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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喻章长得很像印度人。
黑肤,高鼻子深眼窝,神情严峻,对人有震慑力。很奇怪,他不是那里的人,他就是玉林人,而且不是某个大院的,就是玉林街巷里长大的孩子。你很难想象这个人怎么就是玉林本地的人,他很奇怪的,他应该来自远处,一个我们不能到达的地方,比如印度。但他就是玉林这个地方生长出来的。他以另一种风格来到了,不由分说,带着雷朵一生的命运,以及日后他们的孩子们的命运,以雷霆万钧之势到来。
雷霆万钧,我想到的就是这个词。
像风暴一样,他摧毁了雷朵原有的一切价值观,整个世界都改变了,原来有意义的不再有意义,艺术、工作、生活,成功和失败,生和死。
先是工作,雷朵师范毕业后当小学的美术老师,喻章不工作,她养着喻章。后来她有了孩子,她也辞职了。他们没有生活来源,但他们有一伙人,有饭大家吃。他们认为多食是一种愚蠢和浪费的行为,节食则可保持头脑清晰,增强精神。所以他们每天中午吃一顿饭,晚上只喝清水。有时喝一碗米汤。
雷朵后来又生了孩子。一九九八年我听说她有两个孩子,二00五年夏天,雷红说雷朵有三个孩子了。雷朵和喻章两个人早就放弃了任何职业,三个孩子都不上学,由他们自己教育。早年他们在桂林的漓江边住着,很多年过去了,二00五年夏天,我听雷红说,他们现在在昆明郊外生活。他们有饭吃。但我始终不知道他们靠什么为生。种菜?养鸡?还是养了猪呢?
脱离了现代社会,在乡下养一群猪,每天剁猪食,煮猪潲,还要清猪屎,这是我所想象的,一个反社会的人,一个离群索居的人所拥有的日子。不然就是养一群鸡,一只公鸡,十几只母鸡,或者更多。每天把鸡赶到山坡上,或田里,晚上再去赶回来。这是我三十年前插队的时候干过的事情。但喻章雷朵不杀生,他们不吃任何动物。那就让他们种一片玉米吧,纯粹的、美的、有益的植物。宽大的叶子,头顶着红缨,饱满而结实,甚至也是多情的,诗意的。整个山坡种满了玉米,不需要太多的劳作,却绿叶红缨,蔚为壮观。我的朋友雷朵,她头戴大草帽,站在玉米中。
她让人心疼。一个美好的女性,为了喻章,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她献出了自己。这是所有人的看法。
他们不会养猪,不会养鸡,也没有种一大片玉米。他们没有生活来源,但他们有饭吃。就是这样。
像邪教一样。
用了二十年时间,雷红终于接受了雷朵的生活方式。整个八十年代,整个九十年代,每次提到雷朵,她就说,太邪了,简直像邪教,好好的一个雷朵,为了一个喻章,不要工作,落到这个地步。二00五年夏天,雷红终于说,雷朵比我们所有人都活得好。
一开始,喻章只有十八岁,他不是我们认为的邪教领袖(所谓邪教领袖,也只是雷红想出来的一个骂人的词,喻章抢走了她的妹妹,不如此不足以出一口恶气),他只是一个美术青年,像文良波一样,画素描,搞创作,画着油画。他的画上永远都是浓绿的森林,林中有一条小路,或者是山坡,色彩仍是各种绿。
他来到n城,把画拿给我看。他每隔一段时间就到n城,寻访同道和知音。我那时已经大学毕业,在n城工作,他和雷朵也从师范毕业,雷朵当上了小学教员。雷朵让他来找我,他看上去很沉静,却能说出许多自己的见解,那是文良波所没有的,而且一辈子都不会有。
八十年代风行现代派,现代派如同一匹猛兽疾驰过大地,文学、音乐、美术,一切艺术门类,无不以现代派为最高价值。但喻章喜欢俄罗斯巡回画派,他甘愿落伍,猛烈否定毕加索以来的各现代派画家,异常坚定自信。他一个中专生,没有多少学养和见识,却如此有自己的主见,这使我刮目相看。第二次来,他不再带画,他谈宗教,却不是我们认识肤浅的那种。我只能听他说,基本无法对话。
后来他就不来了,我们也不再通音讯。
他带着我少女时代最珍贵的朋友,渐渐远去,头也不回。他们在这个社会失去了影踪,像两颗珍珠,沉入了大海。他们永远也不会再探出头来了。
二00五年夏天我回到南流,清理旧物,发现了一封喻章写给我的信,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信,用很黑的铅笔,写在一张十六开的白纸上,字很疏朗,天头地角都不留空,左右两边也都顶到头,没有任何东西能束缚他。他在信中说,艺术不是一种用来出人头地的东西,也不是荣华富贵的筹码,艺术存在于天地之间,源于自然,又归于自然。
有一段时间,我和雷朵互称姐妹。我们写信,她称我为飘扬姐姐,我则称她为雷朵妹妹。
一九七七年四月,我在六感插队,她在念高中二年级。我到玉林参加一个通讯员学习班,一日上午,忽然有人进来冲我说,那个,李飘扬,你的妹妹来了,他身后一闪,雷朵就蹦出来了,真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吃惊之极,目瞪口呆,无论如何,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她就在那里,门口,阳光明媚,从天而降,一个人。
我问她:你怎么来了?她说,我一想,我就来了。我又问:你一个人来的?自己坐班车?她点点头。又问:学校请假没有?她点点又摇摇头。她整个人光亮明媚,也如同阳光。
所有的人,也都脸上一亮,不知道从哪里蹦出这样一个女孩子,那样美好,那样不可思议。主事的是个老头子,他问雷朵:小家伙,你是从哪里来的?雷朵也不怕生,她落落大方说,我是李飘扬的妹妹。老头又问:叫个什么名字呢?她朗声应道:我叫雷朵,雷电的雷,云朵的朵。老头说:好,好,这名字真漂亮!又问:你也写东西吗?雷朵抿嘴一笑,说:我不写东西,我画画!老头连声说:好好好!好好画,好好画,哪天把你的画拿来我看。又连连差人叫来一个专职美编,把雷朵一番介绍。美编是个年轻小伙子,他没说什么,转身就回办公室找出一个厚厚的速写本,送给了雷朵。
一个十足专业的速写本,厚厚的纸张,宽大的开本,雷朵一遍遍摸着这本子,把它贴在脸上,又紧紧抱在怀里,她脸上笑成一朵花。
那是最灿烂的日子。空气中满是蜜蜂的声音,甜丝丝的,纯金般的音色终日缭绕。
我最后一次看见雷朵是一九八四年,我从n城回南流,路过玉林,我到雷朵供职的小学去看她。她当时住在走廊尽头的一间房子里,室内陈设简单,仅一床一桌,有两只木箱。她和喻章已经结婚了,但房间里没有多少喻章的痕迹。她还没有辞职,她心态平和宁静。我说,在小学里当美术老师是很轻松的。她笑笑。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们两家都搬了,不再住医院的宿舍。有段时间她们家住在教育局的宿舍,在陆地坡那边,要过圭江大桥。每次回南流,我都要过桥去找她们,没有电话,只能碰。我没有碰到过她们一次,一次都没有。
她们的母亲是一个忧郁的大眼睛女人,神情淡漠。雷红不在,她说。雷朵呢?雷朵也不在。我以为过年,她们至少会回来。但她们一个都没回来。雷红当时正陷入一场昏天黑地的爱情,在八十年代,很是惊世骇俗,她爱上一个有妇之夫,两人私奔到外省,她放弃了稳定的职业,n城的户口,与父母闹翻。
我一次也没有找到过她们。后来她们家就不知搬到哪里去了。
即使找到雷朵,我们精神上也早已远隔重洋。
雷朵啊,李飘扬,时光夺走的东西,就再也不会归还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