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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旨邑闪到一边接电话。

    谢不周一撩帘子就走了(他从不说再见)。

    没过几天,旨邑收到一个邮包:一套中国玉器全集,一本影响的焦虑、一本双语圣经。水荆秋在履行他的诺言——要和她成为精神上的深入纠缠者,他给她寄书,替她找她买不到的书,他深信她不同寻常。他对她的期望如此巨大,她自卑,不相信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她不过是卖赝品的个体户(虽然暗底里深信自己与众不同),一个喜欢阅读的虚无者,不可能和一个知识分子有深入的精神纠缠(顶多只是狭隘的感情)。

    旨邑喜欢卖赝品。她依赖这一行为。她喜欢在赝品的光泽中幸福的脸们。水荆秋无疑是要把她拉到另一条路上去,那条路面对真相(自己)——他要呈现他对她的价值。而旨邑不过想做一个女人,要一场爱情,并顺带尝试和他做“精神上的深入纠缠”他和她的侧重点显然是完全颠倒的(这和各自的生活状态不无关系)。这就表示他们要像摔跤运动员一样,不断地击倒对方,让自己站稳。在现阶段,这种游戏相当刺激,并且毫不妨碍两人的感情。

    他们仅见过两次面。这个数据不能证明什么。他们相互想念,想到身体近乎燃烧。每到晚上,她总会想他在干什么。是不是等孩子睡熟后,把孩子抱开,他和梅卡玛睡在一起。每天早上醒来,她第一个念头就是——他昨晚上是否和梅卡玛做了。于是她晚上变得非常焦虑,撕咬自己。尤其是十二点左右,如果没有他的短信回复,她立刻想到他“不方便”了,整夜都不能入睡。第二天,她又完全相信他的解释(他是独自睡的,几年来几乎没有性生活)。“几乎”这个词太暧昧,她又嫉妒,并在这个词上纠缠了许久,直到他发誓除了旨邑,绝不和第二个女人做那事。事后旨邑反而后悔了,可怜起梅卡玛来,她是多么无辜啊!她甚至反过来劝他,放心去抚慰梅卡玛(和她做那事),但别告诉她,要永远瞒着她。

    旨邑不是大度的女人,她想“做”大度的女人(她知道那样他会更加爱她,他们的关系也会更进一步),让他感觉她爱他,甚至放弃了自己的立场。在赢得他更深切的感动与爱意之后,她瞒着他,一个人放声大哭,嫉妒的折磨令她崩溃。

    他们每天蹂躏自己的手机。按键上的字体都磨掉色了。他躲在书房看书,常常是整晚都在发短信。她的短信爆豆子似的,不断地炸响。他打字慢,对付一个手机让他大汗淋漓。如果梅卡玛不在家,他会给她打电话,从发短信的焦灼中解脱出来(她故意激怒他,让他越急越乱)。

    假若所有家庭的屋顶都是露天的,用摄像机从上面俯拍,随便就能拍到这样的镜头:男人在一个房间用手机(网络)调情(热恋),女人在另一间房看韩剧(或者琐事)——场面虽然滑稽,但这就是绝大部分人的婚姻生活(真相)——滑稽而不自觉的生活。至于到底是房间里追看韩剧的女人幸福,还是男人手机(网络)那一头的女人快乐,难以定论。

    即便是每晚互道晚安(感受到水荆秋的爱),旨邑心头仍跳动荒诞感(介入一个家庭,可能使每个光明正大的人都变成小丑,连戴大框眼镜的知识分子也不例外)——婚姻到底有什么可期待的?

    在旨邑的影响下,水荆秋彻底变了,也会和她说猥亵与放荡的话,不总是像知识分子讲座那样正襟危坐。他说那些淫荡的话,比旨邑更肉麻,她要好一阵才能适应过来。直到有一天突然停止——他意识到不能那样堕落下去(或是对此感到腻味也不一定)。总之他又疯狂给她寄书、写信、谈精神世界的话题。

    她对他的关怀从身体到日常生活无微不至。他便秘、感冒、咳嗽,她立刻买好药特快专递过去,督促他准时吃药,注意饮食。他告诉她每天的行踪。去学校上两节课。陪英国来的学者访问。煮饺子。买烟。接儿子放学。带儿子学小提琴。探望父母。朋友聚会。想她。但梅卡玛从来不会出现。以至于旨邑怀疑梅卡玛是他虚构出来的,根本没这么一个人。有一次她忍不住问起梅卡玛,他说梅卡玛比他忙,在家的时间比较少。她不怀好意地提醒他,梅卡玛可能有外遇了(她期望如此)。他只用鼻孔笑了一下(自信或者无奈)。

    “你们曾经很相爱吗?”

    “应该是。”

    “你很宠她吗?”

    “那当然!”他不假思索地说。

    “很恩爱嘛!”她阴阳怪气(他骄傲的语气惹恼了她),她的醋劲上来了。

    “你不要这么刻薄。难道我宠自己的妻子有什么不对?你希望我对她不好?那你太可怕了。你也希望我不要宠你?”他的语气陡地硬了,她又一次被他对梅卡玛的尊重(保护)所伤——他总把梅卡玛放到第一位,而且强调梅卡玛是自己的“妻子”(她讨厌他这么称呼梅卡玛)。

    旨邑并没有亵渎梅卡玛,他就张开羽翼护着她,瞪着她这个入侵者——旨邑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这股寒意正是某种生命暗示,旨邑未能领悟,因为她立即开始了自我反省(她和他相爱不是为了让彼此不快),她犯不着嫉妒他多年前的一次爱情。于是她笑了,骂水荆秋是个傻瓜,他再怎么宠梅卡玛,在自己的情人面前,也应该“谦虚”地回答“还行”或者“马马虎虎”

    “是吗?我该撒谎?”水荆秋很疑惑了。

    下午的时候,他又打她手机,她接通后明白,他只是无意间碰到重拨键了。她听见他扮老虎“嗷嗷”地叫。奔跑。猛扑的姿势。小男孩兴奋得尖叫,笑得喘不过气来。手机磨擦裤兜的声音像风一样乱。她听着父子俩的嬉戏,一瞬间,心目中所爱的那个男人,就像一个吹胀的汽球,渐渐地瘪了下来。她从来不知道他过日常生活的样子,想知道,而一旦这种日常(带孩子)出现,他在她心中的分量陡地轻了,并感到和他的关系令她羞愧(她的优越感浮上来)。她听那孩子说“爸爸,我累了”他抱起儿子叫声“宝贝”“啵”地亲了一口。她掐掉电话,扑到镜子前——她想证实自己是否已经人老珠黄天生妾命。妻子、孩子、家庭、事业、情人——他的生命忙碌与充实,而她,只有他这个活物。她的生命绝大部分在荒废、流失、虚度。十八岁时,她对自己的面孔百看不厌:柳叶弯眉,细长眼润黑,鼻子小巧,鼻梁精致挺拔,脸上没有痣或斑点;现在二十九岁,根本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几乎只靠洗脸的时候瞄一眼自己——仅仅看是否洗干净了。

    她有一种作为女人的悲哀。

    旨邑想了一圈,又重新回到父子俩嬉戏的情景,不免颓然醒悟——该经历的,他都经历了——她还能给他什么?

    当天晚上,她梦见牙齿松动,不可挽救,全部掉在嘴里。她吐出一堆黑牙,有着石头一样的光泽。

    旨邑与几个男性朋友吃饭。他们在婚姻之外,都有自己的爱情纠葛,有相爱(或者游戏)的女人。约会时,会告诉妻子和谁谁谁在一起(通常说一个妻子最信任的人的名字,他早安排妥了),妻子们永远无法得知真相。因为他们基本上准点回家,手机从不关闭,言行从容,心怀坦荡,甚至可以当妻子的面接情人的电话,煞有介事地谈工作,或者人生问题。他们说结婚十年左右的婚姻,基本上干掉了性生活,当不做那事成为一种默契与习惯,他们都感到如释重负。

    必需作为一个明白人结婚——旨邑告诫自己(她对婚姻绝无幻想),在她看来,婚姻那个笼子里的男人和女人坚韧不屈,堪称伟大——她渴望做伟大的女人,以伟大来抵抗虚无的生活。

    她多喝了几杯,昏昏然回家。在餐馆时给水荆秋发短信,说她想他,想得不行了,她要去哈尔滨看他。他不让她跑动,说近期内争取来长沙。接着两人淫言浪语了一番。旨邑回到家再给他发,他没回音。她躺了一会,又起来吃了一个梨,等了一阵,还是没有回复。她受过安抚的心又躁动了。给他不回复假设了多种原因,最终被一个原因弄得妒火中烧——说不定他正和别的姑娘在一起。她立即拨打他的电话,提示关机的那个女中音把她朝妒火里又推了一步。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每隔两分钟重拨一次。她气坏了。

    大约一小时左右,水荆秋电话打过来了。旨邑不接。再打,仍不接。接着门铃响了,旨邑随手开门,见是水荆秋(他好孩子干了坏事似的神情得意),她大吃一惊。呆愣不动。

    旨邑扑过去就把脸埋进他的胸口(说不清是羞愧还是激动)。接下来她主动伺候水荆秋,弥补内心对他的怀疑亵渎。完毕,水荆秋又反攻一次。直到身体的腾腾热气散尽,云蒸霞蔚般的灿烂美景退隐,彼此精疲力竭,才有闲工夫说几句话。

    “怎么突然来了?”

    “到北京开研讨会,惦着你,就提前出来了。我说过,只要出来,就会想办法来看你。我像不像天兵天降?”

    “找不着你我就会胡思乱想。根本管不住自己。你千万别让我找不着你。永远都不要。”

    “放心,我在你身边。任何时候。你别瞎猜疑,惹自己不高兴。”

    “反正光一个梅卡玛就够我醋的了。”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和她各有各的事。儿子跟她睡,我睡另一间房。”

    “你可以去她的房,她也可以上你的床。”

    “我用不着解释。等你结婚,到我这年龄就明白了。”

    “我和谁结婚去?婚姻是性关系的一种,你这年龄的人,都自我阉割吗?”

    “自然而然没那欲望了。直到被你挖掘。”

    旨邑笑了(那证明他的欲望来自新鲜情感。她不高兴,反有隐忧。她的优势在于,她是新鲜的。梅卡玛雷轰不倒的优势在于,她是历史的。并且还有更重要的砝码——儿子),她情愿做梅卡玛。梅卡玛有感情的归宿。梅卡玛就是感情的归宿。她不知道,她和水荆秋的感情终将储放何处。她翻身而起,替他点着烟,自己先吸了一口,说:“我问一个问题,你保证诚实回答。”“你问,我保证。”“假如没有任何的现实阻力,你愿意娶我吗?”“我当然愿意。”“实话?”“确凿无疑。”

    旨邑仿佛听到他求婚似的,一下子泪光闪闪“亲爱的,很感激你这么回答。我会等你。直到你我白发苍苍。”

    她也听见了自己的话,立刻就吓一大跳(太壮烈了,她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脑袋软在他的胸前,好比惊吓击中了她的头部。

    “旨邑,不行,你那样太苦,我也会更苦。”水荆秋摸着她的头发,仿佛描述头发的色质,接着对发质做出鉴定性的补充:“可是,我该怎么办?我不想让你受委屈,绝不会伤害你。”

    “是不是把我嫁了,你才舒心?”旨邑觉得他像个买牛的,相中了一头牛,为了压价,故意说牛口齿欠佳,还不惜装出寒碜样。

    “要你幸福。如果可能,我真的愿意牵你的手,送你走到红地毯那头。”他干脆说买不起这头牛了。

    “我现在就很幸福。”卖牛的觉得满意。

    “会好好珍爱你。”牛到手了(卖牛的心甘情愿,他没有一丝强迫,任何时候,后悔都怨不得他),他搂着她。捏着她突起的肩胛骨,分外怜惜。

    “我对门那个四十五岁的老光棍,总是带不同的姑娘回家,前天还碰到他带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孩,我有暴殄天物的感觉。”旨邑说完警告水荆秋不许喜欢别的姑娘。

    “那是男人中的人渣。旨邑,我绝对不嫖妓,也不会去喜欢别人,你要相信我。”水荆秋说道。

    “老光棍是单身汉,姑娘又是心甘情愿,两情相悦,互不相欠,不造成伤害就好。”旨邑不太赞同水荆秋对老光棍的道德评价。他们仿佛因老光棍的事情保持沉默。门口传来年轻的嬉笑声,他们都意识到.是老光棍回家快活来了。

    和我们期待的一样,水荆秋时时都在珍爱她。在水荆秋到来的这几天,旨邑和所有人断绝一切联系。别人当然猜到是这回事,但没想到她仍是和已婚男人。三年前,旨邑成功摧毁一个家庭,对方正准备和她结婚,她顿觉索然无味,很无情地结束了那段感情。她似乎要的不是婚姻。她进行的不是一次恋爱,而是击败另一个女人(潜藏的敌人)。旨邑曾有戏言,和未婚男人谈恋爱平淡无奇,充满和平年代的军人式的空虚无聊。和已婚男人则每天都有嚼头,每天都有战况,令她饱受折磨。

    后来在一起吃饭时,旨邑发誓对已婚男人金盆洗手了(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并不是因为受到伤害,恰恰是厌倦了那种恋爱模式)。对此引起强烈共鸣的是原碧。原碧做到了,她果真三年不曾恋爱(她面无光泽的样子证明她也没过性生活,她很干净地过日子——尽管这种“干净”对她的身体与性情造成不良影响),她看上去平静得像一只西瓜,让人真想一刀切开它。

    原碧三十岁了。这个年龄的女人,要谈一场恋爱(和未婚男人),就像树要躲避风一样难。原碧曾经是全市十大杰出教师之一,教数学很有一套(如果她eq很高,也许早成功嫁人了——当然感情是复杂的,我们除了知道她读大学时候的一次生死恋情,和一次惨败的插足之外,其他一无所知)。学中文的去教数学,注定她命里暗含太多的阴差阳错。她有着良好的家庭教育,任何时候都流露职业的本性,娃娃脸总带着坚贞的表情。原碧有她的爱情观,与她传统与守旧的形象相符,因而就没什么惊奇的了。实际上原碧受她母亲的影响太大,她甚至是她母亲的翻版和延续。她母亲认为爱情就是守株待兔,要有一颗等待射中的靶心。爱情是羞涩的(女孩要矜持),哪怕是暗恋到望眼欲穿——总之是在既定的轨道上完成人生。

    原碧每隔两个月剪一次发,她从不让头发长到脖颈以下。她严格执行这个标准,恰如她对恋爱对象的要求——绝对不能小于十岁,小于三十岁的,不容分说全“剪”了(话又说回来,小于三十岁的,压根儿没出现)。所以,我们总看见一个留着短发耳根在外的原碧,也总看见一个绝不和小于三十岁的人拍拖的原碧。我们习惯这个原碧,就好像原碧习惯她自己。只有旨邑每次见原碧,就要数落她,从她的穿着到她雷轰不动的条条框框,说她无异于设置诸多清规戒律的教徒。原碧不高兴,她对旨邑自信的神情很不满意。她和她是大学的同学,多年的朋友,在外人看来,她们似乎无话不谈,其实都保留着自己的秘密与最真实的内心。说穿了,原碧打心眼里嫉妒旨邑的模样与自由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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