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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我的行动是莽撞的,我有多少年没这么冲动过了,决然而不顾后果地去寻求一个答案。两个原因,首先我在异国他乡,语言不通,资源匮乏,孤立无援,一切只能靠自己;另一个原因,就是被梁应物给气的。你不让我介入,我就自己来,偏要弄出点儿动静。
五点,陈果的车出现在中华街北口。
“今天采访顺利吗?”上车后她如往常般问我。“不错,遇见两个福建的研修生,从田村市逃过来的。”“田村?那儿是重辐射区了。”陈果启动了车子,随口说道。“是啊,其中一个还被河童咬伤了。”我一边扣保险带一边说,用再平常不过的语气。这样随意的说话态度最容易降低对方的戒心,一个不防就会说漏嘴的。
“什么?”陈果像是没听清,毕竟“河童”可不是个常用名词。但这也是教科书式的标准反应,我心里想,装作听不清再问一次,可以给自己多点时间想应对方案。“河童,日本传说里的妖怪。”陈果失笑:“怎么可能。”
“好像这几天田村市附近开始有奇怪生物的传闻,看见的人,认为那就是日本传说里的河童。那个人就是在河岸边被一个从水里蹿出来的东西咬了,吓得够戗,觉得自己撞到了河童。”
陈果发出不屑的嗤鼻声,说:“哪有什么河童,估计也就是条大水蛇之类的东西。以讹传讹,都是自己吓自己。现在总有人抓到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就当宝给报纸报料,其实只是自己生物知识不够。哪来的那么多怪物啊。”
我笑笑。“你觉得呢?”她问我“你觉得有河童?”“我啊,我想法和你一样。”我说。然后我们便不再谈这个话题。“麻烦你了。”下车时我道谢。“那明天还是老时间?”
“对。”我点头。小姑娘还是太嫩,我目送着车离开,心里想。她先前的对答听起来自然流畅,但有的时候,破绽不在语气,不在神态,而在最基本的逻辑。她一开口,就错了。
这些话如果换一个人说,那没问题。但陈果是什么人,她是x机构的准成员,超乎寻常的人和事必然见识得多了,连“年”这种东西都的确存在,为什么河童的存在就绝不可能呢?起码不该在详细了解之前,就下这样的否定判断。以她的身份,在我说出关于河童的传闻之后,应该表现得非常好奇才合理。x机构为什么来日本,难道不就是为了变异生物吗?关于田村市河童的最合理解释,难道不正是因核辐射而产生的生物变异吗?
陈果明显回避的态度,反倒让我确信了,河童之说并非空穴来风,并且x机构已经介入此事了。
那个咬出可怕伤口的不明生物,到底会是什么呢?也许陈果现在正赶回中华街,想要找到那位伤者吧。我又一次找到山下,结结巴巴地拜托他帮我借一辆助动车。他笑说那可是欧巴桑才骑的——这句话对我稍有点复杂,我是看他的表情加上“欧巴桑”这个词才领会的。然后他好像说,帮我借辆摩托车来。
其实我也许不该让他帮忙,我不清楚他和x机构的关系到底怎样,这件事情,我是希望可以独自调查,不受陈果或梁应物的干扰。不过在这样的时候,也只有求他了。难不成让我去偷一辆?
饭后有人敲门,是林贤民。他问我觉得小说怎么样,要我多提意见。我很不好意思地说,这两天忙于采访写稿,还没来得及通读。结果他反倒一副很抱歉的样子,连说对不起太心急了,打扰了。他这样真诚地道歉让我颇窘,只好赶紧再客气回去。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会有两个日本人面对着相互鞠躬了。
第二天早晨,我被手机闹铃叫醒——比前一天早一小时。给山下打电话,他果然已经到了办公室,说车已经准备好了,让我在楼前稍等,马上给我把车带来。他的语气有点儿古怪,我琢磨着其中的滋味,等瞧见他把车慢慢骑来,顿时就明白了。
他见了我的表情,把车停下给我鞠了一躬,说了一堆抱歉的话。不是说给我搞辆摩托车的吗,结果眼前的这辆,连助动车都不算,这是电动助力车吧。山下解释半天,我才搞明白,原来昨天他答应下来,回去一想不对劲,依照日本相关法律,助动车和摩托车,不论排量大小,都是要驾驶许可的。我一个外国人,哪来的许可。
这样的事,放在中国,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混过去的小事情。但在日本可没人会担待违法的风险,也不会鼓励客人去做这样的违法事情。这是民族性的不同,未必日本的严格就一定胜过了中国的人情,但现在,我就得因此更辛苦点了。
临出发的时候,我请山下告诉四十分钟后会开车来接我的陈果,今天我自由行动,不需要她的车了,昨天临走时忘记对她说,请他代我道个歉。
“那您今天会在哪儿呢,如果她问起来的话。”“随便看看,附近随便看看。”我说。我觉得我的日语大有进步,果然硬着头皮讲是有用的,当然这也非常考验对话者的领悟能力。
我骑着电动自行车上路了。在国内很少见到这样的车,这种车会在低速时提供辅助电力,我骑得越快,辅助电力就越少,到每小时二十五公里以上,电池就不供电了,全靠人脚踩。所以这个车虽然带了个“电”字,但最高时速和普通自行车是一样的,只是骑起来轻松些而已。我今天的目的地是浪江町,如果我照着地图完全不骑错的话,也得三十多公里,一个多小时车程。
浪江町在南相马市的西南方,田村市的东北方。我手上有一张中华街买的福岛县地图,在浪江町的某处画了个圈,那儿就是四川老板侄子钱德成遇袭处。
我一路骑去,地图和实际路况符合程度极高,我想应该不会骑错路了。一边骑一边想事情,先从脑子里钻出来的,竟不是钱德成所说的河童,而是新世界。就是刚刚重新回到正常人世界的林先生的大作。
昨晚林贤民问了一次,我不好意思再不去看,就在睡前看了几页书稿,然后便很快睡着了
别扭的文字有很强的催眠效果,但内容却很有吸引力,透过曲折的文字仍放出极强的热力来,我想如果是一个真正的科幻作家去写,应该会是很好的作品。我仿佛还做了个与此相关的梦,但具体的内容却不记得了。
新世界中的世界,没有日月星辰,天空永远是斑斓的,无日夜之分。那斑斓有时平静,这世界便被一片绚烂包裹着;有时暴烈,天上那无数的色块就一胀一缩,仿佛许多只怪眼。而地上的人不是人,是有尾巴的蝌蚪,尾巴越长,蝌蚪就会越发的灵巧,能做更多的事情,等长到极致,就会断裂,等到那时,蝌蚪并不会变成蛙或其他什么,而是就此死去。所以,这世界的高等生灵,都是在生命最浓烈时死的。这世界的地也不是地,而是一团。这团似是液体,又似是气体,又似是另一种空间形态,不知多深,生灵从这团中发源,相传死去之后,会回归其中去。
这是何等光怪陆离的世界啊,连我都不禁佩服起林贤民的想象力。这是他从非常人的世界中回来时,所携来的财富吗?
那些怪异的蝌蚪形象在我脑海中盘旋了一会儿,就慢慢地模糊变异,化为了另一个蠕动着的张牙舞爪的东西。那是笼在一团黑影中的生物,有半个人大小,牙尖爪利,四肢粗壮,浑身挂着泥浆和黏液。
这就是钱德成描绘的河童,他遇袭时是黑夜,当时又惊慌失措只顾逃窜,其描述和实情必然有些出入。但无论如何,这和日本民间传说里的妖怪河童,还是有挺大不同。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就曾写过以河童为名的短篇小说,里面的河童如四五岁儿童般大小,面如虎,身披鳞,水陆两栖。而河童最著名的标志,就是头顶有盘状的凹陷,盘中水满则力大无穷,无水则法力消退。
所以我一听钱德成的描述,就不相信这真会是日本传说的河童,多半是一种特殊的生物。从他的伤口看,那生物咬合力极强,嘴张开能塞进少年的拳头,没有撕咬痕迹,仿佛一下就把肉咬掉,干净利落。这就有点儿可怕了,通常的肉食猛兽是做不到这点的。
钱德成是个快递员,出事那天他从田村市送一份快递去浪江町。那是震后的第三天,核泄漏的严重性还没有充分暴露出来,快递社利用摩托车当交通工具,大多数地方都可抵达,收取的费用是平日的数倍,所以快递员们一方面把送货当成是救灾的一部分,一方面也乐得多挣些辛苦钱。收货的人家离核电站二十公里左右,似乎相当地守旧,尽管政府已经建议撤离,却迟迟未动。钱德成猜测送过去的货品,也许就是些基础性的抗辐射药物。
东西送到后,返回途中忽逢一场这时节罕见的暴雨,恐怕是地震所造成的气候异象。钱德成停了摩托车,到一座石桥下避雨,不多久就遭遇了袭击。据他说“河童”是从溪水中突然蹿出来的,当时已经是傍晚,因为下雨导致天色又格外黑,而他更是躲在桥下,几个因素相加,让他压根就没看清楚“河童”的模样。
“河童”从水里出来时,几乎没有声响,他正在努力把一根受潮的烟点着,突然感到小腿上剧烈的疼痛,手下意识地往伤处格挡,触到了一个冰凉滑腻的活物。眼睛去看时,却是一条咬在腿上的黑影。
我问过钱德成,会不会是某种肉食鱼,他摇头说坚决不可能,因为他看见了河童的四肢。两条后腿大概踞在岩石上,婴儿般的手则抱着他的腿。更多的细节他也说不出了,反正他拼命挣扎,尖叫嘶吼,几秒钟后那河童就带着从他腿上咬下的肉潜回溪水中去了。而他连滚带爬回到道路上,也不管雨大风急,骑上摩托车就跑。也算他有基本的急救知识,摩托开了一阵发觉不对,停下来撕了裤管把伤处扎起来,否则他会因为失血过多倒在半道上。
事后,钱德成联想到这几天听见的一些传闻。田村附近有好些人在河里或溪水里,瞧见快速掠过的黑影,都说是被大地震和海啸惊了的河童。于是,钱德成越发地肯定,咬了他一口的,必然是受惊而变得暴躁的河童了。
我把电动自行车骑得飞快,电池差不多已经不出力了。我的背囊里有刀,但面对传说中的妖怪,或者,有恐怖口器的凶猛怪兽,这样的武器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呢。毫无疑问,我的行动是莽撞的,我有多少年没这么冲动过了,决然而不顾后果地去寻求一个答案。两个原因,首先我在异国他乡,语言不通,资源匮乏,孤立无援,一切只能靠自己;另一个原因,就是被梁应物给气的。你不让我介入,我就自己来,偏要弄出点儿动静来。
日本的乡野是极漂亮的,这种美并未被地震破坏多少。樱花树很常见,在田野边,在溪流旁,云通常都是一蓬一蓬的,让我有种骑进了电影里的错觉。
我贴着南相马市的西面,一路向南,进入了浪江町。我骑的大多是小路,所以只遇过一次守着道口的自卫队员,给他看了临时通行证,也就挥手放行了。
浪江町就是日本的农村了,空气里的味道很好闻,有山野的清新。但我想,这里的辐射,肯定已经超标了吧,这是隐藏着的凶恶。没办法,我一时借不到防护服,总不可能去向x机构求助吧。反正那么多次冒险之后,我只当自己这条命是捡回来的,些许辐射,在值得冒险的目标面前,压根儿就不放在心上了。
路的右手边是农家,都是一幢幢青灰色的日式别墅,古意极浓。别墅的背后,就是稻田。左手边是野林子,能隐约看见一条小溪,溪水声不绝于耳。就是这条溪!
我顺着溪水向前骑,在一条岔路口,拐上了一条更小的路。不多久,就见到一座石桥。当天钱德成要送货的人家,就在石桥后不远处。
我停了车,仔细打量眼前的桥。桥对面有一棵歪脖子樱花树,桥这头有可以走下去的天然石阶,通到桥下的一方大青石。没错,细节都对上了,就是这座桥。
此时我的心情,有些期待,又有些沮丧。期待自不必说,沮丧却是因为,我心底里觉得,这次怕是要无功而返。不管是河童还是神秘生物,都不可能固守一处,总有一定的活动范围,在钱德成遇袭的相同地点再次遭遇该生物,可能性实在不大。考虑到有河童传闻的地域,差不多有方圆百多公里,我今天原本的打算,除了在现场考察之外,更重要的是靠多走访附近的人家,来缩小搜寻范围。我昨晚做了许多功课,査了许久的曰语字典,备了十几张纸条,来应付今天的采访。可我竟忘记了一点——这里已在二十公里撤离圏内。
刚才一路骑来,我已有相当一段路,没看见一个人、一辆车了。那些屋后的田野,寂然一片,那些漂亮的屋子,里面想必已是空无一人。桥后那个顽固的坚守着的一家,估计也不会坚持到现在都不撤走吧。那就不是顽固,而是脑子有病了。
大约只能指望包里的一块生肉和一块熟肉能发挥作用了吧。说到这个,我虽然准备了,但真要用时,还是会瑞瑞不安。这是山野间,说不清会有什么,要是回头河童沒引来,来的是其他食肉动物,那可真是
我收敛了这些心思,总之来也来了,地方也找对了,先勘察一番吧。我顺着桥基旁的大石,下到了"第一现场"o这是一座单拱桥,宽约三米,长十米出头。桥洞下是清澈溪流,正是枯水期,zk位下降,于是近岸就露了些河床。而钱德成躲雨的地方,就是桥洞下近岸的裸露河床。
这块地方,也就三五个平方米大小,由一大块稍高些极光滑的青石和一些细小的鹅卵石组成。再向前,就是只剩了不到五米宽的溪水,水色微蓝,怎么看,最深处都不会超过一米。
自钱德成遇袭到现在才不过几天,溪水水位并没有大变化。所以我一下到青石上,就瞧见了一摊深色的血渍。约一个半巴掌大的一方,在青石的中央位置,然后点滴往边缘去,正是当日钱德成狼狈逃离的方向。
青石就这么点大小,我研究了一会儿血渍,就有了新发现。在另一个方向,还有少许血渍。这血渍比钱德成逃离时滴落的要少,我蹲下凑近观察,确认自己并沒有看错。我顺着这组血迹的方向往前看去,却是直通向溪水中的。
这血也是钱德成的,来源,却应该是他被咬下的那块腿肉。是从"河童"的嘴里滴落的!
我走到那"河童〃下水的地方,往水里看。几尾小鱼在水底的卵石间闪过。沒有任何异常。
我站在水边呆看了很久,又开始绕着青石打转。从现有的这一点点线索里,我能分析出什么来?
首先,袭击钱德成的生物,应该不是陆生的。否则它不会往水里去。p余此之外呢?
也许我用手试了试溪水水流,s防^西下水的方向,是逆流。它是习惯性地往自己更熟悉的水域去吗?这样的话,我沿着溪水,溯流而上,是不是有机会发现它?以溪水的清澈程度,如果一个小孩大小的东西在水里,我隔老远就能发现。但如果它正好栖息在水岸边的话,我沿水而行,却搞不好自己被攻击。
此外,这东西该不会是纯水生生物,这么浅的溪流,容不下那么大块头的东西。一$专念,我又觉得未必,本就假设可能是因核辐射产生突变的生物,既然是突变,就沒什么道理好讲了。只是它如果没能进化出长时间离水的能力,在这样一条溪流中,肯定待得非常不舒服。
不知绕到第几圏,我忽然发现,在那一头的桥底河床上,裸露的鹅卵石中,有两块一大一小青黑色的东西。我眯起眼睛看了会儿,是乌龟吗?山龟?
不对不对,那是空壳,确切地说是乌龟背甲。在不远处我又找到了一块浅色的腹甲,另一块腹甲一时之间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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