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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战后的上海空前地繁荣,空前地混乱,空前地动荡,空前地凄美。
劫后余生的美国大兵们从昆明、从冲绳、从关岛一批批地涌到上海来,他们犒慰自己的最好办法就是寻找爱情。异乡风味和战争经历给他们涂上了浪漫的色彩和阳刚的意味,使他们成为斯文柔弱的上海男人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毫不费力地俘获了上海姑娘的心。
几乎每天都有新的爱情故事上演,而其中大半是悲剧。婴儿一批批地被生下来,这是世界和平的国际产物,是军民友好的副产品。他们的国籍问题后来成了亘久为难的一个疑点。但是在当时,狂欢的二战胜利浪潮里,年轻的心照例是想不到这些现实烦恼的。胜利的喜悦是催情剂,离乱的哀愁是生春药,三个月,或者五个月,萍水聚散,云雨欢情,上海大美电台里专门租着一个频道用来播放美国流行歌曲,而机场和海港天天上演着生离死别的剧目。美国大兵和上海姑娘当街拥吻成为常设街景,连围观都引不起来的。
每天都有舍不得走的人不得不走。
每天都有想走的人被迫留下。
每天都有人为了走或者留而烦恼,而哭泣。
黄裳也不例外。
出国的事是早已经定下来,可是她总找着各种各样的借口拖延着。虽然手续一直在办,却总是不大上心,也总是不肯相信,真的就这样与卓文告别了。一夜夜,梦魂无据,飞渡千里,可是山长水远,她望不见卓文,找不到卓文。一张张汇款单长了翅膀飞向酆都,却换不回片言只字。而今,她要走了,自己也成了流浪之身,负债累累。她再也没有能力接济他,可是,又怎能放心就这样离开?
直到有一日,在电影院,散场时,她随着人流往外走,忽然有人碰了她的肩一下,扭转头,是个戴着黑色鸭舌帽的男人,态度很谨慎,可是眼中没有恶意,迅速地塞她一张字条,说:“蔡先生要我交给你。”
她一愣,那人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事后很久她才想起,那大概就是她从黄家风手中救出的两个抗日分子之一,可是分不清是胡强或者裴毅中的哪一位。应该是胡强吧,因为学生腔的裴毅估计没有那么快的身手。
她一直走出电影院很久才敢打开那字条,匆草的,只有几行字。首先触入眼帘的,不是内容,而是字体,熟悉得令人心痛。
“我走了,不必打听我的下落,也不需要再给我寄钱。大概没有机会再见面,但我说的每句话,都做数。”
没有署名。
但她当然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说的什么。如此隐晦,该是因为害怕出意外,遗人以柄吧?他仍然这样地替她着想。
她站在路边的灯柱下哭了。
路边的桂花被吹落了,落在雨中,却仍然散发着依依的芬芳。
又是雨季。
她知道再也不会见他,这张字条,便是他们的最后一次接触。是诀别了。
她忽然想起去年,在鬼城,卓文看到蝙蝠飞出望乡楼,曾叹息说:“有个故事,说蝙蝠非禽非兽,立场不稳,结果在禽兽大战中,两边不讨好,最后不得不躲起来,昼伏夜出,惶惶不可终日。我如今,也就好比是一只蝙蝠,里外不是人。日本人、汪精卫、国民党、共产党,不论谁得了势,都不会放过我。我的逃难生涯,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重新见得到光。”
每每想起他说这些话时脸上那种落寞无奈的忧戚,她的心就一阵阵地疼。然而她自己的处境,又何尝不是一样?她这短短的一生是矛盾的,也是暧昧的,救过汉奸,也救过共产党,她不知道她在整个的社会革命中到底站在一个什么立场上,历史又会对她做出怎么样的评价。以前卓文尊称汪精卫为汪先生她觉得不屑,可是看到报上说汪精卫在南京梅花山的墓被挖开,鞭尸谢众,她又觉得惊心。倒并不关立场的事,她有的只是人性本身最原始的喜恶取向。至于政治,她是完全不懂得也不关心的,可是却逃离不开,卷在政治的漩涡里,糊里糊涂地被左右了一生。
以前她一直拒绝政治的,时世再动乱,她也有本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可是现在不行了,战后比战时更加热闹,逼着她瞪大眼竖起耳来关心时政,为了风吹草动而心惊肉跳。
不久前,国民政府又把她请去问了通话,还是关于蔡卓文的下落。方式虽然不同,审问内容却同日本人如出一辙。她以不变应万变,照旧一问三不知,抵死不承认。然而小报上已经开始有记者含沙射影地骂她“通日”“脚踏两只船”当年阮玲玉感慨“人言可畏”现在她懂得了。虽然柯以安慰她一切总会水落石出,可是她已经深深厌倦,不想澄清什么,也不想解释什么,而只想远离这一切。
可是,真说到走,她又有着千丝万缕的不舍得。这是上海,是她与卓文相遇相识相亲相爱的上海哦,怎忍心就这样一挥手走了呢?而如今,她终于知道,就算留在上海,她也再见不到他。卓文大概已经先她一步离开中国了,他们空有一个来生的约会,然而今世,大概再也不会重逢。
她并不是没有他不行,没有了他,她一样会活下去,可是她会活得不快乐,就好像扇子失去了风——扇子是生命,而风是扇子的魂。
失去卓文的爱,她便失了魂,从此再不是那个灵动如水的才女编剧。
上海已经再没有她的位置,她终于决定要走了。
缠绵的雨里,迟开的桂花愁怯怯地香着,为她送行。
它们是没有明天的,此刻还高高在上,不染红尘,可是不到天明,就将变成落了一地的残骸,踩在泥里,沾在鞋上,蹭掉甩脱还要被骂一句“讨厌”
有人将落花时的雨称为“香雨”落花的土地称为“香尘”可是踩在鞋底的残花呢?可算香魂?
每一只蝴蝶都是一朵花的鬼魂。可是踩在鞋底的花是变不成蝴蝶的。
这天晚上回到家里,黄裳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理东西,晚饭也没有出来吃。忽然翻出一堆手稿,却是当年关在“鬼屋”里时写给阮玲玉的悼念文章,开篇写着:
她的一生虽然短暂却沧桑而多彩——少年受尽折磨,忽然上帝将一个女子可以希祈得到的一切美好都堆放在她面前:美貌、盛名、财富、甚至爱情,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是其后又一样样抽走,换来加倍的辛酸苦楚,当她开至最美最艳的时候,也是她的路走到尽头的时候,于是不得不选择一死以避之——人生的悲剧莫过于此。
黄裳看着这段文字,只觉字字刺心,说的都是自己,忍不住用被角捂着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似乎想把一年来所有的委屈一同哭出来。一年来,她时刻担心着卓文,思念着卓文,渴望着卓文。虽然也多次想过他们大概难得再见,可总是不死心。如今,一切终于尘埃落定了。他去了哪里,她不知道;她将要去的地方,则无法通知他。即使有一天他重新想起她来,也再找不见她了。
哭声细细地传出门外,崔妈大为忧心,敲门问了几次,里面只是不应声。崔妈急得也哭起来,劝着:“裳啊,你这几天忙里忙外的,有日子没好好吃顿饭了,今儿我做了你最喜欢的合肥丸子,好歹看我面上吃几个吧。我老了,手慢脚慢,也不知还做不做得出当年的口味来。”
黄裳听着不忍,到底开了门,接过丸子来刚吃几口,忽然电话铃锐响起来。
崔妈奔过去接听,听到一半,大惊失色,抬起头来,望着家秀和黄裳惊疑地说:“是大爷府上打来的——钟小姐,没了!”
黄裳只觉心里一痛“哇”地一声,不但是刚刚吃下的丸子,就连昨夜的饭也一并吐了出来。
早晨,第一缕阳光射进北京黄家祠堂里,黄家风便醒来了。
他并不是睡好了,而是瘾犯了。从昨天来到黄家祠堂到现在,他还一针吗啡也没有打呢。昨天,他太累了,在可弟的按摩和劝慰下,坐在躺椅上就睡着了。此刻,他只觉浑身不舒服,只想马上打一针来解乏,可是他醒来的时候,可弟却不在身旁。他大声叫:“可弟,可弟!”
没有人回应,只有角落里一只正在结网的蜘蛛惊惶地窜去。空空的祠堂,仿佛有回声似的,嗡嗡地,有种渗人的空洞。
黄家风大为不悦,勉强站起来向外走,可是走到门前他才发现,祠堂的门竟从外面锁上了,他不禁勃然大怒:“我还在这里呢,就把门锁了!可弟,可弟,你去哪里了?”
他拉直了喉咙,一连喊了十几声也没有人回应。他怒了,搬起椅子来砸门,同时大骂起来。而且他越来越惊惶,怎么会这样呢?难道可弟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走掉了?她带走了他的钱?他把手揣进怀里,那厚厚的一叠银票还在。那么,她并不是卷带私逃。她一定就在这附近,或者是出去买菜了,很快就会回来的。她不是存心,只不过忘了他在祠堂里。或者,是她忘记叮嘱孙佩蓝,是孙佩蓝锁的门。
想到这里,他又大声喊起孙佩蓝的名字来,可是一样没有人回应。而他的毒瘾发作起来,开始浑身难受,直像千百只虫子在咬噬一样。太痛苦了!他从没想到瘾发是这样痛苦的一件事。以往每次他略有一点想往,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想往,可弟已经很体贴地主动给他注射。可弟,可弟哪里去了?!
太阳一寸一寸向西边移动,天色渐渐暗下来。整整一天,可弟没有出现过。
黄家风砸碎了屋子里能砸碎的一切东西来泄愤,只除了祖宗牌位不敢妄动。
这一点自制他还是有的。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祖宗。
天彻底黑下来,他睡了一觉又醒来,毒瘾发作得更厉害,厉害得他几乎想咬死自己。可是这时候他听到了一种声音,熟悉的,却又是奇怪的,是可弟的声音。是可弟在背诵圣经:
“耶稣告诫众门徒:
你们听见有话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只是我告诉你们,不要与恶人作对。
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
有人想要告你,要拿走你的衬衣,连外衣也由他拿去”
黄家风大喜,完全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就狼一样地扑到门上去,嘶哑地叫着:“可弟,是你吗?快,快把门给我打开,快给我打针,我难受死了,快!快!”
可是可弟不闻不问,仍然平静地背着经文:
“有人强迫你走一里,你就同他走二里;
有求你的,就给他;
有向你借贷的,不可推辞”
黄家风拍门大叫着:“你在念些什么鬼话?我叫你开门,你听到没有?你再不给我打针,我会掐死你!你等着,我出来后饶不了你!”他又大声喊起孙佩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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