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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学术界的八卦学术多了去了。我的意思是说,易中天的讲座里,关公只斗过黄忠,没战过秦琼;张飞只鞭过督邮,也没杀过岳飞。
再说百家讲坛也不是超级女声演播厅。易中天之前,百家讲坛已开坛多时,却一直没引起足够关注。据业内人士透露,有时收视率甚至接近于零,都快难以为继了。直到易中天还有刘心武几位出现,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讲坛还是那个讲坛,情况却突然发生变化,成为央视最受欢迎栏目之一。凡事都有前因后果,这里面应该也是有原因的。主要恐怕还是传统文化本身的巨大魅力在起作用。中国文明渊远流长,丰厚绚烂的文化基因早已融进华夏子孙的血脉,谁也没法割舍。历史读本的长销不衰,历史剧收视率的居高不下,便是最好的注脚。加上人是精神动物,为生存四处奔波,回家打开电视,听术有专攻的学人讲一堂正对胃口的历史文化课,既是精神享受,也可暂时忘掉物质活动中的烦恼。过去我们总误以为物质时代,人们唯一感兴趣的好像只是物质财富,其实大谬不然。人自身的财富需求非常有限,生存意义上的物质满足后,物质活动的指向更多的已转到精神层面。再说充斥于屏幕的伪历史和恶俗搞笑早已让人生厌,观众们也想换换口味,就像油腻食物吃多了,影响食欲,还坏肚子,得吃些粗茶淡饭,养养胃。正因如此,央视以知识讲座形式,用通俗化手段,将传统文化搬上屏幕,也就契合了中国观众久存于心的期望,受欢迎实属情理之中。
不过尽管如此,也不是随便哪个走上百家讲坛就红得起来的。有些比易中天来头大得多的大师大腕,名字前的大学比易中天的厦门大学牛气得多,平时也常在各大电视抛头露面,可往百家讲坛一站,开口没说上几句,观众就败了兴致,赶紧换频道,或干脆关掉电视。如今的观众已不容易被帽子所吓住,何况摇控器还捏在自己手上。这就更能说明易中天的不同凡响。他到底不同凡响在哪里呢?依我之陋见,首先还是易中天懂得如何扬短避长。照理易中天的业务范围是文学,应该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捣鼓捣鼓唐诗宋词元曲什么的,不想却跑到自己专业之外的史学领域,大模大样捣鼓起三国来,还捣鼓得有眉有目,深受观众青睐,这实在让人费解。不过仔细琢磨,易中天这么做其实又是聪明之举。文学与史学本是相通的,从文学角度进入历史,比从史学到史学的习惯搞法,也许自有妙处。何况专业不是历史,弄起历史来正好少些约束,容易获得新的视野。这样易中天的短处变成了长处,长处还是长处,想不走红都困难。也许角度不同,视野开阔,易中天对历史人物的人性分析才有深度,符合国情和人情。就像文学是人学一样,史学也是人学。历史到底是人创造的,没有哪段历史不是人为的结果。除此之外,易中天的"原著"扎实,为生动的讲稿奠定了重要基础。早在五六年前,易中天还鲜为人知,我就读过他的几本大著,包括品人录、读城记、闲话中国人之类。他上百家讲坛开讲,其实是这些创作的延伸或者复制。
我这里免费表扬易中天,肯定有人要跟我急。尤其是某些大牌史学家,皓首穷经一辈子,要名没名,要利无利,易中天越俎代庖,跑到史学领域来搅上一阵浑水,便红得发紫,名利双收,本来就让人气愤,你肖某人还要一旁置喙,可恶不可恶!中国人好像天生有股戾气,谁红谁火,就骂谁贬谁损谁,反正看不得人家红火,只有和尚没老婆,大家没老婆,这才舒服。余秋雨一火,都站出来骂余,嘴巴骂不过瘾,还写成骂文,编成骂书,到处发表和出版。连年纪不大的韩寒和郭敬明写了几本书,又来名又来财,比韩郭大上一辈两辈的前辈前前辈都大开骂口。不过骂得最凶的,好像也是如余韩郭那样舞文弄墨的角色,他们也在写书,却没人肯出版,自己掏钱印上几百册,白送人都不容易出手,眼见得余秋雨们的书卖得那么热,不骂上几句,肚子里的气实在没处可消。不想现在又冒出个易中天,名气眼看都快盖过余秋雨们了,讲稿成书后卖得更火,不是讨骂么?
史学界文化界跟易中天的恩怨,还有这大学的教授那研究所的学者对易中天的不满,与我这个旁观者无关,我完全可以置之不理。我要说的是易中天大受欢迎,自有其合理性,还不怎么好一概否定。到底易中天是凭口才和文才火起来的,没有炒绯闻,没有贩隐私,估计也不是先上床,才后上的镜。仅此易中天就值得佩服。事实是不佩服也没办法。至少观众们能暂时扔下麻将,抛开肥皂剧和七七八八的恶搞节目,静静听易中天品上一段三国什么的,总没有什么大坏处。一些青少年沉迷网络游戏,一见书本就头疼,听过易中天的讲座后,对历史产生了兴趣,开始接触品三国和其他历史读物,网瘾也随之小了不少,难道不是功德无量的事么?
不过在肯定易中天价值的同时,也应该有所警惕。凡事都有两重性,易中天的存在既有其合理性,功不可没,其副作用也是不可忽略的。就像药物可以治病,又会有毒副作用,伤害肌体。前面说过,易中天并非学术超男,不像超女纯属媒体炒作之物,大家嘴上说说,哈哈一乐,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易中天的讲座文化含量较高,影响自然久远,不可等闲视之。三国是个很特殊的时代,前朝土崩瓦解,新的大一统政权没有形成,只要胆子足够大,就可拉十几个人,扛七八条枪,占山为王,落草为寇,狠狠干他一场,反正武警和公安早躲得不知去向,不会出面干预。若像曹刘孙诸位,想把动静弄大,光有胆子还不行,还得有脑瓜子,该使阴招使阴招,该出损招出损招,该耍伎俩耍伎俩,不是先出其手,就是后发制人,反正自己不能吃亏。说得好听这是权谋,说得直白是善于搞路子,而且搞了你,还叫你不知是怎么回事。就是过后明白过来,也无可奈何,吱声不得。大家仔细想想,三国里的人物不正是这么些鸟人,三国里的故事不正是这么些烂事么?恕我说得不客气,观众喜欢易中天的品三国,除了以上我说的种种原因外,也与我们对这些鸟人烂事太感兴趣不无关系。大家为什么津津乐道三国及历代帝王将相的尔虞我诈?这个问题值得深思,想回避还不怎么好回避。历史是现实的镜子,什么历史照见什么现实,什么现实折射出什么历史。除了吃历史饭的专家学者,我相信一般人读历史并不真地读古人旧事,潜意识里都是在读今人今事。如果我们身边的现实不是太像三国,我们还会对那个时代的鸟人烂事那么难以割舍吗?是不是我们自己就是三国里面的鸟人,正在干着三国里面的烂事?
说到这里,也许有人会诘问,照你的意思,干脆将三国志和三国演义之类玩意儿一把火烧掉算了,省得大家耳根清静。三国书当然不能烧掉,这不是三国书的过错。我文化水平低,读不懂三国志,三国演义还是勉强能看明白的。我个人理解,三国演义尽管极尽渲染之能事,对魏蜀吴三国的权谋之争进行了全方位铺排和描述,通篇都是打打闹闹,吵吵叫叫,哭哭笑笑,整体上却不乏悲剧意识。这悲剧意识主要体现在演义的后半部分。只是中国人天性喜欢喜剧,不喜欢悲剧,习惯于大团圆结局,在意的只是演义前半部分的纷争权谋,尔虞我诈,对后半部分的故事也就不怎么感兴趣,对其悲剧意义也容易忽略。我也是弄小说的,知道小说的重心往往在后半部分,作家最要表达的东西也会留到后面交给读者。罗贯中创作三国演义时有没有这个意图,我没研究过,但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悲剧意识在演义的后半部分确实得到了非常充分表达,这从演义越往后越低沉悲凉的气氛,就可体会得出来。那么三国悲剧意识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我以为非常简单,就是不管你多么聪明,多么狡诈,多么能干,多么强大,多么不可一世,多么热闹风光,最后都无一例外会淹没在历史的烟尘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具体说,三国的悲剧意识主要体现在人物命运和结局上面。接触过三国演义的人都知道,无论是曹魏集团,还是刘蜀或孙吴集团,没有几个人有好下场的。用咱们老百姓的话说,就是不得好死。人到世上来走一遭,无论贵为天子,还是贱如草民,都有一死。这是天道和天理,谁也改变不了。唯其改变不了,这世界才多少显得还有些公平,不然有权人搞点特权,有钱人出些钱财,便可赖在世上不死,永远活下去,也实在太可怕了。人死如灯灭,灯总有燃尽之时,这本没什么。可中国人对死看得非常重,生时低贱屈辱都无所谓,只要死得像模像样,就算没枉在世上活这一回。反之一个人活着时再威风,若死得悲惨,便是人生最大的失败。理想的死自然是终老天年,寿终正寝,否则就是死有余辜,死后不下地狱,也只能做孤魂野鬼。看得出,罗贯中描写三国主要人物之死时是颇费心机的,他就是通过这些描写,来体现他的悲剧意识。不知有人注意过没有,三国里的能人强人聪明人,几乎不得好死,结局都非常可悲。董卓被戳,吕布被杀,袁绍袁术自取灭亡,这些且不去说它。只说关羽英雄一世,无人可敌,没人可挡,可吕蒙略施小计,他便败走麦城。吕蒙早让人在地里埋根套索,待关羽经过时轻轻一扯,将他连人带马绊翻在地,绑个严实,牵狗样牵走,最后让关羽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张飞长板坡上一声吼,曹军吓得人仰马翻,退军数里,到头来手下两个小卒走到他床前,手起刀落,就让他人头落了地。刘备一个卖草鞋的农民工,硬是空手套白狼,创下千里江山,不想陆逊一把火,将他七百里连营烧个干净。他一病不起,想起傻儿刘禅难续家业,不得已托孤诸葛亮,又害怕他日后做手脚,心下诚惶诚恐,那情形又是多么凄惶而又悲凉。
不论是董吕袁,还是刘关张,他们都死于人手,在战火纷飞的三国时代,也没什么稀奇的。最有意思的是曹操和孔明之死。这两人太聪明或说太狡猾,没人要得了他们的命,可最后同样逃不过大限,只是死得非同一般。曹操死于头疾。他见过关羽首级后,受到惊吓,从此头痛欲裂,生不如死。华佗准备给他开颅,以便取出风涎,根除病因,曹操疑心他受人指使,有意害自己,将华佗下了大狱。曹操的头疾再也无人可治,痛苦万状而死。我一直在想,曹操为什么死于头疾,不是死于肝硬化胃穿孔或艾滋病之类?照理曹操自做上大领导后,不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就是鱼肉穿肠过,政策心中留,且走到哪里,都乱搞女人,最应该得的就是这几样领导病,干嘛偏偏得的是头疾?是不是他脑袋里装多了歪点子,鬼主意,天长日久,这些歪点子鬼主意在脑袋里腐烂变质,成为不治毒素,才终于要了他的小命?再说孔明,为保住刘蜀政权,劳民伤财,穷兵黩武,终因劳累过度,病倒在军营里。夜观天象,知自己命在旦夕,又心有不甘,在帐内设七盏大灯,四十九盏小灯,另主命灯一盏,每晚执剑做法,祈禳北斗,说是七日内主灯不灭,便可延寿。到得第六日,主灯依然明亮,孔明心中甚喜,不想魏延来报军情,脚风将主灯扑灭。孔明弃剑于地,叹息天之不佑,不久逝世,年仅五十四岁,可谓英年早逝。也许孔明死之前忙于交代后事,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天不佑他。照我的理解,因有孔明,刘蜀才苟延残喘,多存在了几十年,蜀地人民跟着多受了几十年战争灾难,中华统一大局也往后推迟了多时。这样的角色,上天还会让他继续活下去吗?曹操也好,孔明也罢,世上无人要得了他俩的命,是天理不容,才灭了他俩。这让我想起民间一句咒语:天杀的。曹操孔明是不是天杀的?
我当然不是要咒曹操和孔明。我是说三国人物一个个聪明绝顶,长于权谋,工于算计,可到底人算不如天算,最后算不过天,算不了自己的小命。罗贯中这么处理人物命运,是不是对聪明对权谋文化的一种间接否定?中国人实在是太聪明了,实在是太善于算计和争斗了,几千年的所谓文明史几乎成了权谋史,成了算计史和争斗史。这也许是没法子的事,权谋玩得太多,玩出了瘾,玩成传统,还能不丧失理性和人性?那些聪明的阴谋家和阳谋家,为权谋,为谋权,又有几个不是六亲不认,弑父杀兄,吹儿剁女,丧尽天良的?至于看着臣属不顺眼,随便找个借口诛九族,灭十族,更是家常便饭。热衷权谋玩惯聪明的民族,必然盛产野心家和政治小人,盛产专制和恶政,唯独不出产民主和法制,科学和文明。可叹的是,玩权谋和玩聪明的结果,总是惊人的一致,那就是权谋反被权谋害,聪明反被聪明误,最后玩得国将不国,玩得辱国丧权,只得割地求和,赔银偷安,连个小小日本嘴巴一张,九百六十万平公里差点就全被他们吞进肚里去。日本人走了,自己和自己又谋起来,玩起来,什么三反五反,什么高级合作社,什么反右派,大跃进,不停不歇。谋了人,玩了人,还不过瘾,还要与山上的树木过不去,统统砍掉,搞什么大炼钢铁,到头来落得民不聊生,饿殍遍野。文化本来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又不开口找你讨饭要菜,也觉得碍眼,要把它的命革掉。革上十多年,革得国无宁日,四邻不安,革得包括国家主席在内的大小人物妻离子丧,家破人亡,这才打住。
再回到易中天,他是把三国当做喜剧来品的,确实品得有板有眼,只是不知他会怎么理解曹操孔明他们的死亡。若品三国是为贩卖权谋国粹,却没品出别的什么滋味,品三国的品位就值得质疑了。何况易中天不是在厦门大学的课堂里或三五朋友圈里品三国,而品上了央视百家讲坛,这就更应该警惕。(本文选自领导也是人一书,作者:肖仁福。群言出版社2009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