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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天池的苏醒在卢家引起了轩然大波。
卢母立刻责承儿子:“卢越,还不赶紧把我的好媳妇找回来呢?”
卢越却只是抱着头,沉默不语。
琛儿看着自己的手,叹息了又叹息,也不说话。纪天池失忆了,这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两年里,她设想了无数个天池苏醒的情形,连梦里也梦见天池醒来,握着她的手喊琛儿。
事实上,她从来都不觉得天池真的离开了她。每当有风的日子,卢琛儿都会点亮一盏灯,对着茫茫夜空轻轻地喊:纪姐姐,纪姐姐。
天池是爱灯的。天池说过,每一盏灯后都是一个家庭,最幸福的事,莫过于点亮一盏灯,等她所爱的人回来。然而,她始终没有等来她爱的人,于是她心灰了,甚至一度试图熄灭自己生命的灯。是琛儿把她拉了回来。
两年中,琛儿一直细心地为天池拧亮她床头的那盏灯,她坚信,那灯光,一定会告诉天池知道,她在等她,等着她回来。
如今,天池的梦魂终于归来了。可是,她却失忆了,忘记了过去,忘记了曾经的婚姻,忘了自己的哥哥。所幸,她还不曾忘记自己,卢琛儿。
琛儿不知道该悲哀还是庆幸,程之方医生说过,这种忘记,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意识。天池所忘记的,都是与感情有关的人和事,这是因为那些人事曾经带给她深深的痛苦,并且构成了她当年蹈水自沉的直接原因,所以,她忘记了它们,这就叫做选择性失忆。
琛儿对程之方有些不满。天池睡了整整两年,连医生都已经放弃,却又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大家都说这是她的功劳,她为了谦虚,拱手说了句“是程医生的本事”不料程之方真当成一句大实话了,从此处处以恩公自居,跟随在天池身前身后,直把她当成他的专属了。琛儿看得很是生气,却又无可奈何,毕竟,是卢家对不起天池在先,总不能因为卢家休了天池,就不许别的男人对天池动心了吧?何况,在天池的记忆里,已经根本没有了哥哥卢越的位置,她就更没有理由阻止程之方对天池的追求和“垄断”了。
而且程之方还说,既然天池不记得卢越,就说明她的潜意识仍在抗拒这一段回忆,那么还是不要刺激她的好,免得病情复发。琛儿对这个理论表示怀疑,认为是老程的私心,却也只能听从,程之方是心理医生,专业人士,不听他的,又能怎么办?谁又敢冒让天池病发的险呢?因此不管她怎么心疼哥哥,却也只有一言不发。
最后,还是许峰出来打圆场:“妈,是这样的,纪天池刚刚醒,很多事都一下子想不起来。医生说她需要休息一段时间,慢慢适应,不方便见客。”
“客?我是她婆婆。”卢母不悦。
“是前婆婆。”琛儿提醒“妈妈,纪姐姐已经把哥哥忘了,根本不记得自己结过婚又离了婚。你们突然一大家子出现在她面前,又是丈夫又是婆婆的,她会受不了的。”
“忘了?”卢母失色“天池会把我忘了?我不信。她那么乖,那么孝顺,怎么会把我忘了?”
“那您要不要赌一把?看看天池会不会跟你来个悲喜相逢,然后激动过度晕过去再一睡不醒?”琛儿没好气地抢白。
卢母更不高兴:“你这是什么态度?这样跟你妈说话!”
“可是真话。”琛儿悲哀地说,眼睛里已经有了泪“妈,您别忘了,是我们家对不起天池在先,是哥哥把她害成这样子,既然她好不容易把哥哥忘了,我们有什么脸再去提醒她记得?”
“那你就不想她和你哥和好?”
“没有人比我更希望纪姐姐会做我嫂子。是哥哥不珍惜她,和她离婚,才让她投了海,导致大脑进水,变成植物人的”眼泪流下来,琛儿的声音哽咽“纪姐姐的醒,等于是重活了一次。她已经把过去全忘了,谁又敢提醒她呢?谁敢保证如果她记起来以前的事,会不会又悲剧重演?”
卢母呆了半晌,缓缓地问:“那么,她有没有说过,当年她投海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琛儿摇头:“她说不记得了。”
卢母叹了口气,下死眼地瞪了儿子半晌,咬着牙骂:“都是你这个不争气的。”
卢越低着头,把脸埋在手里,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他的心底,反复辗转着两个字:天池,天池,天池
天池。卢越一直都记得第一次见到天池的情形。
就在这屋子里,三伏天,全家人都出去了,他自己在家弹吉他,裸着上身,狼嚎虎啸地过瘾。忽然门铃响,开了门,就见到天池。眉目清秀,亭亭玉立,面对卢越的衣冠不整,也如面对一位正装绅士,不卑不亢,笑容婉约。她是来找琛儿的。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但是他知道她是谁,她也知道他是谁。她说:“我是纪天池,你是卢越。”非常地笃定自信。
事隔多年,卢越仍然清晰地记得当时纪天池那个清淡如水的笑容,那笑容,已经刻骨铭心,永志不忘。
纪天池并不漂亮,但是卢越仍然深深惊艳,是她叫他第一次知道,为什么女儿是水做的骨肉。
冷水。
流动而清澈。
虽沉静无言,却瞬息万变。
他从此开始了苦苦的追求,终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和天池领了结婚证,拍了结婚照,甚至连新房都装修好了。然而就在行婚礼前,一番猜疑和一次外遇使他们劳燕分飞
卢越恨呀。他恨那些阳错阴差,更恨自己的愚鲁狭隘。如果生命可以重来,他一定不会那么傻,那么残忍。他会好好地珍惜天池,握着她的手,一分钟也不松开,直到与她白头偕老。可是,天池会给他这个机会么?上帝会给他这种幸福吗?
如果生命可以重来。琛儿说,天池的醒,等于是重新活了一次。天池重活了,自己呢?自己可不可以挥别往事的阴影,重新活一次?
一时屋子里沉寂下来,只听得卢越压抑的叹息声,除此之外,更无一些声响。许峰不忍,走过来拍拍卢越的肩:“越哥,你也别太难过了,程医生说天池会一天天好起来的,你们的事,未必没有希望。”
卢越终于抬起头来,下定决心似地说:“琛儿,替我约一下老程,我想和他聊聊。”
程之方这会儿正在天池家里,一边替她削苹果,一边百般安慰:“能醒过来就是最大的成功,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伟大。记不记得过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创造未来。几千几万个植物人中才有一个醒来的特例,很多记者都要采访你呢。不过我替你挡驾了,怕你应付不来。”
“程医生,谢谢你。”天池诚心诚意地说。
叫他“程医生”何其疏远有礼。程之方摇头:“这句话,从你醒来到今天,几乎每次见面都要重复十几次。但是你明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句。”
天池低下头,觉得茫然。程之方是个好医生,他永远都是那么从容,安详,像一道微风。人们说“如沐春风”指的,就是这种人吧?
在程医生的辅导下,天池已经渐渐想起许多事,包括——程之方是谁。程之方是天池的老朋友了,怎样认识的已经想不起来,但是,他知道自己许多事,自己,也好像很了解他。他是个心理医生,单身,开一家规模虽小名气却大的心理诊所,前途无量。最重要的,是他对自己有好感,超乎寻常的好感。是因为这份好感才使他守候自己这么多年,在大家都对她绝望了的时候,他却仍不放弃,无怨无悔地等着自己醒来。换言之,他爱自己。他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在向她求爱。
即使是睡了七百多个日子,即使神智还不能恢复到睡前那样清明敏捷,天池也仍然可以清楚地了解,程之方对自己的一往情深。她努力地回想她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但是始终想不起来自己以前是否对他有过什么承诺。她试探地问:“我听琛儿说,你和她哥哥是大学同学?”
程之方一愣,淡淡地说:“同校不同系。”
“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点头之交而已。”程之方掩饰地答,把苹果和药碗一起递给天池“也不是很熟——来,你该吃药了。”
天池苦笑:“吃药,吃药,每个人见到我都叫我吃药,好像我是只药罐子,除了吃药什么事也不用做。”
“谁说的?明天不是约了老师来教你画国画吗?”程之方坐过来,搂住天池的肩“学到哪一节了?”
天池本能地向旁边一让,程之方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不禁郝然。他并不是存心要轻薄她,这两年来,天池沉睡不醒,他替她喂水喂药,都是这样一手抱起她的肩,一手端药碗的,早已将这个动作做得熟极而流。但是眼前的天池,活色生香,再不是那个睡在梦里任他“摆布”的植物人了。
程之方松开手,说:“对不起。”
“是我对不起你。”天池伸出手去,主动拉住程之方的手,正色说“给我时间,我会考虑。”
老程立刻就感动了。
他凝视着这个令她死心塌地的女子,这就是天池了,她苍白、柔弱、敏感而矜持,即使她大病初愈,即使她忘记许多事,即使她并不真正记得程之方这个人,但是她仍然善解人意地体贴着身边每一个人。
程之方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和等待。
“我等你。”他笃定而辛酸地说“我会等到你心甘情愿地对我说你愿意。这些年,我一直等你醒来,于绝望中寻找希望,都没有嫌长过。也不在乎再等这几个月了。”
天池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哽咽:“我”恨不得立时三刻便答应了他的求婚,这便戴上花环挽着他踏上红地毯去,报了他为她守望两年的救命之恩。程之方对她,实在没有话说,堪称“仁至义尽”四个字。若不嫁他,简直没良心,天理也不容的。况且,她如今无财无势,甚至连记忆也无,除了以身相许,又何以相报?
然而窗下那陌生男人的影子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就像一把横空出现的锁,让她把要说的话又关在口中了,只剩得最苍白的一句:“谢谢你。”
程之方微微有一点失望,正想再说点什么,手机却不识时务地响起来,打电话给他的,正是他最不想见的那个人——他的情敌、大学同学、“点头之交”的至交好友,天池的前夫,琛儿的哥哥,卢越!
大连港湾街四号有一家“水无忧”茶苑,是天池与琛儿这班朋友的老地方。
还能清楚地记得,天池出事后,他们在这里的最后一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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