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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的羊肉串一样。

    对于五龙的刑罚从午夜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五龙被不断地挪动位置,接受风格迥异的各种刑罚,他身上的暗疮明疽全部开裂,脓血像滴泉一样滴落在地下室,与他人的旧血融合在一起,执刑的抱玉始终没有听见他期待的呻吟,也许这印证了江湖上有关五龙从不怕疼的传说,也许仅仅因为五龙已经丧失了呻吟的气力,五龙低垂着头双目紧闭,看上去就像熟睡者一样宁静安详。凌晨时分执刑的抱玉已经气喘吁吁,他感到有点疲累。抱玉将五龙的手脚从老虎凳上解开,顺便摸了摸他的鼻息,五龙的鼻息仍然均匀地喷射在抱玉的手指上,抱玉没有想到的是五龙真的抗打,在经受了半夜达到极限的折磨后,五龙仍然活着,五龙也许真的是一个打不死整不垮的人。

    抱玉拎了一桶水泼到五龙的脸上,他看见五龙重新睁开了眼睛,用一种奇特的慈爱的目光望着他。

    你完事了吗?现在可以送我回家了,五龙说。

    等天亮了就送你回家。抱玉的白手套在五龙的脸上逡巡着,寻找一块完整的皮肤,最后他发现了眼睛,五龙的一只眼睛黯淡无光,结满了白色的阴翳,另一只眼睛却精确无误地映现着抱玉被缩小的脸,抱玉用手指戳了戳那只盲眼,你这只眼睛是谁弄瞎的?

    你外公,他也是我的一个仇人。

    他大概没来得及把事情干完,抱玉说着从地上捡起了一根铁签,让我替外公把事情干完吧。抱玉捏紧那根纤细而锋利的铁签,对准五龙右眼刺了一次,两次,三次。这时候他终于听见了他期待的声音,不是呻吟,是一声凄厉而悠长的呐喊。

    早晨两个掏粪工在百货公司后面的厕所里发现了五龙,他们认识五龙,但无法把粪坑里那个血肉模糊的男人和称霸城北多年的五龙联系起来,因为巨变是在短暂的一个夏季里发生的,当他们把五龙放在运粪车上送回瓦匠街的米店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向绮云询问其中的缘由,绮云捂着鼻子呆滞地望着竹榻上的五龙,久久说不出话来,后来她说,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啦。

    绮云找了干净的衣裳想给五龙换上,她不能忍受他全身散发出来的浓烈的臭气,但五龙突然从昏迷中醒来,拉住了绮云的手,别忙换衣裳,五龙说话时右眼的瘀血重新剥落下来,像红色的油漆慢慢地淌过脸颊,他说,告诉我,米垛下面的枪是不是你去告发的?

    我没告,绮云用力把手抽了出来,她说,你要是不想换衣裳,我就先去找医生,你不知道你的模样多吓人。

    可惜我的两只眼睛都让你们弄害了,否则我看你们一眼就能知道是谁告的密,五龙的声音暗哑而微弱,眉宇之间却依然透露出洞察一切的锐气,然后他苦笑着说,其实你用不着装假了,现在我一脚踩在棺材里,你用不着再怕我了。

    我从来没怕过你,你有这一天也怨不了别人,全是你自作自受,怨不了别人。绮云神情漠然,她看见一群苍蝇从院墙外飞过来,围绕着五龙的身体嗡嗡地盘旋,有几只苍蝇同时栖留在五龙的腿上,啄食上面的一块烂疮,绮云观察了一会儿,觉得很恶心,她用蒲扇把苍蝇赶走,但是很快有更多的苍蝇聚集在五龙的腿上,绮云不想再做任何无获之劳,她僵立在一边看着那群苍蝇啄食五龙的大腿,五龙的大腿裸露在沾满血污的白绸短裤外面,从撕破的裤管里可以看见一只松垂下来的睾丸,以及长满红疮的阴囊和腹股沟,它们使绮云想起年轻时候冷淡的却又频频发生的房事,绮云觉得很恶心,她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绞在一起过到现在的,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趁五龙再次昏迷之际,绮云把米生和柴生从床上拉了起来,终开说,该死的抱玉把你爹打得不成人样了,你们快把他抬到浴盆里,我要给他好好洗一洗,否则阎王爷都不会收留他。

    兄弟俩把父亲抬到大浴盆里,盆里还盛着他上次浸泡过的米醋,米生扒掉了父亲的短衫,而柴生干脆用剪子剪开了那条血污斑斑的短裤,扔在一边,米生蹲下去朝父亲的身上泼酒米醋,他说,老东西大概熬不了几天啦。柴生嫌厌地看着父亲的烂泥似的肌肤,突然觉得好笑,柴生说,怎么这样臭,简直比屎还要臭。

    绮云从炉上拎了一壶热水过来,慢慢地朝五龙的全身冲洒。水很烫。绮云摸了一下铁壶说,可他也不会怕烫了,他这满身臭味需要用热水才能冲掉。五龙在热水的冲洒下猛地苏醒过来,下意识地抱住了头,绮云看见他惊悸的表情,充满了某种孤立无援的痛苦。

    谁在用鞭子抽我?

    不是鞭子,是热水,我在给你洗澡。

    我看不见,你用的是开水吗?冲到身上比挨鞭子还要疼。五龙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说,别给我洗澡,我还不会死,我知道我这个人不太容易死。

    那你想干什么?说吧,你想干什么我都答应。

    回家。五龙竭力睁大眼睛,似乎想看清周围家人的脸,但最终什么也没有看见,五龙说,不能再拖了,现在我必须回我的枫杨树老家了。

    你糊涂了,这么远的路程,你要是死在半路上呢?

    别管这些,你从来没管过我的死活,现在更用不着管了。五龙沉吟了一会儿又吩咐绮云,你去找一下铁路上的老孙,让他给我包一节车皮,我是从铁路上过来的,我还是从铁路上回去。

    又是糊涂话。你想叶落归根也在情理之中,可一两个人坐火车为什么要包车皮呢?那要花多少钱?

    要一节车皮,我要带一车最好的白米回去。五龙最后用一种坚定的不可改变的语气说,他隐隐听见了儿子们发出的笑声,他知道他们在讥笑他的这个愿望,这个愿望有悻于常理,但却是他归乡计划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他需要一车皮雪白的、清香的大米,他需要这份实在的能够抗拒天灾人祸的寄托。

    米店兄弟为谁送父亲回乡的问题争吵了整整一个下午。谁都不想揽这个苦差。绮云对柴生的表现很恼怒,她说,你哥的腿不方便,你就好意思让他去吗?柴生梗着脖子回答,腿不好?他追女人跑得比我还快,他分家产比我少分什么了?眼看兄弟俩又要扭打起来,绮云急中生智。想出了掷铜板的办法。正面是米生去,反面是柴生去。绮云说着把一枚铜板狠狠地掷在地上,铜板蹦了几下,恰巧滚到柴生的脚边,恰巧是反面朝天。

    总归是我倒霉,柴生骂了一句,回头望着昏睡在竹榻上的父亲,他说,我就自认倒霉吧,不过在上路之前我要找出他的钱,我不放心。你们知道他的钱藏在哪里吗?

    他的钱都在枫杨树买了地了,他没有多少钱了。

    地也是钱,买了地就有地契,他的地契藏在哪里呢?

    在一只木盒里,绮云犹豫了好久,终于咬咬牙说,我看见他把盒子藏在北屋的屋顶下了。

    整个下午柴生一直在北屋寻找那只木盒,他站在梯子上,用铁锤捅开了屋顶的每一块漏砖,除了几只肥大的老鼠和厚厚的灰尘,柴生什么也没有找到,盒子呢?那只盒子呢?柴生怀疑母亲欺骗了他。他最后愤怒地跳下梯子,朝一直在下面张望的母亲吼道,是不是已经让你拿掉了?

    没有。你们应该知道他的脾气,他从来不相信我,我怎么拿得到他的东西?绮云对此也感到茫然,她明明看见五龙往漏砖孔里塞那只木盒的,别找了,你就是把房子拆光了也找不到的。后来绮云微笑着对儿子说,他肯定挪过地方了,我知道他藏东西的本事特别大,你实在想找盒子只有去问他了,柴生的情绪由愤怒渐渐转化为沮丧,他把梯子从北屋拖到院子里,他其实了解父亲的脾气,不到咽气是不会交出那只盒子的,说不定到了咽气之时还是不会交出盒子,柴生想到这一点心情又从沮丧变得焦的,他双手拎起竹梯,将竹梯垂直地撞击着地面,以此发泄胸中的怨气。他看见五龙的眼睛慢慢睁开了,五龙听着竹梯与石板相撞的嘭嘭的声音,痛苦和迷惘的表情交融在他脸上,显得非常和谐。

    是什么东西在响?五龙说,我一点也看不见了,我看不见是什么东西在响。

    梯子。柴生怀着一种恶作剧的心理将梯子移向五龙身边,他继续在地上撞击着竹梯的两条腿,柴生说,我在修理这把梯子,你要嫌吵就把耳朵塞起来。

    我以为是铁轨的震动声,我以为我已经在火车上了。

    夜里下起了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的雨声在瓦匠街上响成一片,米店屋檐上的铁皮管朝院子里倾斜,雨水哗哗地冲溅在那张旧竹榻上。那是五龙最喜欢的卧具之一,现在它被仅雨细细地淋遍,每一条竹片都放射着潮湿而晶莹的水光。

    绮云替五龙和柴生收拾好行囊,推开窗户观察着雨势。雨下得舒缓而悠扬,没有停歇的迹象。估计这场夜雨会持续到早晨,绮云朝窗外伸出手掌,接住了几滴沁凉的雨珠。她突然记起母亲朱氏在世时说过的话,每逢一个孽子出世,天就会下雨,每逢一个孽子死去,天就会重新放晴。

    尾声南方铁路在雨雾蒙蒙的天空下向前无穷地伸展,两侧的路基上长满了萧萧飘舞的灌木丛。当那列黑色的闷罐子车笨拙地驶上渡轮时,江边的景色焕然明亮了一层,像箭矢般的阳光穿透朦胧的雨积云,直射到江水之上,而渡轮上以及渡轮上每一节车厢也染上了一种淡淡的金黄色。

    车过徐州天就该放晴了,驾驶渡轮的人远远地向火车司机喊道。

    谁知道呢?火车司机钻出肮脏的驾驶室,抬头望了望天空,他说,就是下雨也没关系,这年头人的命都是朝夕难保,谁还怕淋点雨呢?人不怕雨,车上的货就更不怕了。

    闷罐子车厢里的人无法看见天空,起初从车顶板的缝隙中不时渗下滴滴嗒嗒的雨水,后来慢慢地停止了,后来火车渡过了江面,轰隆隆地向北方驶去,柴生试图打开那扇窄小的风窗,但是风窗是被固定着的,三颗铆钉钉死在滑槽上,风窗半开半闭,至多伸出一条手臂,这样,除了几树秋天的枯枝在窗口疾速掠过,车厢里的人甚至无法看清外面荒凉的野景。

    车厢里装满了新打的白米。父子俩都置身于米堆之上,五龙一直静静地仰卧着,从风窗里漏出的一块天光恰巧照在他的身上,柴生看见父亲萎缩的身体随火车的摇晃而摇晃着,他的脸像一张白纸在黑沉沉的车厢里浮动,他的四肢像一些枯树枝摆放在米堆上。

    火车是在向北开吗?我怎么觉得是在往南呢?五龙突然在昏睡中发出怀疑的诘问。

    是在朝北开。柴生的手眼把玩着一些米粒,他鄙夷地向父亲扫了一眼,你死到临头了还是不相信别人。

    朝北,五龙点了点头,重新闭上了眼睛,他说,朝北走,回枫杨树老家去。我就要衣锦还乡了。我小时候看见过许多从城里衣锦还乡的人,他们只带回一牛车的大米。可我现在带回的是整整一节火车车皮,一个人一辈子也吃不完。

    柴生没有说话,柴生觉得这段漫长的旅途是极其无聊的,他懊悔没有带几只蟋蟀上火车,他还有好几只蟋蟀没有在秋风秋雨中死去,只要有一根草茎逗引它们,仍然有可能见到精彩的斗蟋蟀场面。

    可是除了这些米我还剩下什么?五龙的手缓缓攀过米堆,抓住了柴生的衣角,他说,你摸摸我的身子,告诉我我还剩下什么,我的脚趾头是不全的,我的两只眼睛都瞎了,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切割我的每一块皮肉,告诉我现在还剩下什么?

    剩下一口气,柴生粗暴地甩开了父亲的手,他根本不想触摸父亲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

    剩下一口气,五龙轻轻地重复了一遍,他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无可奈何的微笑。五龙的手举起来在空中茫然地抓握着什么,然后搁在胸前,无力地向下滑移,在充满脓痂的生殖器周围滞留了一会儿,然后那只手又向上升起,经过干瘪的失去弹性的胸腹,最后停放在他的牙齿上,那是两排坚硬光滑的纯金制作的假牙。五龙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它们,嘴里发出一声长叹,他说,还有这副金牙,我小时候看见他们嘴里镶着一颗两颗金牙,可我现在镶了整整两排,柴生,你看见这两排金牙了吗?金子是永远不会腐烂的,我什么都没剩下,剩下的就是这两排金牙。

    柴生看见父亲枯卷的双唇之间放射出一小片明亮耀眼的光芒,他知道这一小片光芒代表的价值,他凑近了父亲的头部,细听他急促的冰凉的鼻息。柴生已经闻到了一息稠酽的含有腥臭的死亡气味,柴生想到母亲说起的那只木盒至今没有下落,不由得忧心如焚,盒子呢,快告诉我盒子藏在哪儿了?柴生突然暴怒地摇晃着父亲的身体,他必须赶在他咽气之前找到那只盒子,五龙在这阵猛烈的摇晃下身体奇异地卷了起来,就像一片随风飘逝的树叶,米——他的头问米堆上仰去,清晰地吐出最后一个字。

    藏在米堆里?柴生焦急地喊叫着,但是五龙已经不再说话,柴生在米堆里到处扒挖寻找木盒时,听见了身后传来的微弱而浑浊的气绝声,他继续将米向两侧扒开,最后在米堆的最深处找到了一只沉甸档的木盒子。柴生把木盒抱到风窗边急切地打开,让他吃惊的是盒子里没有地契,也没有钱币,他看见了满满一盒子米,它在风窗的亮光下泛出一种神秘的淡蓝色。

    柴生疯狂地呐喊着扑到父亲的尸体上,你到死还在骗人!柴生高声怒骂,一边拼命地抓起米粒朝亡父脸上扔去。米粒很快落满了死者的脸部,很快又从那些僵硬的五官上散失下来,柴生看见了父亲嘴里闪着一点金光,一点金光挣脱了枯辱与白米的遮拦。在黑暗狭小的空间里闪闪烁烁,金牙。柴生从金牙迸发的光芒中感受到另一种强大的刺激和诱惑。

    后来柴生果断地打开了亡父冰凉的唇齿,他把手指伸进去用力掏着,先掏出了上面的那排金牙,然后下面的那排就轻易多了。柴生倒空了木盒里的米,把两排金牙装了进去,他听见两排金牙轻轻地碰撞着,声音清脆悦耳。

    五龙没有听见金牙离开他身体的声音,五龙最后听见的是车轮滚过铁轨的哐当哐当的响声,他知道自己又躺在火车上了。他知道自己仍然沿着铁路跋涉在逃亡途中。原野上的雨声已经消失,也许是阳光阻隔了这第一场秋雨。五龙在辽阔而静谧的心境中想象他出世时的情景,可惜什么也没有想出来,他只记得他从小就是孤儿。他只记得他是在一场洪水中逃离枫杨树家乡的。五龙最后看见了那片浩瀚的苍茫大水,他看见他漂浮在水波之上,渐渐远去,就像一株稻穗,或者就像一朵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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