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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处,心却并没有比从前更近,总好像有什么人什么事阻隔在他们中间,不得逾越。他们讨论南明政局,担忧朝廷下一步的举措,有时吴应熊也会有意谈起洪承畴的事情。红颜虽然听得很用心,却从不追问,显然,她仍不打算坦白身世,于是,吴应熊也只好对自己的真实身份继续维持缄默。
这日红颜吃过药,看看窗外的天空一层层阴沉下来,知道就要下雪,想着应公子今天大概不会来了,就让老何早早地关了院门,说要早睡。可是嘴上这样说,眼睛却一直不由自主地向窗外张望,听见风吹草动,都不由得侧起耳朵,以为是应雄来敲门了。
其实,早在她看清自己的心之前,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应雄"。也许这是她不愿意承认,也不敢承认的,身为女儿,这样的事怎么可以由自己主动?况且,她还是个立了生死契把身心献给了反清复明大业的战士,除非应雄也跟她一样把生死身家都抛之度外,完全地无牵无挂,否则,两个人是无论如何走不到一起的。
虽然她与应雄聚少离多,然而他炽热的眼神早已让她明了他的心意,而在她将募送粮款的大任交托给他的时候,也就等于把自己的性命交在了他手上。她就像信任自己那样信任着他,简直把他看作自己的另一半。
这样的肝胆相照,却一直不能推心置腑。他们甚至从来没有好好地谈过一次知心话。他总是那样沉默地倾听,眼神专注,有种鹿一般的凄苦,鹤一样的孤洁。她知道自己对他隐瞒了许多事,同时觉得他对于她也仍然是个谜,她有些害怕知道那谜底,却又一直忍不住猜测。
而一切,在梦里有了答案。
梦里也在下雪,白茫茫的一片,明红颜踟蹰在雪中,似有所期,若有所待。寻寻觅觅间,忽然闻到一股梅花的清香,沁雪而来,身不由己,她追着那梅花的香味一路寻去,不知不觉来至一个极宽阔的院落,只见重台楼阁,亭轩俨然,分明是某户豪门内苑。
红颜徘徊在梅花林间,不禁想:应公子呢?这可是自己当年与应公子在城墙根同游的梅林?怎么不见应公子?想着,她便听见了应雄的声音说:"原来你也喜欢梅花。"
她回过头,却看见有个女子陪着应雄从那边走来,笑靥如花地说:"是啊,幸亏当年不曾真让人把它们拔了去。"两人挨肩携手,状甚亲密。女子说几句话,便将头搁在应公子的肩上娇笑,笑容比梅花更加明艳。有雪花落在女子的发鬓上,应雄随手替她拂去,眼中满是怜爱。
红颜觉得心痛,她喃喃地说:"原来,你已经有心上人了。"
可是他听不见她。他们两个都听不见她,也看不见她。
红颜哭了。抽泣声惊醒了自己,也惊醒了守候在一边的吴应熊。
吴应熊是在红颜睡着后才来的。老何替他开的门,既不问好,也不拒客,只向红颜屋子指了一指,便掩上门出去了。吴应熊一直走进里屋来,看到红颜已经睡了,便不敢惊动,只坐在炕沿边,看着她依然苍白的脸上,慢慢浮起一片红晕。他想她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眉头这样紧蹙着,是在担心南边的战事吗?他握住她的手,希望可以用这种方式传达自己的关切与支持,使她在梦中感到一点安慰,感到不孤单。
正是这一握,使他们的心在瞬间连通,让他在她面前变得透明。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犹豫,不知道该怎样同她坦白。以往每次聚散匆匆,隐瞒事实还情有可原;可是这次,他有这样多的机会与她单独相处,却仍然没有告诉她自己已婚的事实,这已经不是隐瞒,而迹近欺骗了。可是,她从来没问过,他又怎样说出口?
但是他不知道,甚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如果太爱一个人,爱得割心裂肺灵魂出窍,就会两个人变成一个人,在某个瞬间走进他的心里去,看到她本来不可能看到的事实。
并不需要他自己说一个字,而红颜已经看到了一切。只是,她不知道她看到的人就是建宁,而建宁是个格格。但是心痛的感觉让她知道,那个女子对他很重要,她和他的关系,比自己跟他更近。这种比较让她背脊发凉,有着莫名的孤苦感,孤苦得仿佛置身在茫茫黑海中,无助地一点点地沉没下去,而他近在眼前,却不肯伸手拉她一把。她在沉没的绝望中哭泣起来,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说:"红颜,我在这里。"
睁开眼,她立刻接触到他的眼神,四目交投中,他和她猝不及防地,同时看穿了对方的心意——那是爱。千真万确毫无遮掩的挚爱。
一时间,她和他都颤栗了,在莫名的感动中莫名地悲哀,同时在想:原来他(她)也是爱着自己的!然而,自己却如何回报这爱?他是已经没有了自由身,而她,则已把自己交给了反清复明的大业,只会爱国,不会爱人——爱对于战士来说,是多么名贵而不可承载的事情!
明红颜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凄苦过。她知道,错过了应雄,今生她都不会再遇上一个人像他这样懂她、敬她、爱她的人。如果能同他在一起,两个人相濡以沫、相敬如宾,不论怎么样的乱世,应该都有他们遗世独立的空间吧?然而偏偏她却不能对时局置身度外,更何况,他已经是有妇之夫。
她垂下眼睛,轻轻说:"明天,你不要再来了。"
吴应熊闻言,心就像被重锤砸了一记似的,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总有一天明红颜会离开他,离开京城,回到永历帝的身边,为国而战,直至为国而死。他爱了她这么久,一向聚少离多,醒里梦里都在盼望重逢,盼望相守,多一天,再多一天。这些日子的相伴,是上苍怜悯他的痴心,厚待他的礼物,是他们最好两个的缘份。他应当满足。他知道明红颜会同他说再见的,不是今天,也在明天。
他只是没想到,她说的话,却不是"我要走了",而是"你不要再来了"。她必定知道了些什么,是他身为吴三桂之子的身份,还是他娶了满清格格的事实?
"为什么?"他苦涩地问。对红颜,他一直在爱慕之余有着更多的敬畏。他早已在心底对她发过誓:凡她意愿所向,他必赴汤蹈火而为之,绝无反顾。即使她要他离开,他既便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好这样做。可是,他仍然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应公子,你以后不要再来了。"说话的竟然是老何。他急匆匆地走进来,就好像听见了两人的对话,并在替红颜回答吴应熊的疑问一般,简截地说:"应公子,你被跟踪了。这地方太危险,非但你以后不必再来,就是明姑娘也必须尽早离开。"
吴应熊无言了。认识这么久,他从没听老何开口说过话,甚至一直以为他又聋又哑。然而现在才知道,老何非但不哑,而且口齿清晰,语气果决。然而他太悲伤了,悲伤得连惊愕的力气也没有,他只是默默地从身后将一只锦袱包裹的小弓取下来,托在手上递给明红颜,半晌方道:"你回到南边,难免与清军冲突。倘若有需要,可持这只弓求见吴三桂,相机行事,或有所助。"
这是他第一次送她礼物,这个礼物,还是上次洪承畴说起他们父女相见的情形时他就想到的。那一次,明红颜为了营救自己的同伴,不惜暴露身份求见洪承畴;这样的情形,也许今后还会再发生,但是捉捕抗清义士的人可能会变成吴三桂,而被捉捕的更可能是明红颜本人,那时,这只弓也许会帮到她的忙。
红颜眼中有灵光一闪,似有所悟,却欲言又止,只是默默地接过弓来,低了头轻轻抚摸。吴应熊悲哀地看着她的手势,那样温柔,那样伤感,就好像她抚摸的是他的手臂一般。他们两个,就这样,借着这只弓,做了今生惟一的一次牵手。
梦境真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事情,可以让真实的情景变得虚幻,而又让很多的秘密浮出水面。
顺治也在梦中寻寻觅觅。董妃临死前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董妃不明白,他身为皇上,亦不能明白。他为她焚烧了两座宫殿,殉葬了三十宫人,为的就是给她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使她在天国里不会孤单。他以为这样就可以给爱妃一个交待,让她安心地"离去",可是他自己,为什么却仍不能心安理得地"放下"呢?他想找到她,问她:你得到安身立命之所了吗?
此时,他正卧在万寿山万寿亭暖阁里小憩。阁内设着暖炉香鼎,亭外却是飞雪满天。万寿亭海棠树下,是明朝崇祯皇帝悬颈自尽的地方,一代君王,生前有黎民百姓爱戴,满朝文武臣服,死时却只有一个太监王承恩相陪——他不能够让他的爱妃也这样!因此,他第一次违背了她节俭爱民的素愿,厚葬丰殓,极尽奢华。
自从六岁那年见到她,他心心念念就只有一个愿望——找到她,娶她,立她为后。这个承诺,终于在她死后才算是彻底地实现了,他与她,挚诚相爱,携手相亲,虽然只有短短四年,却也羡死鸳鸯了。
可是,为什么他仍然不能从容,不能心安?曾经得到,而终于失去,多像是一场春梦。
在梦里,他回到了六岁的盛京,十王亭后的值房里,有个陌生的小姑娘在那里读书。他从没有见过那么美的小姑娘,也从没有见过那么静的小姑娘。宫廷里的女孩子除了格格就是奴婢,要么骄横,要么怯弱,总是叽叽喳喳的,然而她,不卑不亢,静如雕像。
他隔着窗子问她:"你看的什么书?"又说,"我拿了果子来给你吃。"但那女孩只是不理睬。他无奈,忍不住要试试她的学问,遂背手身后,仰头念道:"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来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下何处无芳草。"
女孩儿先是愣愣地听着,忽然抬头道:"错了,不是"天下",是"天涯"。"他笑道:"你总算说话了吗?"女孩察觉上当,脸上一红,啐了一口,扭头不答。
六岁的福临一技奏效,再施一技,故意长叹一声,接着吟道:""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杳,有情反被无情恼。"古人形容得果然不错,可惜只有一个字用得不恰当。"
那女孩果然又忍不住问道:"是哪个字?"福临诧异道:"你竟不知道吗?就是墙字呀,应该用个窗字才恰当。你我明明是隔着一扇窗子的吗。"女孩终于笑了,道:"不听你胡诌。"他看见她笑,喜得无可不可,不知道该怎样恭维才好,问她:"你是谁?怎么会来到这里?"不料女孩反而问他:"你又是谁?这里是哪里?"福临奇道:"你竟不知道吗?这里是盛京皇宫啊。你住在皇宫,倒不知道这里是哪儿?"
女孩愣了一愣,脸上变色:"是皇宫?他们竟把我们抓到盛京宫里来了?"福临更加奇异:"抓?他们为什么要抓你?又是谁抓了你们?你告诉我,我替你报仇。"女孩一双黑亮亮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他,问道:"你替我们报仇?你住在宫里,你是谁?"
"我是九阿哥福临。"男孩子当着女孩面吹牛是天性,福临豪气勃发,大声许诺:"我是未来的皇上。等我做了皇上,就娶你为妃。"
"清贼的皇上?"不料那女孩竟是一脸鄙夷之色,凛然道:"我不与清狗说话!"
福临见说得好好的,女孩忽然翻脸,大觉不舍,忙叫道:"你干嘛骂人?我怎么得罪你啦?"正欲理论,却值忍冬找来,拉住他道:"九阿哥,你找得我好苦,娘娘喊你去上课呢。"福临虽不舍,也只得走开,好容易等得下课,忙忙地又往十王亭来,却已是人去屋空。
更恐怖的,是问遍宫里,都说从没见过有那么一个小姑娘,额娘庄妃更是斥责他胡思妄想,命他以后不许再提什么"神秘汉人小姑娘"了。福临就这样断送了他生平第一次懵懂的初恋,爆发了生平第一次的伤心和叛逆。而从开始到结束,他都不知道,那个他渴望誓死捍卫的小姑娘究竟是谁,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他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隔了那么那么多年,他才从范文程口中得知,那年困在盛京宫中的女孩,叫作洪妍;又隔了那么多年,洪承畴才终于找到女儿,并化名董鄂送进宫来,他终于可以和她在一起;可是,这么快,这么快她又离他而去,留他孤零零地一个人在世上受苦,她怎么忍心?
在梦里,他拉住她的衣袖,求她:"你不要再走了,我找得你好苦,想得你好苦,好容易见了面儿,你可再不能走了。"她却冷冷地将袖子一甩,喝道:"清贼,还不受死?!"
他一惊醒来,面前明晃晃一柄长剑,俏生生一个女子,正是洪妍。
是洪妍。她站在他的面前,手里持着一柄剑,寒光闪闪,逼近他的喉咙。她的身后,从敞开的暖亭门外,可以看见白雪红梅,蔚然成林。自从那年他为了长平仙姑将那几株海棠移进宫后,就命人在这里改种了梅树,此时正是花开季节,梅花的香气动声动色,透雪而来,也都仿佛带着莫名的杀气。她乌黑细长的蛾眉,娇艳欲滴的红唇,在茫茫白雪中分外清朗,赛过梅花。而她的语调,锋利如刀剑,凛冽如冰霜。
虽然十多年不见,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而随着那一眼相认,有千百个念头涌入头脑中:她是洪妍,是盛京宫里那个神秘的汉人小姑娘,是他爱了十几年的心上人,只有洪妍才会有这样冷艳的眉眼,只有洪妍才会有这般孤傲的神情,他绝不会认错的——可是慢着,如果她是洪妍,那么董鄂妃是谁?
他看着她绝美的脸,却仿佛看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一样,忽然轻轻地开口念道:"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来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下何处无芳草。"
她一愣,本能地接口:"错了,不是"天下",是"天涯"。"
他苦笑,幽幽地说:"你总算说话了吗?"而后接着吟道,""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杳,有情反被无情恼。"古人形容得果然不错,可惜只有一个字用得不恰当。"
她也幽幽地问:"是哪个字?"
他答道:"你竟不知道吗?就是"墙"字呀,应该用个"窗"字才恰当。你我明明是隔着一扇窗子。"
这正是他们当年在盛京初见时的对话,他一直记得,而她,也依然记得。她是洪妍,她真的是洪妍。可是如果她是洪妍,那么董鄂妃就是冒牌货,是一场误会!他真心宝爱守护了这么多年的爱情,岂非都是虚妄?而一直冒名顶替欺骗了他这么多年的董鄂,对他的爱还会是真的吗?
这些念头,一个比一个更可怕,一个比一个更致命,他整个都被击倒了,远在她的长剑将他的喉咙刺穿之前,他的心已经千疮百孔,鲜血淋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爱?什么是仇?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在她把他所有坚信的一切都瞬间夺走的时刻,难道他还会怕死吗?
他苦涩地重复着六岁时的誓言:"我是九阿哥福临,未来的皇上。等我做了皇上,就娶你为妃。"
如今,他真的做了皇上,也千方百计地实践诺言,纳了董鄂为皇贵妃,又在死后封她为孝献皇后。然而今天才知道,一切都是误会。他爱错了人,封错了后,从头至尾都活在一场谎言里。
他望着她,万念俱灰地说:"你杀了我吧。如果杀了我才能博你欢心,你杀了我好了。"
她下不了手。她看着他的眼睛,那眼神,就像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一样,她从来没有看过那么悲伤的脸,看得心都要碎了。他是皇上,九五至尊的皇上,可是他看起来就像是全天下最贫穷的人,整个人都是空空洞洞的,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被夺去了。
这十几年中,虽然她一直都知道他在寻找她,并且将计就计地令人冒名顶替,借父亲洪承畴之手将董鄂妃送进宫去,俘获了皇上的心,使他在国策朝政上一再偏倾南明,并努力制造太后与皇上的矛盾,但她一直都没有看重他的感情,以为不过是拥有天下的帝王的怪癖,越是得不到的就越珍贵,如此而已。直到此刻,她看到他的眼睛,才知道那份情有多深有多重,而她,却辜负、欺骗、利用、践踏了这份情。
她忽然觉得罪孽,再也举不起她的剑。她不能对着那样的眼神刺出剑去。应该出剑的人,不是她,而是他。是她欠了他,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
长剑"呛啷"落地。她看着他,也感觉到了难言的悲伤。此前她已经知道,皇上经常会来这万寿亭打坐,于是在她离开京城之前,便决定来此孤注一掷,寻机行刺——董鄂妃已死,佟妃娘娘的身份曝露在即,虽然皇上并没有继续追究,但是难保将来某一天,他会想明白其中的机关并采取行动,那时,他们就连宫中最后一线希望也失去了。因此,不如杀了他。她早就听说当今皇上武功高强,剑术精湛,早就做好了一场恶战的准备,抱定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心念,却怎么也没想到情形会是这样。顺治竟会毫无抵抗,而她自己则无法下手。
而顺治看到长剑落地,心中也是一样地难辨悲喜,好像被噩梦餍住了不能醒来,迷茫地问:"如果你是洪妍,进宫的人是谁?"
红颜觉得心痛,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更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甚至,当闻声赶来的士兵将她重重包围时,她也不知道该拾起自己的剑来抵抗。
顺治举起手,庄严地下令,却只有三个字:"放她走。"侍卫长惊讶地说:"皇上,她是刺客。"然而皇上已经不再理会,他坐在那海棠树下,闭上眼睛,低宣佛号,仿佛什么都不在意了一样,连生命也置之度外,无论她取去也好,留下也好,他都不想要了。
她知道,他已经死了,即使她一剑未发,他却已经自己先把自己杀了。她转过身,从那刀剑耸立中姗姗离去,忽然流了泪。为了敌人,她竟然,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