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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她叫,像一个毫无忧患的小女孩。
而黄乾惊心动魄地听着这一番表白,早已呆住了。他第一次知道,韩可弟原来爱黄帝爱得这样深,这样烈,她的温柔平静的外表下,藏着的竟是这样一颗热烈的爱着和恨着的心。
他突然感到不寒而栗。
事后,他特地找出圣经那个关于底拿的故事来看了。故事里说,底拿被示剑奸污后,他的哥哥们提出,除非示剑城的所有男人都受割礼,成为上帝的子民,他们才肯把妹妹嫁给他。示剑答应了,命令全城的男人统一受割礼。然而当夜,在那些受了割礼的男人痛苦难当的时候,底拿的哥哥们忽然乘其不备杀进城来,趁那些男人无力应战,血洗示剑城。
黄乾看得胆颤心惊,他从没有想到,以宣扬仁爱和宽恕为教义的圣经上居然也有这样残忍的故事。韩可弟以底拿自许,口口声声说要报复。她会怎样报复?也毁灭他的全家吗?另一方面,听说了父亲在可弟身上做下的恶行,他也感到由衷的愤怒与羞惭。他以有一个这样衣冠禽兽的父亲为耻。所以尽管明知道小花园里的风风雨雨、那些关于鬼狐的谣言并非全是空穴来风,而是可弟一手制作的好戏。可是他就是不忍拆穿她。
然而明天,明天她就要出嫁了,嫁给自己的父亲。他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他有太多的话要对她讲,不能不同她深谈一次了。他终于鼓起勇气,走到黄帝的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门开了,可弟俏生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前,清秀的脸上挂着泪珠,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凄冷哀艳。
这是黄乾第一次看到可弟流泪,他禁不住心软。在他眼中,可弟已经不是一个女体,而是上帝的使者,是复仇女神。他几乎就要跪下来对她顶礼膜拜,替他的父亲求她宽恕,同时为自己祈求她的爱。
哦,她的爱!如果她能像爱小帝那样爱自己,哪怕只有一半那么爱,那他该多么幸福呀!
可弟看到黄乾,似乎并不吃惊,只是平静地问:“你找我,有事吗?”
黄乾注视着她,月光下,她美得多么出尘脱俗。他不能相信,这个清秀纯洁的女孩子,心里装着的竟然都是恨与报复,而这一切,又都是他的父亲造成的。
“我来,是想对你说。如果可以,我愿意代我的父亲赎罪。我知道我的家庭对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但是请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来补偿你。可弟,你说过,每当你看到小帝流泪,你就为他心痛。我对你的心,也是一样的。你有多么爱小帝,我就有多么爱你。跟我走,让我们离开这里,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忘记,重新寻找属于我们的幸福和快乐,好不好?”
然而他在她眼中看到的只有冷,只有仇恨。
“不可能的。我不会忘记对黄帝的爱,也不会忘记对你父亲的恨。我说过,我活在这世上,惟一的意义就是报复。我要看着黄家风死,并且死得比黄帝惨一百倍。如果你不同意,你就去向你的父亲揭发我,让他也杀了我,那么,我就可以早一点同黄帝重逢。否则,你只有看着我一点点报复他们,直到他家破人亡,一无所有。”
她说得如此怨毒,如此绝裂,令黄乾心胆俱寒。
“你明知道我不可能伤害你,但是我也不愿意眼看着你伤害我的家人。为什么要恨、要报复?你是上帝的信徒。但是是你的上帝教会你杀人吗?”
“不是上帝要我这么做。但是,邪恶的人自己会这样做。上帝说,‘邪恶的人为他们的暴戾毁灭,因为他们拒绝走正直的路。’这是他们应得的命运,他们抗拒不了。”
“让你的上帝见鬼去吧!你还记得你给我讲的那个雅各娶妻的故事吗?雅各娶了两个妻子,她们彼此争风,还要把自己的婢女也献给他。其实婢女也是和他们一样平等的人,凭什么被当成礼物送来送去?难道雅各不该受到惩罚?难道那些婢女都要报复他,杀死他全家?”
她看着他,清坚决绝,丝毫不为所动:“你说服不了我,也恐吓不了我。我已经除了仇恨便一无所有,也毫无所惧。哀莫大于心死。如果你没有勇气揭发我,那么,就请你离开,离开我,也离开我的仇恨,我不想,让这场战争伤及无辜。”
然而在她的清坚绝决中,他却忽然看到一丝希望,情不自禁,上前抓住她的手说:“这么说,你报复的目标里没有我是不是?你并不是恨黄家的每一个人,你还有仁慈,有不忍,你并不是只有恨”
他没有把话说完。因为他看到,可弟的眼中再次涌出泪来。他知道,这一次,她是为了他。他呆住了,心痛如潮水般涌上来,不能停歇。
可弟终于为他落泪。只有一次,只有两滴,但,够了。
第二天韩可弟便嫁了。
黄裳因为卓文和黄帝两重恩怨,心里将黄家风恨了个贼死,自是不会去观礼。黄李氏也借口家逢新丧,不易张扬,因此并没请太多客人,就是黄家风自家人办了酒席,请黄李氏上座,受了可弟一盏八宝茶,又着黄乾兄妹来拜见了,下人一齐跪下称“二夫人”阖家吃了顿酒,便算礼成。
本来黄家风的意思是只循新礼拜几拜便可,无奈黄李氏却一口咬定,坚持非要行全礼才罢。黄家风脸上变色,为难地看着可弟。好在可弟并不计较这些,满面春风,插葱似下拜,捣蒜般磕头,并无一丝推诿。黄家风认定这是因为可弟对自己倾心满意,所以才会这般宽容迁就,得意已极,哈哈大笑起来。
黄乾看在眼中,分外刺心,间中悄悄向黄坤道:“广阳杂记里说:‘马嘶如笑’。我看爸倒是‘笑如马嘶’——嗓子又破,声音又响,脸又长。”黄坤一笑,赶紧忍住,摆手叫他不要再说。
这时可弟已经行过全礼,敬上茶来——大家规矩,娶妾就如小户人家娶媳妇一样,要那做小的要跪着向做大的奉一杯“新抱茶”——茶极苦,但是奉茶的和喝茶的人心里只有更苦。
按习俗,正室夫人喝了这杯茶,便等于承认了侧室的身份,自此便将一个丈夫与她平分秋色,然而正所谓“酣眠之榻,岂容他人侧卧”?因此这杯茶照例是不愿意痛快喝下去,要多少为难新人一回的。在这递茶接茶的当儿,是最为难堪的,可是这又的的确确是一件喜事。唯其如此,更见其难。
然而喝茶的人也还罢了,更苦的却是喝酒的人——黄乾眼看着心爱的女人做了自己继母,一腔郁闷无处发泄,唯有努力地灌自己喝酒,不上几杯,便醉倒了,吐得口干舌燥,满脸涨红。
黄家风看得生气,命人扶他下去,不许他再出来。黄乾一边走,一边还回头死死地盯着可弟,嘴里只管嚷着:“我知道你心里很苦,我心里也一样地苦。别再苦自己了。只要你说一句话,我立刻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不见这些人!”管家见他说得不像,吓得连忙上前捂了嘴,帮着下人死拉了他回房。黄李氏、陈言化一行人只作听不见,犹自彼此大声地让着酒,有意制造出几分喧哗来,将尴尬遮掩过去。
黄乾回到房中,砸碎了所有的杯盘花瓶,第二天酒醒过来,也不等人服侍,也不向父母打招呼,便独个儿回宿舍去了。接着便紧锣密鼓地办理出国手续。他不能阻止这场战争,就唯有逃离。临行前夜,黄坤和黄钟姐妹来看他,一边一个抱着胳膊依依地说:“大哥,你这一去,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得到?”
黄乾也是黯然,摇头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我没办法再呆在国内。只要一想到小帝的死,想到可弟的嫁,我心里就”说着红了眼圈。而黄钟早已哭出声来。黄坤叹息,抱着妹妹的肩安慰说:“人死不能复生顶多明年,你也要嫁出去了,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就只留我一人在上海,也是无趣。”
黄钟愈发大哭:“不,我不要嫁,我不要嫁”黄乾冷笑道:“我劝你不如早点嫁了,嫁得越远越好。还有阿坤你也是一样,离家里也远着点儿吧。爸爸这些年也不知害了多少人。听码头上的人讲,他的生意不简单,好像同军火也有点关系。日本人长不了,到时候,爸爸第一个脱不了干系。里面外面,不知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呢。你们倒是早做打算的好,免得将来做了替死鬼,自己还不知道呢。”
黄坤听了,暗暗心惊。忖度几回,觉得哥哥说的不错。当夜回到家中,便把这番打算同陈言化说了,言化也道:“就是你不说呢,我也早想说了。你爸这些年财大势大的,虽说家底儿原本就厚,可也没见富得这样快的,眼见着防弹汽车都买了三辆,一出门,保镖跟前跟后,说得好听是阵势,说不好听是心虚。既然现在连你亲哥哥都这么说了,八成这钱来得有些不干净的。我们光没沾到多少,可不要白担了虚名,惹出祸来。”
从此黄坤便同娘家疏了来往,除了逢年过节,难得有个走动。
黄家风新婚燕尔,并不留意这些个闲事。加之新近因为时时伤痛发作,可弟给他多打了几次吗啡,渐渐上了瘾,而家业早已落在黄李氏手上,也是不由得他关心。黄李氏侍候了黄家风大半辈子眉高眼低,到今天才算真正把家中大权拿在手中,因此得意忘形地,不知道怎样炫耀才好,儿女之事也并不放在心上。黄乾本就不是她亲生的,在面前只有碍手碍脚,他要出国,于她是巴不得的一件好事。而黄坤疏于往来,她也只想着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不曾留意。唯有黄钟的婚事,如今是她心头第一紧要大事。她掌家伊始,一心想张罗几件大事来卖弄自己的治家手段,因此兴兴头头的,每天不是召裁缝,就是订酒席,忙得见首不见尾。
无奈黄钟因为黄帝之死伤心过度,迎风痛哭了几次,病倒了。每夜淌眼抹泪的,略好一点便往黄帝的屋子去徘徊留连,免不了又要再哭一场。因此病情时轻时重,总不见好,每每同她商议婚嫁大事,只会招得她更加痛哭流涕。黄李氏无法,只得请了护士来家侍针喂药,只是这一次留了心,专门找那上年纪面貌平常的人进来,生怕再弄出第二个韩可弟来。
因此黄宅阖府上下,虽然较前冷清许多,打眼望去,却并不觉得。只看到张灯结彩,歌舞升平,似乎还可以平安热闹地过上几十年。
然而,没有人看到,复仇女神的翅膀已经张开,死亡的阴影笼蔽了整个黄府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