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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我就喜欢支持少数观点,但是这件事
林翠坚持的论调和昨天的一样:铁牛是1992年已经捞上来了,说现在才捞上来的人,是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原因颠倒黑白,掩盖事实其余的所有人只是在给他人和自己作证,试图说服林翠没人有必要进行这样一场阴谋。
我只好爱莫能助了。
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和什么时候主动上前打招呼的时候,林翠发现了我,但是这个时候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着证实她所记得的事实,看到我出现,第一个念头就是“拉来作证”
“那多!你来说说!你第一天来采访岁修,我们还在铁牛边上合了影。你把照片拿出来给他们看呀!”
天啊!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再这样下去不行,她的毛病得治治”我背后出现了这样嗡嗡的低语,让我觉得刺耳,但我此时心里所想的其实也是一样。我默默打开背包,拿出胶片袋。
林翠看到我的举动,一副对“真相大白”的期待表情“我真不明白你们撒谎有什么意义?跟我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所里面你们可以众口一词,不是所里的人一来,你们就没辙了吧!”
“你自己看吧。”我尽量让自己的语调严肃而又不显得冷酷“这是我和你唯一合影过的照片。”
空气像凝固了——很多文学作品里有这样的描述——我想当时就是这样一种情形。
“骗人!”打破凝固的果然必定是大叫。
“骗人骗人骗人!”林翠显得歇斯底里,她对着阳光看底片的眼睛带动着整个面部在抽搐。
“难道你要说,这张照片里本该有我、你,还有铁牛?”我试探地问。
“对!”没想到她真的这么回答“假的!这是假的!”
背后的嗡嗡声更多了。
我尽量让自己平静对待,如果这是数码相机拍的,我有办法做假。但这是光学底片。这么短的时间里我是没办法做假的。“
这个时候,我相信唯一的办法是用铁一样的事实和她耐心的讲道理,而不是强调她的种种谬误和偏差。把一个处于不正常状态下的人当作完全正常对待,对于她的恢复只有好处,反之大惊小怪的话,只会收到相反的效果。
果然,林翠沉默了下来。虽然还是浑身发抖,但是已经不像是要继续和所有人争执下去。嗡嗡声也随之消失了,所有人都看着林翠苦苦思索。
我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没有经历过一觉醒来,发现一切和自己记得的不一样,但我知道这种感觉一定分外痛苦,似乎自己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林翠终于开始用手腕敲击自己的脑袋,轻轻地。我守到了好时机过去抓她,即使有那么多人在身后,我也相信足够大方自然。
“好了,你先休息一下,别想太多了。”我轻抚了一下她的头,就算这动作在“大方自然”上有所欠缺我也顾不得了“都会好的,睡一觉,一切都会好的。”
事实当然不那么简单。让病人睡去是容易的,守候病人的人要心安就不那么容易。出了病房,几乎所有人都在听医生讲述病情。
医生不过是老生常谈,简直同电视里一模一样。“病人的精神状态还不稳定”“可能是头部受了冲击”“我们还要再观察一下”“做个ct”“现在只能给她用一些调节情绪的药”云云。都是废话且毫无新意。
虽然刚才在病房可以“放肆”一把但回到外头我还是知道自己不宜介入过深,虽说林翠没有亲人,但是这里的事情还是交给她的同事们为宜。
原本采访是可以在这一天结束了——铁牛已经捞上来了,尽管受俞老所托,我答应了在消息确实以后再发稿,但也尽可以回到上海等他的消息。不过既然社里给我批了五天时间,我乐得用足。当然,我也有些放心不下林翠。
医院的ct报告说脑部全无损伤,记忆偏差只是功能性问题,并非器质性的。于是乎第二天就把她打发回家乐。研究所里当然没有要求她上班,就算她虽身体没问题,其他人恐怕也受不了和她继续“对质”
铁牛的报告几乎在同一时间里出来,同样毫无悬念地证实了“铁牛的确是铁的”年代检测也无问题,它绝对不是现代的,甚至比元朝更古——这一点并无关系,古人很可能用当时的“古铁”铸造具有吉祥意味的镇压铁牛。至于它为什么不生锈,只有天知道了。
人总是习惯用“只有天知道”来解释自己不明白的也不愿意花力气去想的事情,好像说了这句话就与己无关了,从此可以什么都不用管。我说这话大致上也是这意思,甚至已经准备好在报道里做个“存疑”没曾想到,事实发展到后来,居然变成了“只有我知道”
而我建议,一旦你碰到哪件事情变成“只有我知道”以后,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吞下肚去,不要试图让更多的人相信它。当然,除非你打算把它写下来,注明了是“纯属虚构”的小说,满足于拿它换几个稿费钱。
离开都江堰之前,我打算到林翠家里去看看,跟她告个别。虽然知道以后不会有什么机会再见面,但是她记忆出了问题,总让人多少觉得放心不下。
按照她给的地址,我打的来到那片小区。小区的楼别分布很古怪,我根本看不出有什么顺序,大概是在不同的时间里分期建造起来的吧,房子也显得新旧不一。我正踌躇间,看到一个戴红领巾的小女孩,向老少问路正是我的习惯。
“小妹妹,12号楼在哪里你知道吗?”
“你找谁?”小女孩还很有紧惕感。我不知道自己哪儿点长得像坏人。
“我找12号401。”
“你是找林阿姨吧?”原来她和林翠认识。“你跟我走吧。”
多半小姑娘也住12楼,看她很热心的样子,我刚才的些许不快马上烟消云散。
短短几十米路,我们还是做了一点交谈。我知道了她叫诺诺。至于小孩子能够对一个陌生男子来访自己的“林阿姨”作出什么样的猜测,问出什么样的问题,你大可以尽情想象,我可以告诉你,这小女孩完全对得上号。
林翠开门的时候,我真的有一点吓一跳的感觉,才几天的工夫,她就憔悴了许多。看到我,她勉强露出了点笑容。很快她又注意到了我身后的诺诺。
“诺诺,是你带叔叔来的?哎,你怎么流血了?”
“摔的。”我这才注意到小女孩膝盖上有个地方破了。不过伤口不大,少量的血也凝固住了。
但林翠一副很紧张的样子:“怎么你不晕血了?”
“晕血?”诺诺很奇怪地重复着这两个字。这语气让我想到对,和那个时候林翠刚醒来,重复“采访”的语气一模一样。
看到林翠马上眉头深锁,我急忙岔开话题:“怎么,只能站在门外吗?”心里想林翠不但记得铁牛捞上来了,还记得一个小女孩晕血。亏得她没有记错家里的门牌号码。
在把诺诺打发走之前,林翠显然心神不宁,对我问的任何问题都唯唯作答。我想她可能对我有些想说的话,但又不想在其他任何人面前和我起争执。这只能是关乎一个主题——她的记忆。
其实我一直对人的记忆活动感到兴趣。在大学里的门门考试,几乎都是靠着自己优秀的记忆力,在考前的几天里突击背出来的pass。然而一旦考完,只消过几个小时,再问起我关于这门课的内容,我就一点也不记得了。说起来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但仔细想想也有奇妙之处:这些记忆,它确实存在于我的大脑某处,曾经鲜明正确,清晰无误,试卷就是最好的证明;然而它现在却不再出现了,认为它就此不翼而飞是荒谬的,合理的解释是它沉睡在某个角落,直到有一天会再次以本来面目醒来。偶尔有过这样的深夜,赶稿子到恍恍惚惚、不辨梦境的时候,突然一联江淹的诗句就顺溜地冒出来了,而就在之前一秒,我还以为自己会背的诗只剩下了“床前明月光”呢——还得特意提醒一下自己接下来的并不是“地上鞋两双”
现在林翠产生的记忆偏差的情况,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好的观察机会——虽然说起来有点残酷,但是我真的有这样的想法。记忆也许是记者最应该关注的东西,常常用笔和键盘记录下真实和虚假的记者,其实很想知道,多年以后,在人们的记忆下面会留下些什么。当然,也有完全不考虑这些的记者,但这些人在我心目中,根本算不上真正的journalist。
但在这个问题上交流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诺诺回家以后,林翠坐在沙发上,沉默了很久。不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反而更像是发着呆,就这样让时间流过。我猜我必须要采取主动。
“铁牛的报告,出来了。”我仔细观察着林翠的表情——没任何波动迹象——才继续说“体积还真是惊人啊。”
“长3。63米,最宽处1。12米,高2。34米,算角的话2。47米。”
林翠说话的声音很平静,我却睁大了眼。
她还是侧着脸,却很清楚的发现了我的表情。“铁牛的标准数据。你也许要问为什么我记得那么清楚。”
我点点头,我确信她看得到。
“因为十年来,一直挂在嘴上啊。”
这是林翠自“记忆出问题”以来,第一次让我这个记忆健全的人感到震惊。
不会有错的。铁牛的长宽高数据是昨天才出来的,那时候林翠已经回家休养了。她不可能是在单位里得知的。要说有什么同事朋友之类的,特地打电话告诉她有关“让她记忆偏差的铁牛”的事情,则未免有些不合情理。何况我觉得林翠没有骗我,她说的那些数据使她一直记得的,就应该确是如此。
难道说这世上真有洗脑术,可以任意编排人的记忆?如果有那么被洗脑的是谁呢?是林翠还是“真理在少数人手中”的惯性思维,让我马上就有些心虚起来。假使这里真的发生过修改记忆的事情,那么从难度上来说修改一个人的记忆自然比修改一群人的记忆容易,但是从修改的内容上来讲“把现有的抹去”比起“凭空制造出新的,而且还和‘未发现’的事实相符”来,又要简单得多,也符合逻辑得多。
想到这里。我发现我的思维已经有些混乱起来,或者说思维本身并无差错,但是心理上算恐惧阻止我再朝这个方向想下去。当然,这样的“心理分析报告”也是事后才给自己做的。当时让我停止探究这个问题的表面理由挺简单;林翠已经神志不清了,情绪不稳定,我可不能陪着她一起瞎搅和。
这样一想,就自然而然地给一切找合理解释;一定是某个同事告诉林翠有关铁牛的数据(至于他她为什么这么做是个谜,但我不打算解开它),而林翠却把这说成是她十年前就知道的(至于她这样做是故意骗我还是真的脑子出了问题,也是个谜,解开它得看可行不可行)。
我定了定神,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对林翠重复了一遍我和俞建国说过的猜测:由于我们管理记忆的大脑部分是不是地会发生点小问题,偶尔会让人产生错觉,以为第一次碰到的事是以前经历过很多次的,或者当下的事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
当我开始说这段话的时候,林翠一听到我“循循善诱”的语气就显露出失望的神色,我不加理会,尽量把自信体现出来,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代表人类的理性在和林翠对话,我没有理由不这样振振有辞。林翠的眼睛里一直有泪珠在闪动,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表情,几乎让我心软,想对她说:好,我相信你,你说的我都相信。但是理性告诉我这对她一点帮助都没有,反而有可能会让她在错误里越陷越深。于是我只好尽量在严肃和和善这两者之间保持平衡。
然而林翠还是很快从失望变成了绝望,当我问她“你仔细想想,林翠,数据是谁告诉你的?你早上有没有接过电话?”的时候,她已经压抑不住情绪,歇斯底里的叫起来:“你也不相信我?!你也觉得我脑子有病是吗?!”
我赶紧解释:“不是这样的,我刚才说的情况每个人都有可能发生你知道,人的大脑也好像机器,总会发生点小故障的。你最近又受了外伤,可能也影响到”
林翠没有让我把话说完,就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快步冲进了客厅右侧的一扇门,我都来不及看清那究竟是不是她的卧室,只看到房门上留下的一个破洞,应当是被人用拳头砸破的——大学里有过喝醉酒砸坏寝室门的经历,因此我对这种痕迹不陌生,只是没想到林翠也有如此暴力的一面。
后来发生的情况就好像任何连续剧里都会有的场景一样了,我在门外轻敲房门,苦口婆心劝说无用,她在里面死不开门,并一口一个“你走啊!”说实在的自从和大学里的女朋友分手以后,我就再没经历过这场面。按理我应当一笑离开,主人都躲起来了,客人没道理那么不识趣。但是这时候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很担心她会做什么傻事。仍然执着的敲着房门,直到林翠终于用哭完以后比较平静的口吻对我说:“对比起,那多,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说的我都知道了,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如此情况下我当然不好去找太平斧,只能悻悻离去,高喊一嗓子“林翠,我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把铁门关得震天响,好让她听见。
在回上海的火车上,我尽量告诉自己不要在这件事情上想得太多,但不知道是否因为火车过于颠簸了,我时不时地总想起泛舟江上的舒畅感——也许只是因为太久没有坐江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