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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心想这老秃貌似善知识,其实也是个放臭屁的,肖丽作恶或者犯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玩腻了。老潘还在那儿发呆,嘴里喃喃自语:“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会想不到?我怎么会”我拍拍他的手:“顾菲的事我听说了,就算第一次是犯错,可后来怎么说?一再跟你同事”他狂怒:“那些不是真的!她小菲”
这家伙瞪眼真吓人,我心里一抖,刚想解释两句,老和尚施施然走了出来,僧袍上湿答答的,不知是水是尿。我赶紧岔开话题,向他求字,这和尚书法不错,有位金石家专门送了他一方闲章:“右军不如,摩诘难问”说该秃色艺双绝,远胜王羲之和王维,牛逼吹得结实无比。
海亮看看我:“魏达,你周旋红尘,却不能明断生死,我送你一句真言。”说罢提笔疾书:生而不忧,死而不怖。然后转向老潘:“志明,你处世有根,守志清白,我也送你一幅:‘与其残民以逞,不如曳尾于泥涂。’希望你能坚持住。”我一下皱起眉头,想这秃驴真是土行孙日的,这不是鼓励他破罐子破摔吗?
老潘结婚时谁都没请,偷偷把证领了,该加班照样加班,该办案照样办案。后来我和曾小明逼着他请客,老潘推不过,答应晚上摆一桌,还叮嘱我们保密,不许送礼。那是1996年,他已经提了审判员,法院人手紧张,很多案子都是独任审理。曾小明也是多事,找人联系老潘的当事人,逐个通知,话说得很露骨:“潘法官结婚,你们识相点。”布置完天也黑了,我和曾小明先去,老潘特别高兴,又说又笑,不停给顾菲布菜,曾小明故意灌他,先叫了一瓶白酒,喝完了又上啤的,老潘毫不在乎,酒到杯干,还跟我们叫板:“就你们俩还想灌我?门都没有!”我们暗暗好笑,这时门吱呀一响,一群人鱼贯而入,为首的区老板十分放肆:“不行不行!地方太小!”转身叫服务员:“其他客人都赶走,这饭店我们包了!”老潘立刻阴了脸,说我们同学聚会,你来干什么?区老板大咧咧地:“哎呀,你结婚,我能不来吗?”我和曾小明赶紧帮腔,老潘发作不得,只好安排他们入席,但坚决不肯开第二桌,让服务员加了十几把椅子,挤了个风雨不透。区老板大肆叫酒,白酒10瓶,啤酒两箱,谀词如潮,马屁连天,杯杯先劝老潘。这是曾小明计划好的:英雄盖世,难敌老酒一坛。纵然力能伏虎,终究挨不过三杯两盏。七手八脚灌倒了,以后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钞票没记号,他想退都不能退。老潘也明白,喝了两杯,突然说要上厕所,大步跨出门去,我们都没在意,还是区老板眼尖,啊呀叫了一声,说他不是上厕所,是去买单!说着拔腿而出,边冲刺边掏钱,不停嚷嚷:“这不行,这不行!我来,我来!”老潘拦了两下没拦住,突然神威大发,嘿了一声,拦腰将他抱了起来,狠狠夹在腋下。区老板身材短小,被他制得动弹不得,横在空中手脚乱舞,嘴里只是叫:“哎呀,不行不行!你你你”老潘也不理他,一只手掏钱结了账,沉着脸走进包厢,众人都批评他不像话。老潘嘿嘿一笑,倒了满满一大杯白酒:“来,大家干了这杯。”众人纷纷仰脖。老潘擦擦嘴:“今天我结婚请客,本来没计划你们,既然来了,那就吃好喝好,不过话说在前头:今天谁都不许送礼!”一群生意人都笑,说哪有结婚不收红包的,一定要给。区老板带头:“哎呀,你请客我送礼,天经地义!别的不说了,这些你收下!”众人相继掏兜,也是事情太急,连红包都没准备,一摞摞全摆到桌面上。老潘愣了:“这么多?”区老板谦虚:“哎呀,这就不叫钱!一点小意思!”老潘脖子都红了,像害羞又像恼怒,琢磨了半天,说要不这样吧,一家给一张,剩下的拿回去,心意我领了。众人当然不肯,区老板摇头晃脑地笑:“没这个道理!要么不收,要么全收,一家给一张——这不是骂人吗?”老潘正色:“那就不收!”区老板挤了挤眼:“兄弟们,他说不收,行吗?”众人大叫:“不行!”老潘没主意了,看看我又看看曾小明,脸上明显有了怒意,顾菲拽他一下,低声说了句什么,老潘点点头,转身告诉区老板:“老婆在场,有些话不好说,让她先走。”我长出一口气,心想这家伙总算想通了,接着听见他告诉顾菲:“别坐公交了,打出租吧,咱们今天赚了不少钱。”几个家伙同时起哄,说新娘不用着急,知道你们晚上还有工作,放心,很快就放他回来。顾菲笑笑出门,老潘又倒了一杯酒,手一拱:“这杯我敬大家,谢谢了!”满屋子欢声雷动,区老板大笑:“哎呀,这才是好朋友嘛!”老潘缓缓坐下,不笑了:“各位年纪都比我大,有的我该叫大哥,有的我该叫叔叔,都是场面上混的,要点脸,把钱收起来。”这话太重了,屋子里立刻静了下来,不过掏出来的钱泼出去的水,谁都不肯往回拿。老潘点点头:“那我告辞了。账已经结了,你们慢慢喝。”然后指指我和曾小明:“你们俩,想陪就留下,不想陪跟我一起走。”我尴尬之极,众人也是面面相觑,还是区老板机灵,砰地关了门:“哎呀,潘法官,不收钱可以,逃席不行,除非你把我灌倒!”旁边的人也反应过来,齐齐堵住门口,七嘴八舌地乱叫:“对,不许走!今天不醉无归!”老潘低头硬冲,众人舍命抵挡,撕扯了几个回合,到底好汉不敌人多,怎么都挤不过去,区老板大声吆喝:“来呀,请潘法官入座!”众人发一声喊,有的推,有的架,活活把他摁到了座位上。我一直在旁边看着,发现老潘的脸色越来越青,额头大筋突突乱跳,知道事情不好,赶紧低声相劝:“已经这样了,你就”他不答话,忽然长身而起,双手发力,哐啷一声把桌子掀翻了,一时间杯盘乱响,汤水四溅,满屋子钞票乱飞,所有人都惊呆了,区老板扑通坐倒:“哎呀,哎呀,这这”老潘大步而出,在门口狠狠瞪我一眼,摔门扬长而去,我脑海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喝了一杯酒,看见那些钱翩翩飞舞,宛转落地,或浸牛肉汤,或沾鲤鱼鳞,每一张都有一个深情凝望的毛主席。
第二天我去找曾小明,曾小明一拳砸在桌子上:“操他妈的!我是为了谁?我是为了谁?!”再去找老潘,他也有道理:“那些钱能拿吗?拿了还怎么办案?”我说你也太绝了,他们终究是一片好意。他冷笑:“好意?我要不做法官,他们还有这好意吗?收了他们的好意,这法官还做不做?”
时光如水,一瞬十年,现在的潘志明头生白发,这辈子再也做不成法官,虽然他从没收过一分钱的好意。
天快黑了,我开车下山,老潘一直不说话,我问他是不是想跟顾菲复婚,他不说话。我接着问:“听说陆老板还在骚扰顾菲,你打算怎么办?”他慢慢抬起头,哀求一样地对我说:“别问了,别问了好不好?”我长叹一声,随手打开cd,听见北大诗僧悠远凄凉的歌声:
英雄功业今何处?
长空明月在,夜夜照青冢。
金宫玉殿生荒草,
曾见红袖舞,谁闻歌哭声?
前生恩,来世仇,都付了黄卷与青灯,
青衫湿,关山远,更难堪长亭连短亭。
红尘千丈路,人间生死情,
此一去海天茫茫,
直到白骨枯了,华灯灭了
满世荒芜头如雪,等尽千年不相逢
老潘到了,我停下车,看着他一步一顿地往里走,月光清冷泻落,他高大的身影显得格外苍凉。快到门口了,他突然转身,脸上的股肉腾腾抽搐,涩声问我:“我只不过想做个好人,怎么就这么难?怎么就这么难
说明:
这一章用了几个典故“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白鸟淹没,秋水连天。”这是两位高僧的遗偈,前句出自弘一法师: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天涯。问余何适,廓而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后句出自正觉禅师:梦幻空华,六十七年。白鸟淹没,秋水连天。这是他们面对死亡所写下的,我把两句组合在一起,感觉有超凡脱俗的美。
“佛是庭前柏树子,东来只为麻三斤。”这是我几年前写的嘲佛诗中的一句,同样出自丛林公案,有人问赵州禅师:如何是佛祖西来意?他回答:庭前柏树子。有人问守初禅师:如何是佛?他回答:麻三斤。我把两者颠倒了一个位置。
“生而不忧,死而不怖。”这话的后半句有很多出处:金刚经、吉藏大师的遗著,等等。前半句是我的杜撰,这句话看起来还不坏。
“与其残民以逞,不如曳尾于泥涂。”是改编庄子的话,庄子是我最崇拜的人之一。
曹溪是六祖惠能的传禅之地,据说佛唱很美,可惜我从没去过。把这地名改成一个看守所,是我居心险恶的标志。
提到成都,是跟大家开个玩笑,正式出版时我会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