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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怎么可能嫁给他呢?会弹吉他,又不能当饭吃。
那她当时怎么会喜欢罗中国呢?
因为喜欢啊。罗中国的吉他实在弹得好。
为什么就不喜欢了呢?
罗中国要和她结婚,她拒绝了。
哦。失恋。球球有点冷。失恋是什么感觉,是不是像怀念花母猪,怀念猪圈的气味那样。球球想。她没有恋过,更谈不上失恋,自然是不得而知。
他脑袋会不会想出毛病来?球球忽然想到老板娘说的,有的人想不开,或者疯了,或者去自杀。
没那么严重吧?因为失恋就疯掉的没见过,要疯也是女的疯,哪里见过男的为爱情就变成精神病的。毛燕笑着戳了一下球球的额头。
默默地走了一段,穿过弄堂时,月光把弄堂的小路染得很白,看得清地上凹凸不平的石头。偶尔一片房角的阴影,被月光折了,映在路面上。两边的房子黑漆漆的,窗户更是黑得吓人。
你说县长是不是因为因为那个爱情才疯掉的?球球忍不住又问。
我哪知道呢?不过,十有八九是这样,县长被男人甩了。也许还怀过孩子。说最后一句时,毛燕压低了嗓子。
做爸爸的,怎么会把孩子也甩了?球球一惊。想起旧木桥上,母亲掐着她的屁股,恶狠狠地骂“扔了算了”她又站住了。她的双手在暗底使劲地圈住母亲肥硕的脖子。
你紧张什么呀,我只是猜测。再说,没生出来的孩子,只是一块血,一堆肉,有的还扔了喂狗呢!
啊!球球尖叫一声,她看见狗在吃孩子。
别说了毛燕,就爱骗人。球球被毛燕说得心里直打鼓。
好,不说县长了,管她怎么疯的,管她怀没怀过孩子呢!毛燕还是拐弯抹角地在说。
这时候,一个黑影从更黑的黑暗里蹿出来,像孩子跳绳那样跳了几步,然后靠着墙角站着不动,立即像一堆破烂的东西。但是,有双眼睛像猫一样闪闪发光。
县长把两个女孩子吓了一跳。
球球和毛燕在白粒丸店分了手。
球球看见县长双手捧着一个烂苹果拼命地啃。一条黑狗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忽然,县长手中的苹果变成了孩子,只有苹果那么大的孩子。县长低下头,不知是要吃孩子,还是要亲孩子,就有黑狗猛地扑上来,把孩子叼走了。球球大声地喊,就把自己喊醒了,醒来时还看见县长满手的鲜血。
电影院能容纳三百多人。墙上的放映广告永远是灰糊糊的,并且总像遭遇过暴风雨的肆虐,支离破碎,让人怀疑张贴的是上个季度的电影消息。而电影院门前的空地,大约是农民的晒谷场那般大小,总是铺满嚼剩的甘蔗屑、槟榔渣,还有桔子皮、废弃的纸。由于无数鞋子的跺踩,都已经变成肥沃的泥土色,有的俨然已成铺建路面的材料,牢牢地粘在地面上。新华书店在电影院隔壁,里面除了“年年有鱼”之类的年画以外,就是白纸,红纸,绿纸,和一些文具用品,就是没有书。镇里人脑海里早就形成这么一个概念,新华书店,就是卖这些东西的。
请看电影是男孩子追求女孩子的第一步。
曹卫兵又来了。说不清是裤子太大,还是人太瘦,曹卫兵的裤裆总是空空荡荡。他喜欢让裤子稍微往下松垮,皮带系到肚脐以下,因此裤裆空旷得很不真实。上周,曹卫兵来,一定要请球球看电影,横竖要球球同意,不同意他就一直呆在店里。球球起先还觉得曹卫兵不怎么烦人,但他死皮赖脸起来,就很惹她生厌。于是球球叫了毛燕一起去电影院。
曹卫兵买了两张票,说,你们先进去,我上个厕所马上就来。
找到位子坐下后,毛燕说,球球,你知道曹卫兵是干什么的么?球球说,知道,不就是一个小混子么,硬要人看,不看这场电影好像会死人。静了一会,毛燕才说,球球,曹卫兵是黑社会的。不要和他来往太多。他看电影从来不买票,吃东西也不给钱,那些个体户,每个月还得给他“保护费”
球球这才知道曹卫兵并不是老板娘的亲戚。便问什么是黑社会。毛燕也解释不清,只说性质跟土匪差不多。说到土匪,球球就明白了,那是让人又怕又恨的。但是,黑不溜秋的曹卫兵,和平常人没什么不一样,看不出是个土匪。
曹卫兵不是来吃白粒丸的。
曹卫兵是来找球球的。这一次,他要单独请球球看电影。上次毛燕坐在他和球球中间,说句话都不方便,白费了时间和金钱。
球球,新到港产片,成龙主演,一定好看。曹卫兵晃了晃脑袋。
不行啊,今天生意太好了,活很多,晚上还要磨米粉,怕是十点钟也干不完。球球看曹卫兵一眼,抹桌子,摆凳子,手脚一直不停止忙碌。
那我帮你磨,磨完再去。
不用了,和老板娘一块磨。
票都买了,你到底看还是看?
真的没空啊,你和别人去看吧。
猪日的!县长生的!乡里鳖!曹卫兵朝凳子狠踢了一脚,一口气把球球的父亲母亲全骂了一遍,才悻悻地走了。
球球知道父亲不是猪,她也不是县长生的,这个曹卫兵怎么乱骂,她也不会多生气,但他骂她“乡里鳖”她便气得浑身发抖。鳖,是女性生殖器的意思。乡里人骂“蠢得像鳖一样”也没有“乡里鳖”这么刺耳。曹卫兵居然还把鳖分成了乡里的和镇里的,球球在他嘴里,不但是个鳖,而且还是乡里鳖,对乡里鳖的轻贱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曹卫兵太恶毒了,球球觉得心灵遭受了严重地伤害。但是曹卫兵是土匪,是黑社会,球球不敢回骂,只是狠狠地擦着桌子,吧嗒吧嗒直掉眼泪。
乡里鳖,乡里鳖,我偏要嫁到镇子里来。球球咬咬唇,心里暗暗地发狠。
听见县长唱歌的时候,球球停止了抽泣。街上行人模糊不清。她来回擦了几下眼睛。她想起晚上的梦。于是她走到门口,想看县长有什么变化。县长头上包着一块朱红色的丝巾,脸上有细密的笑容。走了几步,县长把丝巾扯下来,在空中挥舞,喊几句口号,再小心地把丝巾叠好,揣进口袋。
球球忘记了县长的牙齿,她被那条红丝巾吸引了。小镇上没有那样的丝巾买,也没谁围过那样的丝巾。县长她从哪里弄来这么漂亮的丝巾呢?不管哪里弄来的,球球很喜欢。这个季节,正合适系那样的丝巾,再过些日子,天一热,就只有等秋天了。整个下午,她都在思索,用什么跟县长交换丝巾,才不至于让人认为,她占县长的便宜,比较公平合理,而县长又很愿意呢?
一个肥胖的女人,几乎是倒退着走到了店门口。她宽厚结实的臂膀撞到门框时,目光才从县长身上收回来,到她完全掉过头来,才发现面前没路,不得不一步跨进店里。
你怎么来了?肥胖女人刚稳住脚,球球见是母亲,喊了一声,把肥胖女人吓一跳。肥胖女人定定神,见面前闺女浑身上下干干净净,小胸脯也挺了一些,喉咙里也没有了拉风箱声音,忽然觉得有点陌生。她走了远路,东张西望间,还有些气喘吁吁。
你先坐下。球球又说。
母亲在凳子上坐下来,把白粒丸店实实在在地看了一圈,拍拍裤腿的尘土,说,你大嫂又生了一个儿子。
你先吃碗白粒丸,很好的味道。母亲拍得很响,球球没听清母亲说什么。
你大嫂又生一个儿子。母亲的裤脚拍干净了,再把两只手拍了拍,重复了一遍。母亲一身的肥肉堆在凳子上,很有些无可奈何。
我还要二十天才发工资。球球低下了头。球球知道母亲的身体也不太好,那么胖,是虚胖,一个空架子而已。球球也看到了母亲头上的白发,用不了几年,肯定会和县长一样满头花白。
再吃一碗吧。见母亲一阵风似的,把一碗白粒丸扫光了,球球知道那点东西在母亲的肚子里只是垫了个底儿。第二碗母亲吃得很慢,她似乎才开始认真品尝,又似乎是舍不得那么快吃掉,或者说怕吃完了,两只手闲着不自在。毕竟是镇上,不是自家猪圈和那个熏得发黑的厨房。母亲一粒一粒地吃,那么小的丸子,母亲的嘴巴那么大,刚张开就把它吞没了,轻易得像海里的浪头打翻、并且吞没一页小舟。母亲还煞有其事地咀嚼一会,以至于咀嚼得有点做作。那么小的丸子,仔细一想,其实只够塞她的牙缝。一碗白粒丸毕竟数量有限,母亲终于吃完了。她用最后一口汤漱了漱口,并吞了下去。
这是二十块钱。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球球的右手一直在裤袋里放着。听见母亲嗓子里咕噜一声,就把右手抽出来,将攥紧的一叠散钞递给母亲。母亲打了一个嗝。打嗝的时候,她伸出手接过钞票。
那个癫子,歌唱得蛮好听。母亲说。母亲说完,忽然若有所思,怔怔地看着在街上走来走去的县长。
县长已经不唱了,低着头,似乎在街面寻找什么答案。
你还要赶路,早些回家吧。过些天我再回去。球球催促母亲。母亲却抓起球球的左手。母亲这样亲热的举动让球球很不自在。因为母亲极少这样温情。母亲抚摸球球手腕,手指头停在烟头大的疤痕上。母亲曾说过那是胎记。但是毛燕和罗婷看过,都说像烟头烫伤的痕迹,因为那一圈皮肤被损坏了。但在球球的记忆里,没有这种肉体的疼痛。球球懒得多想,只是觉得不好看,就戴了些叮当响的手镯,把疤痕挡住了。
这些镯子,很费钱吧。球球以为母亲会说一说她的胎记。
就买了这一串。球球说,并挣脱了母亲的手。
真是浪费啊母亲无比惋惜。
你还要赶路,早些回家吧。
夜悄悄地静。
比月光还微弱的街灯,睡眼惺松。白粒丸店右侧的小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影钻出来,反手轻轻带上门,出了胡同口,球球出现在街灯里,样子神秘兮兮,手里还端着一个大碗。她朝百合街两头分别看了一下,然后往左前行,在梧桐树下停住了。
县长,县长!球球轻声地喊。既想喊应她,又怕把她喊醒。
县长没吭声。
球球又凑近了些,选择一个有可能更靠近县长头部的地方。
县长,县长!球球弯下腰。
忽然两道白光一闪,吓得球球一哆嗦,差点扔了饭碗便跑。
县长睁开了眼睛,但立即又闭上了。
球球不再喊,把那碗白粒丸探到县长鼻子底下。县长立刻坐了起来,双手夺过球球手中的碗。球球还没来得及和她谈条件,顷刻间,县长就干掉了满满一碗白粒丸。县长露出满嘴白森森的牙齿时,球球才发觉县长在笑。县长笑的时候,眼神直直地看着天上,像一个女孩,仰望着她高大的恋人。
很美的笑。球球惊呆了。县长的嘴唇,那优美的弧度,像经过精心描摹。球球是通过县长的牙齿发现的。县长的嘴是一弯银月,一动不动地挂在那里。忽然,月亮消失了,像被浓云遮挡,县长闭上了嘴。球球还不大清楚县长的脾性,不知道县长这个疯子会不会打人。她默默观察了一会儿,看见县长抿着嘴哼起了“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县长对球球既没敌意,也无警觉,她似乎在用歌声缓和球球的恐惧。球球感觉县长不会攻击她,县长在歌声中,好像表达了一种可以接近的情绪,从她的精神空间里,给球球挪出了一片地方。她轻柔地唱。球球想起小时候,花母猪用嘴蹭她,嘴里“嗯嗯嗯”地哼,和县长的哼唱极为相近。球球心里也一片柔和。她蹲下来,与县长的脸保持在一个水平线上。
县长,好吃吧?球球也笑,表示她的友善。哼歌的县长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哼。一滴水“啪”滴在球球的脖子上,冰凉。县长,我喜欢你的红丝巾。球球不知道跟县长说什么,也不知道县长听不听得懂,一个疯子,还可不可以和人交流。县长不哼了,手在脖子里挠痒。县长打了一个哈欠。县长眼睛被勾直了似的,盯着某一个点,一动不动。丝巾,那条挥呀挥的丝巾,我很喜欢。球球做了一个挥的手势。县长眼睛并不转动,但把脸挪过来,这样,她直勾勾的眼睛就停在球球脸上。但球球没发现县长的眼神有可以沟通的迹象,好像球球只是一堵墙,堵住了她的视线。
县长,你到底能不能听见呀?我喜欢你的丝巾,我,跟你交换好不好,你看,你已经吃了一大碗白粒丸了,我,我再添两个镯子好吗?这可是我最喜欢的。球球边说边把镯子从左手腕摘下来。县长爆发出吃吃的笑,伸手在头发里抓了几下,叽哩咕噜地说话。但是县长交谈的对象另有其人。球球听不清她说什么,她压根儿就不是和球球说话。县长嘴里“嗯”一声,点了点头,然后又吃吃地笑。球球真想在县长耳边喊,我喜欢你的纱巾!把县长喊醒。但是也有可能把县长吓跑。球球有点懊恼,县长像母亲一样,对于她的想法总是置之不理。
县长,我本来想给你钱,但是我大嫂又生了一个儿子,二十块钱,全给母亲带走了,或者,等我发工资的时候再补给你。你知道,天气越来越暖和了,到那时候,说不定热得不行了。县长,我长这么大,连头花都没戴过,妈妈说那浪费钱。我是真的喜欢你的丝巾,比罗婷的金项链还喜欢。我答应你,发了工资就给你钱,镯子先给你押着。球球把手镯递到县长跟前。县长根本没听,她也一直在说话。县长说话的速度很快,含糊不清,似唱非唱,似说非说。好一阵,县长和球球各说各的,像两条铁轨上的火车,并排同时前开。
球球的镯子亮晶晶的,县长眼睛落在镯子上,不再是散光,注意力第一次有了明确目标。县长接过镯子,摸一摸,看一看,又吃吃地笑,像个行家鉴别出了假货。
县长,我好困了,快把你的丝巾拿出来。球球近乎乞求了。县长却在往手腕上套镯子,镯子卡住了,她还是死命地往里推,把手背上的肉勒得雪白。
县长很喜欢这两个镯子。
球球终于得到了红丝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