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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崔妈浑身一震,杯里的茶泼出来,失手又打翻了。坐在地上,就大哭起来。家秀连忙喝住:“你作死呢,小心惊了依凡。事情还不确定,说不定是虚惊一场呢。”崔妈连忙忍住,哆哆嗦嗦地问:“那,那现在怎么办?”

    家秀定一回神,打电话通知了黄府,黄家风也是大吃一惊,答应马上让黄乾过来,陪黄裳一同去江边认尸。

    然而黄乾到的时候,却不只是一个人,身后还跟着韩可弟和黄钟。见了黄裳,都无心寒暄,凄凄惶惶地一同上了车,便往江边驶来。家秀原也要去,看到车上坐不下,又惦记着要陪依凡,叹口气又留下了。

    黄帝的尸体已经被移到沙滩上,四周扯了绳子,拦阻围观的人。黄乾同巡警报了身份,四个人便走进绳圈里,虽然黄帝已经面目全非,然而正所谓手足关心,黄裳只看一眼,已经断定这绝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弟弟黄帝。虽早有预感,也由不得身软力竭,站立不住,眼泪只管滔滔地流下来,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而黄钟早已经痛号一声,昏了过去。唯有韩可弟,却是脸容平静,有条不紊地将随身带来的衣物替黄帝披上,只待黄乾同警察交涉完了,便嘱雇的工人用担架抬了黄帝离去,且平静地轻声叮嘱,不要走得太急,免得惊了他。黄乾看着,只担心她惊怒交集,脑子出了问题,转念她已经即将成为自己的后母,又觉心灰,一路垂着泪,声嘶气咽地,也不知是为了黄帝,还是为了自己。

    黄裳因为黄帝遗嘱不要再踏入黄家,坚持不肯将黄帝尸体送回黄府。黄乾只得租了临江一个农家的柴房暂时停放。那农人原嫌秽气百般不肯,无奈黄裳哭求不已,又许了重金,终究肯了。

    韩可弟亲自替黄帝用药棉清洗尸身,又更衣理妆,丝毫没有厌恶恐惧,也不见伤心流泪。黄裳见了,暗觉纳罕,她并不深知弟弟、黄家风、黄乾和韩可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也估计得到,必然是黄家风做了手脚,拆散了弟弟同可弟,以至造成这一幕人间惨剧。说起来,这都是自己闯的祸,若不是那日救了黄家风,胡强便不至被捕,蔡卓文便不至逃亡,而弟弟也就更不至于要自杀以明心志了。看那韩可弟幽静娴淑,从容淡定,原是难得的一个好女孩子,如果果然能和弟弟厮守一生,对他的懦弱必是最好的辅助。偏偏横生波折,弄得一对鸳侣劳燕分飞,从此幽明异路,人鬼殊途。从今之后,他们是只有梦中才能相见了。

    想到梦见,就想起了弟弟的临终遗言,黄裳忽然第一次意识到,以往只觉得黄家重男轻女,对自己百般虐待,对弟弟却十分宽容,总觉得不公平。现在才发现,其实弟弟才是真正的牺牲品。自己虽说早早离了家,可是自己跟着姑姑和妈妈,生活得何等逍遥,弟弟却是有母不能认,有姐不同行,每天生活在一个似是而非的大家庭里,寄人篱下,苟且偷欢。最终,连一个心爱的女子也保不住,以至不得不以自己的生命来发出微弱的抗议:不要自己再姓黄,不要回到黄家祠堂!

    当他在冷水中渐渐窒息的最后一刻,他想的是什么?他只想看一眼妈妈,问问她:当年为什么不带自己走;他只想再陪陪姐姐,听她再给自己念一次红楼梦。他虽然不愁吃不愁穿,可是人间最基本最正常的温情,却于他偏偏难比登天。弟弟的一生,何尝真正快乐过啊!

    黄裳再次痛哭失声,直哭得肝肠寸断。如果生命可以重来一次,她发誓一定要对弟弟好一点;如果生命可以重来一次,她就是再苦再难,也绝不要同弟弟分开。可是,可是生命只有一次,弟弟已经走了,不管她怎样地痛,怎样地悔,都再不能抚平他的创伤,挽回他年轻的生命。弟弟哦!

    临江的农家柴房被布置成了临时灵堂,黄帝的照片被摆在案上,前面点着几枝素烛。而他在烛光里笑着,稚嫩,羞涩,带着一丝迷茫。

    至死,他都是一个迷茫无助的少年,从不曾自主过。

    也许,投江自尽,便是他今生惟一自由选择的一件事,因为在这世上,惟一真正属于他,可以由他支配的,便是他自己的生命了。

    黄家风由黄李氏扶着,在灵堂前鞠了躬。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从他看着韩可弟的目光里,可以感觉到他的犹疑。

    可弟并不回避,语气柔和然而不容推拒地说:“今夜,我不会离开这里,我要最后陪陪他。”

    黄家风正欲说话,家秀陪着依凡到了。这是依凡自走出黄家祠堂后,同黄家风第一次碰面,一时间新仇旧恨悉上心头,眼中几欲喷出火来。黄家风原本便怕见依凡,如今心虚,更觉敌不住那样仇恨的眼光,推说身体不济,提早匆匆离开了。

    黄钟走过来,只叫得一声“婶娘”便投进怀中号啕大哭起来。黄坤觉得丢人,忙过去把妹妹拉开。黄乾便递上香来,家秀就着蜡烛点燃了,拜了三拜,泪水断线珠子一般,直滚下来。这个外甥,一向为她所不喜,可是去得如此惨淡凄凉,却令她怅悔不已。

    赵依凡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的程度更是难以言述。她从来祖宗牌位前也不肯轻易下跪的人,却忽然直奔到自己儿子的棺前磕头不已,口口声声叫:“儿啊,是妈妈害了你!”

    看着黄帝的照片,她想起的,却只是那日在饭店里同黄家麒谈判的一幕。当时小帝哭着求自己带他走,可是她拒绝了。她是他的亲娘啊,她生了他,却不能养他,陪他,爱护他,留下他一个人生活在无爱的屋檐下,孤独地长大,凄凉地死去。可是他没有怨恨自己,在他决定蹈水赴死的一刻,他的魂灵还惦记着母亲,迢迢地来向她告别,最后问她一次:妈妈,为什么不要我?

    儿子,给妈妈一个机会,让妈妈带你走。无论多苦,妈妈也绝不会再放弃你。儿子,醒来!跟妈妈走。妈妈带你走,再不会丢下你。儿子啊!是妈妈害了你。是妈妈害了你!

    依凡的额头已经磕出血来,却依然不肯停止。黄裳哭得声嘶力竭,欲去搀扶母亲,可是身软如棉,一步也动不了。黄乾黄坤黄钟也都陪着落泪,尤其黄钟,心里千万把刀子扭绞一般,直恨不得这就跟了黄帝去,但碍于份属姐弟,纵伤心也该节制,不敢十分表露,因此抑郁不已。唯有韩可弟,自始至终,平静地打理着一切,不见掉一滴眼泪,这时候见依凡伤心过度,便排众而上,走过来扶起她,并不安慰,却轻轻背诵起圣经来:

    “已经发生了的事是早已命定了的,

    我们知道人无法跟比他强大的力量抗辩。

    你越抗辩,越觉得无益,对自己也没有好处。

    在这短暂、空虚、好像影儿飞逝的人生过程中,

    谁知道什么是对他最有价值的事呢?

    谁能告诉他死后这世上会发生什么事呢

    主说:要忍痛节哀。

    悲痛会伤害你的健康,甚至会导致死亡。

    一个亲人死后,会留下绵绵的哀伤,

    但如果让哀伤永无休止,那就不明智。”

    她的声音像遥远的来自天际的铃声,像梦回故里儿时母亲在床榻的吟唱,依凡精疲力竭,竟然在她轻轻的背诵声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黄乾看着,心里不免感到几分悲寒。兔死狐悲的悲。唇亡齿寒的寒。

    烛光摇曳,虫声依稀,众人渐渐停了哭泣,灵堂里,只有可弟平静的诵经声在轻轻回荡。

    “在危难的日子,

    当仇敌围困着我,当依仗势力、夸耀财富的人包围着我,我都不害怕。

    人一定无法赎回自己。

    他不能付自己生命的赎价给上帝,因为生命的赎价极昂贵。

    人绝付不出足够的代价,

    使自己不进坟墓,使自己永远不死。”

    如今,付出了生命代价的黄帝已经永远地去了,仇敌和财势却还在包围着她,她真的可以做到无惧吗?她想起五天前,黄帝忽然从医院里打电话给她,约她在圣三一堂见面。

    那天不是周末,教堂里没有弥撒,很静,除了鸽子在安静地飞进飞出,一个人也没有。连教父和修女也休息了。黄帝牵起她的手,从两排长长的座椅中间一路“空空”地走过去,一直走到耶稣像前,带着一脸近乎悲壮的神情问:“阿弟,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以为他终于决定了,有勇气带她走了,她用全身心的热情回应着他:“我愿意。我愿意嫁给你,跟你到任何地方去。”

    “那好,让我们祈祷吧。”

    他拉着她,他们跪在上帝面前,诚心诚意地祝愿。

    然后,他们拥抱,亲吻,轻轻地,怕惊醒了团圆的梦。

    教堂两壁的圣经人物都在微笑地看着他们,为他们祝福,也为他们证婚。

    他说:“好了,现在我们是夫妻了。阿弟,你现在先回去,我走了。”

    她以为他要去安排一些事,并不追问,只是安静地望着他走开。

    他走到教堂门口的时候,还回头笑了一笑,略带羞涩,十分依恋。

    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他说“走”竟然会走得那么远,那么尽,那么彻底。

    圣三一堂的尖顶和尖顶上一方碧蓝的天如今又重新出现在她脑海中,可那已经不再是温馨的新婚记忆,而是一根永恒的刺。她知道,他便是她的十字架了,她要永远背负起来,直到她也死去,同他在一起。

    “为什么悲愁的人继续生存?

    为什么忧伤的人仍然看见光明?

    他们求死不得。

    他们宁愿进坟墓,不愿得财宝。

    他们要等到死了,埋葬了,才有真正的喜乐。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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