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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只男演员穿的厚底黑毡鞋,它被孤零零地遗落在戏台上,鞋面已经被夜来的雨淋得精湿,鞋帮内汪着半寸积水。

    团长捡起那只鞋倒掉了里面的积水,他对花旦说,你能肯定是继璜的戏鞋吗?花旦点了点头,她说,继璜的那套戏装就是烂了我也认得出来。团长拎着那只鞋沉吟了一会儿说,他也来塔县了?塔县我认识好多人,他要是在这儿,我就能找到他,可是,可是他这样悄悄跟着我们想干什么呢?旁边有人打断团长的话说,哪儿是跟着我们?继璜跟着谁你还不知道吗?人们于是会心一笑,都转过脸去看花旦,花旦在许多人目光的逼视下双颊陡然飞红,你们别这样看着我,继璜的事跟我没关系,花旦捂着脸说,我们只是戏台上的恋人,我跟继璜没什么关系!

    花旦后来独自站在戏台上远眺塔县景色,城外的七里池塘八里长亭清晰可辨,水光激湘之处柳梢滴翠,那里正是花旦想像中的十八相送的布景,花旦记得他们在排演十八相送的时候继璜曾说过,这出戏应该去塔县唱。他的话当时听来没头没脑,现在看来却隐伏着玄机。花旦突然想到继璜的去而复返与那出戏有关,十八相送,十、八、相、送,继璜在那个暴风雨之夜不辞而别,她竟然没有为他送行?花旦想这一年多来她愁肠辗转心如秋水,放不下的就是这件事。花旦凄然一笑,甩了几个水袖,几句哀婉的唱词也在戏台上荡漾开来——

    七里池塘不见了水

    奴家的话儿还说不出口

    八里长亭走到了头

    郎呀,你的心思才吐了一半——

    剧团在塔县的演出差点砸了锅,起初是花旦称病缩在台下不肯登台,团长看见她脸上画过了戏妆,绣衣只穿了一半,另一半却坚决不肯穿了,团长断定她没病,只是情绪失常,他就挥舞着一根棍子把花旦逼上了戏台。

    那天花旦与小生继华合演断桥会,但花旦穿的不是白素贞的月白色戏装,而是拷红里红娘穿的青缎裤,花旦亮相时台下的戏迷便起了小小的骚动,及至后来,戏迷们发现那个台上的花旦神情恍惚,步履跟跄,更奇怪的是她的念唱与断桥会毫不沾边,台下的人就一齐大声喝起倒彩来。

    花旦掩面逃到了后台,团长冲上去想掴她的耳光,看见花旦失魂落魄的样子又忍住了,你撞见鬼啦?团长怒吼道,让你唱断桥会,你怎么唱起十八相送来了?

    是十、八、相、送。花旦惊惧地望着周围的人,她说,这回你们看见继璜了吗?他在戏台上,他在跟我唱十八相送。

    哪来的继璜?是继华在台上。老旦示意众人安静,她走过去摸了摸花旦的额头,半晌无言,后来老旦把众人叫到一边,严肃地宣布了她的发现。花旦患了相思病,老旦说,她肯定患了相思病,她想继璜想疯了。

    不管她什么病,这种样子不能登台演戏了,剧团团长最后气恼地挥了挥手,换人,换戏!

    花旦的戏目就这样被换掉了,所以在塔县的最后几天里,花旦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人们注意到花旦美丽的容颜日见憔悴,花旦不再演戏,但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比戏台上更显柔弱凄丽。好好的一个人怎么患了相思病?同伴们仍然像以前一样照拂着花旦,但是不再有人愿意听她说小生继璜了。我看见继璜了,你没看见他吗?每当花旦这样问别人,别人就支支吾吾地一走了之。

    花旦邀小主继华一起出去逛街,继华犹犹豫豫的推说上午要排练,不难看出继华对花旦的爱慕已经被她的病阻退了。花旦站在门边凝望着继华,转身之际两滴清泪已经挂在腮边,都以为我有疯病,花旦拭着泪说,连你也以为我有疯病,也罢,就算我有病吧,从今往后你们谁也别来理我了。

    花旦轻移莲步独自朝街市走去,走出去没多远小生继华尾随而来,继华说,我不排练了,还是陪你散散心吧。花旦只是回过头瞥了他一眼,说,我有病,你为什么还来跟着我?小生继华无言以对,跟在花旦身后走着,突然看见花旦的手从身后伸过来,翘着一颗兰花指,小生继华会心地握住了花旦的手,继华说,你的手好冷。花旦说,我有病,我的手当然冷。继华刚想说些轻松的话题,突然觉得花旦的那只手剧烈地颤索起来,她的声音也在颤索。继璜的手更冷,昨天夜里继璜握住了我的手,花旦说着把整个身体都倚偎着继华,告诉你你又不会相信,夜里他握过我的手,你们不会相信的,继璜他的魂灵一直跟着我!小生继华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他知道无论怎么也改变不了花旦的错误,但他还是忍不住刺了花旦一句,你是说继璜死了?他要是不死怎么会有魂灵?花旦这时候突然站住了,双手捂住胸口,求求你别吓我,她说,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我只知道他一直跟着我,十、八、相、送,你懂吗?

    他们路过了塔县的旧货市场,他们本来是想穿过旧货市场去路口买水果的,但花旦突然像一根木桩呆立在一个卖帽子的小摊前,脸色苍白如纸,手指着一顶旧青纱帽,却说不出话来。继华上去拿起那顶帽子问道,你要买这顶帽子?花旦摇着头,手指仍然指着那顶帽子,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叫出了声:那是继璜的帽子!继华一愣,说:你怎么知道是他的帽子?花旦叫:是继璜的帽子,他的戏装我都认得出来,快问问那个卖帽子的人,他从哪儿弄来继璜的帽子?

    卖帽子的小贩脾性火爆,他明显懒得回答两个演员的问题,一顶旧帽子,别人卖给我,我卖给别人,你管我从哪儿弄的?小贩从继华手中抢过那顶青纱帽,他说,想买便宜给你了,不买就快走,你们把帽子揉来捏去的,让我卖给谁?

    卖给我吧。花旦躲在继华的身后,但她的手伸过去抢回了那顶帽子,花旦把帽子重新放回继华的手里,她说,把它带回去让服装师傅看看,是不是继璜的帽子,我说了你们不相信,他说你们就该相信了。

    小主继华记得起初是他抓着那顶帽子,他们朝水果摊走的时候天空突然阴沉下来,他们想买了水果就该回去了,但事情来得那么突然那么神奇,让你来不及细想其中的因由。继华记得他在一筐杏子里挑拣杏子,他把那顶青纱帽随手放在一只倒扣的空箩筐上,就在这时候狂风乍起,他先是看见那顶青纱帽被风卷起来,飞旋了一段距离,紧接着花旦就扔下了手里的满把杏子,抓往它,抓住继璜的帽子!花旦尖声叫着从继华身边冲过去。花旦追赶帽子的身姿让继华万分惊愕,她跑得那么快那么疯狂,继华无法相信那就是他曾经爱慕的柔弱多情的花旦,这个瞬间他忽然意识到花且对继璜的爱恋有多深,它现在终于变成了疯狂。

    小生继华目睹了那件奇事的过程,他看见狂风挟卷着那顶帽子,就像挟卷一片树叶,帽子有几次落在花旦脚下,但花旦始终抓不住帽子,继华觉得风或者帽子比花旦的奔跑更为疯狂,他看着他们一齐在满地黄烟中消失。继华曾经想去追赶花旦,他说他跑到路口暴雨就落下来了,塔县湮没在一片烟雨之中,他根本不知道花旦往哪儿追赶那顶帽子,他不知道花旦跑到哪里去了。

    花旦一夜未归。剧团的人第二天全体出动去寻找花旦,小生继华带着几个人去了塔县城外的七里池塘,一个捕鱼的老翁说他昨天确实看见过一个手捧青纱帽的女人,但是令人纳闷的是捕鱼老翁声称还有一个男的,他说昨天有一男一女挽着手从七里池塘边走过,昨天风大雨急,但那对男女手挽着手,风把柳树枝都吹断了,却吹不开那对男女如胶似漆的身影。

    还有一个男的?小生继华脸上布满疑云,他说,那个男的,那个男的不是鬼魂吧?

    哪来什么鬼魂?捕鱼老翁不满地瞪了小生继华一眼,我亲眼看见他们走过去,哪来什么鬼魂?告诉你了,是两个人,一男一女两个人!

    小生继华所在的剧团后来再也没去过塔县,这年夏天青衣去塔县探亲,回来时带回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青衣说塔县那个大戏台现在常有一对夫妻档在唱戏,女的就是花旦,男的就是失踪了的小生继璜。青衣最后卖了关子,她说,猜猜他们俩唱哪出戏?众人都说,那还用猜?肯定是十八相送。

    确实不用猜了,现在剧团的人都知道花旦和小生继璜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好搭档,他们不再去回忆那双黑毡鞋那顶青纱帽以及花旦古怪的相恩病了,所有目睹了这场传奇的人都开始相信,有些人的爱情比戏文更缠绵更动人。只有小生继华在别人谈论此事时不为所动,保持着缄默,他对花旦和小生继璜的传说充满怀疑。有一次他忍不住把青衣拉到一边,说,别再编造那对男女的故事了,他们早就成了塔县的鬼魂!

    小生继华出语惊人,我们所有人都被他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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