左右趋走,皇太后安之"一句,不禁冷笑数声,道:"这是怨我那年留下皇贵妃服侍汤药,使她劳神才患病了。"

    洪承畴忙赔笑道:"皇上至孝,哪里会有瞒怨太后之心呢?这篇行状原是皇上怀念皇贵妃,述其平生功绩,难免有溢美之处,况且皇贵妃曾为太后侍病,自是大功一件,皇上特地记此一笔,也是孝顺太后的意思。"

    大玉儿不答,只管往下看,至"后至节俭,不用金玉。诵四书及易已足业;习书,未久即精。朕喻以禅学,参究若有所省。后初病,皇太后使问安否,必对曰:"安"。"等语,又不由连连冷笑,道:"既是"至节俭,不用金玉",何以又令太监、女官生殉,烧了两座宫殿陪葬?"又指着最后一段道,"这里说,皇贵妃临死前对皇上说:"吾殆将不起,此中澄定,亦无所苦,独不及酬皇太后暨陛下恩万一。妾殁,陛下宜自爱!惟皇太后必伤悼,奈何?"依大学士看,是什么意思?"

    洪承畴强笑道:"自然是皇贵妃怕太后伤心,劝皇上要以皇太后健康为念,不可一味缅怀悼念。这是她的孝心,太后何以不解?"大玉儿笑道:"她会有这样孝心!死之前不想别的,倒一味只管跟皇上说起我这老太婆,岂不奇怪?皇上特地写了这些句子,不知道是给谁看?"

    洪承畴听了,一声儿也不敢吭。他本是董鄂妃的挂名父亲,虽然太后未必知道这出偷龙转凤之计,皇上却是深信不疑,这段日子没少给他赏赐,早已引起朝中大臣诸多猜忌。今天皇太后特地召他入宫谈论皇贵妃之事,安知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从前他与太后原有肌肤之亲,然而这些年来南北征战,疾病满身,齿摇发落,耳鸣眼花,早就被太后所弃,另召入幕之宾了。今天忽然又召他前来,若非刺探,难道还是叙旧不成?罢罢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正皇贵妃已去,死无对证,不论太后问什么,总之给她个抵死不认账就是了。

    幸喜太后并不纠缠,却另问起一事:"我听说皇上近日又开始大兴土木,祭拜前明诸陵,上月二十六去了昌平,回来没几日,又说要去郊区散心,从初九离宫,如今已经十来天了,你可知他去了哪里?"

    洪承畴明知顺治去了石景山、玉泉山两处,太后眼线众多,必定早已知晓,却不便说破,只得含糊道:"皇上月前颁旨,故明陵每年春秋两次由太常寺差官致祭。这时候出宫,大概顺路祭陵去了。"

    大玉儿故意诧异道:"又祭陵?莫不是为皇贵妃死了,皇上祭死人祭上了瘾?我听说他前日和大臣们合计着,说要替前朝太监王承恩也立个碑,这可真是稀奇,连太监也当成宝供奉起来了。说起来你和那些人更有渊源,皇上怎么倒不带你同去的?"

    洪承畴这方知道太后诏见他的真正用意,闻言忙离座跪下,诚惶诚恐地道:"臣虽曾效力于前明,然自从三官庙太后垂青,晓以大义,自此剃发易服,誓死相从,更未生过二心。还望太后明鉴。"

    大玉儿听他提起三官庙旧事,那原是二人初次定情之地,未免感念旧情,忙亲手扶起道:"我并无疑你之心,何必如此?今儿找你来,不为别的,只想你替我劝劝皇上,不可一味任性,当以社稷为重,私情为轻。佛法教义,也讲的是普渡众生,岂有为了参禅而荒废朝政、误尽苍生之理?"

    洪承畴略作沉思道:"我与大觉禅师玉林秀曾有一面之缘,如今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辈之言未必入耳,不如我这就修书一封,请玉林秀大师前来,若由他劝谏皇上,或可见效。"

    大玉儿点头道:"但愿你这法子好用,既如此,你就看着去办吧。果然能使皇上规引入正,我必重重谢你。"

    洪承畴叩谢道:"忠言谏君是为臣工份中之事,何敢望谢?"遂辞去。却不还家,径往额附府吴应熊门上来,令门子通报进去。

    稍顷,中门大开,吴应熊亲自迎出来,恭请入中堂用茶。建宁听说洪大学士来访,深以为罕,亦特地过来见礼,洪承畴欲跪不跪地,方说了句"微臣给公主请安",建宁早已接连说了三四声"平身",令吴应熊扶住了,仍送回座中坐下,自己略陪了半盏茶功夫,即告辞入内,复命人传出话来,请大学士用了晚膳再去。

    洪承畴谢了,这方从从容容地与吴应熊说话,因道:"冒昧造访,是有一个不情之请要拜托世侄。此事关系重大,稍有不妥,攸关性命。然而举目京城,除了世侄之外,老夫竟无人可托。"吴应熊听他说得重大,谨慎问道:"不知何事?但要晚辈可以效劳,虽死不敢辞。"洪承畴拈须沉思,又沉吟了一下方道:"世侄可知道,老夫原有一个女儿叫作洪妍,于崇祯十四年在盛京失散?"

    吴应熊听到"洪妍"二字,心如鹿撞,忙道:"略有所闻。莫非要在下帮恩师公寻找令千金么?"洪承畴道:"那倒不必。此前我在南方经略时,已经与女儿因缘相认了。只是她在江湖流浪已久,散漫惯了,不愿意受拘束,故而不肯同我入京。而我身为朝廷重臣,突然多出个女儿,也有诸多不便,所以,我想请你替我去赴她之约。"

    "洪妍在京城?"吴应熊益发惊讶,只觉一身的血都涌上头来,不禁离座而起,接连问道,"她如今在哪里?什么时候来的?你见到她了吗?为何我不知道?"

    洪承畴见他这般冲动情急,倒觉诧异,一时瞠目无语。吴应熊亦自觉失态,索性离座长揖到地,恳切致辞:"实不相瞒,晚辈与令千金早有数面之缘,已成挚交。惟因洪姑娘从不肯在晚辈面前提起身世,故而晚辈也只得对师公隐瞒,还望师公恕罪。"

    洪承畴初而大惊,然略一思索,便已透悉,恍然道:"难怪当日你迎我入京时,看到董鄂姑娘那般吃惊,满脸疑惑之色。原来,你早就知道董鄂妃并不是洪妍。我自谓此计万无一失,却原来早已被你看破。这许多年来,还要感谢你在皇上面前替我遮掩,若非如此,老夫项上人头早已不保。既如此,老夫倒不当再有所隐瞒了。"因拉吴应熊坐下,将皇上如何钟情于洪妍、向自己索讨为妃、并命自己经略之余悉心寻访之事,从头细细说明,叹道:"那日我的部下在江南抓获一批抗清叛逆,本欲解往京都受刑,忽然门上报说有个女子来访。我寻找了女儿那么多年,怎么也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形下相见,更没想到她竟然一直为永历做事,这些年来,不知多少次与我同城相处,擦肩而过,这次若不是为了救她的同党,只怕还不肯露面呢。"

    吴应熊早猜到洪妍已经与父亲相认,却也为这种相认的方式觉得惊诧,不禁"哦"一声,问道:"那么洪姑娘可知道圣上也在寻找她的事?"

    洪承畴道:"岂会不知?董姑娘便是洪妍推荐给我的。她说自己另有要务,不便进京,董姑娘色艺双绝,必然能得到圣上的眷顾——事实上,皇上对皇贵妃的确情深义重,为了皇贵妃的死,几次三番想要削发出家。刚才太后召我去,谈的就是这件事。言语之间,太后分明对我已起了疑心,想来早已在我身边布下天罗地网。倘若查知小女之事,我父女二人性命事小,只怕宫中朝上牵连甚大,无辜枉死之人必然不少,则老夫就罪孽深重了。所以要拜请世侄替我去见小女,告知她京中情势,嘱她早早离开,不可耽搁。"

    吴应熊忽然想起一事,脱口道:"刚刚降了朝廷的义王孙可望前日突然暴毙,说是出猎时被箭射杀,然而箭簇究竟何人所发,邸报上却语焉不详,弄得朝上人心惶惶,京中探子遍布,洪小姐此时来京,凶险实多。"

    洪承畴一愣,欲言又止,眉宇间似有无限烦恼,最终说:"你既然自称是她知己,理当知道她神出鬼没的脾性,从来只有她找我的份儿,我若想找她,却是千难万难。故而才要委托贤侄代我赴约,提醒她慎重行事。"

    吴应熊若有所悟,遂细细问明赴会之所,想到即将可以与红颜见面,不禁心中怦怦乱跳,又命下人摆上酒菜来,陪洪承畴饮至夜深方散。

    次日一早,吴应熊命管家往朝中送了假条,自己出了门径往洪氏祖坟来,先毕恭毕敬地在洪老夫人的碑前洒酒祭拜了,然后便坐下来静静等候。洪承畴告诉他见面的时间是午时朝散,然而他却迫不及待,坐立不安,只有早早地来到洪氏坟园坐定,才能静得下心听松风阵阵,落叶萧萧。

    看着洪老夫人的墓碑,他便想起了八年前在川蜀战场上邂逅洪家祖孙的情形。那是他与明红颜的第二次相会,同初遇一样短暂而记忆深刻。他不能忘记明红颜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第一件事,她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与眼风,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令他神驰魂与,满心感激。是她让他知道,爱一个人至最深处,就是对她毫无所求,只要能有所赠予便是最欢喜的。他只恨可以为她做的并不多。

    日上中天,看日影可知午时早已过了,然而红颜的芳踪依然不见。

    吴应熊不死心,沉着气一直等到戌时,暮色四合了,这才相信红颜大概是不会来了。她是临时有事耽搁,还是看到自己改变了主意?可千万别出了什么差错,遇上了太后的眼线吧?

    如此想着,便越觉忧心,吴应熊情急生智,忽然想到倘若红颜回京,除了洪氏祖坟和学士府外,应当还有一个地方可去。遂出了墓园,一路打马打奔至二哥处,只见院门虚掩着,应手推开,却并不见那位打扫看屋的老仆人。一直走进堂中来,只听窗里一个女子的声音虚弱地问:"是何叔吗?"

    那声音细若游丝,几不可闻,然而听在吴应熊耳中,却无异于雷霆霹雳一般,一颗心几乎跳出腔子来。连忙几步抢进屋中,只见窗边炕上,一个女子半倚半坐,鬓发散乱,脸色惨白,正是红颜!

    明红颜显然受了极重的伤,只略问了一句"是何叔吗"已经气喘吁吁,似乎连抬起眼睛的力气也没有,然而吴应熊的突然闯入还是迫使她抬眼注视。她看着他,却毫不惊讶,好像早就在等待他的到来似的,她看着他,似乎微微笑了一笑,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来。

    吴应熊接住那只手,辛酸得几乎要流下泪来,看到重伤的红颜,真让他又惊又喜,又痛又怜,所有的猜测都被证实了,是她杀了孙可望,所以才会受到这样的重创,以至于不能按时赴约。他忍不住责备她:"做这么危险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代劳?"

    红颜低语:"你为我,已经做了很多,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吴应熊冲动之下,真想这就对她坦白一切,她已经与洪承畴相认,接受了那个汉奸的父亲,是否,也可以接受一个汉奸之子做朋友呢?而且,他已经同她父亲交谈了一切,即使瞒着她,想必也不能持久,倒不如趁此一抒胸臆,好过一直在隐瞒的阴影下歉疚。他鼓足了勇气道:"红颜,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其实我"

    话未说完,却听见院门轻轻一响,似乎有人进来。吴应熊忙拔剑在手,闪身窗后向外看去,却是那看屋的老仆人来了,手里拎着一个药包。吴应熊心想,原来这个装聋作哑的老家伙姓何,只得开了门迎上去。

    老何见着吴应熊,微微一愣,仍然不说话,径自往厨下生了火,将纸包里的药倒进吊子里,三碗水煎成一碗,双手端着过来。吴应熊接了,一勺一勺亲手喂进红颜口中,眼看她喝了药,阖眼朦胧欲睡,满腔的话再也说不出来,轻轻替她拉上被头盖至颈下,眼看着她睡熟了,仍不舍得离开。只呆呆地守候在榻边,眼也不眨地看着她,看着他心目中的女神,想象着她的梦里是不是有他。

    这个晚上,吴应熊没有回去额驸府,他舍不得,舍不得离开。每次面对明红颜,总有一种忐忑的感觉,仿佛他一转身,甚至一眨眼,她就会凭空消失,然后几年不见,凭他走遍天涯海角,亦不能再次握住她的手。如今,他终于又重新见到她,听到她,而且是这样柔弱苍白的她,这样的伤痛,悲哀,他怎么可以离开。

    他守候在她身旁,默默地坐了整整一夜,心情异常平静。如果可以,他情愿就这样一直守着她,直到天荒地老,那将是他毕生最大的快乐,除此别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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