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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得多。

    枫林里一片漆黑,她已经在犹豫了好几次,一直不敢进去。现在,她已经找遍了小镇的每个角落,都没有县长的人影,只剩下枫林里没进去找。最后的一线希望,摆在面前,她忽然间就断定县长在里面,在里面哼歌,发呆,睡觉。于是,她立即变得激动,果断地走进枫林,脚下感觉落叶的松软。

    她在枫林里穿行。

    树站成一排一排,等待她的检阅。

    她经过每一棵树,每一棵树,都是一个希望,然而,每一棵树又是一个失望,最后,满林子都是失望,失望在她心中长成另一片深林。她已经很疲惫,巨大的失望覆盖了心中对于黑夜的畏惧。没有一丝希望支撑,她走不动,她不想动了。她在刻了字的那棵树下坐下来,背后是冰凉的树杆以及树杆上冰凉的字。她不得不好好思考一下。关于那个故事,到底是梦境,还是老奶奶亲口所述?那个故事,是梦境还是现实?老奶奶为什么要对她讲那么一个故事?许文艺这个名字,最初是不是从梦里得来?这个许文艺,这个县长,是不是故事里的许文艺?到底为什么要找县长?心绪为什么被这个故事搅得乱七八糟?球球想半天,越想越不明白,她根本没法分清楚,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梦和现实已经混和,难分彼此。一只夜鼠在落叶上迅捷爬行,在离她脚不远的地方停下了,她看见一小团黑影,两点豆大的亮光,她知道它在瞪着她。她不想惊动它,紧贴着树根一动不动。

    风飕飕地刮。

    林子里越来越亮,树和树的影子越来越清晰。

    她感觉老鼠的眼睛充满狐疑。

    你知道县长到哪里去了吗?我找不到她。她还活着吗?整个小镇都闻不到她的气味。她是不是到乡下去了,乡下那么大,我上哪儿找去?你说,她会不会是我的妈妈?我就想知道,她的手臂上,是不是和我一样,有一个胎记。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么?如果县长就是老奶奶故事里的那个女人,那老奶奶又是谁呢?你说我傻,不去问老奶奶?可老奶奶家门上一把锁,锁都生锈了,早就不知道她和程小蝶搬到哪里去了。像你这只老鼠,一旦躲起来,谁找得到你的窝呢?你嘲笑我?厉红旗肯定是喜欢我的,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他没有抛弃我,是我的经历他无法接受。是啊,换了你,你难道不也是一样的想法么?和傅寒好过以后,再和任何人相好,我都是错的。那句话人们怎么说来着?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吧。厉红旗说过,下棋,一步走错,可能输掉全盘,我的爱情,也是这么个道理了。后悔?我也不知道后不后悔,要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就好了。像刚来镇里的时候,当一个清清白白的老板娘。我为什么要怨厉红旗?原因出在我身上,我隐瞒真相,我虚伪。我不再搞对象,更不再和镇里人搞对象了,没有人会真的喜欢我,娶我。我只想开好店,赚点钱,过了年,我就是正正式式的老板了。现在我只想找到县长,你不知道,我找了好多天了,找不到她。我有一种感觉,一种感觉,很真实的,但我现在不告诉你,我已经很久没有踏实地睡过了。我哪天找到县长,哪天才有可能放下心来。端午节的时候,端午节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县长身上的那股气味,把我朝她身边吸卷过去。我的感觉对不对,谁知道呢?找到县长,才能知道对错。

    角落里传来凶狠地猫叫,老鼠哧溜一声消失了。球球也被吓了一跳,仿佛从梦中醒来,才发现自己呆在枫林里,对着一片黑暗胡言乱语。她慢慢地站起来,两腿已经发麻,里面好像有千万个针尖乱扎。她一时挪不动脚,它们像棉花团,她无法调动它们。她只得紧紧地靠在那棵枫树上,让树支撑着她的身体,她的手触摸到枯硬的树皮,和树皮上的纹路。依稀感觉到那些字句,那些生长在夏天,生命力旺盛的树皮里冒出来的汁液,好像此刻浸濡了她的手心,不是温热的,而是冰冷的。因此她的整个手冷了,并且,这种冷迅速地漫延到了心里,她随之打了一个寒噤,双手抱紧自己,躬着身体,迎着风走出枫林。

    一只猫“嗖”地从她身边擦过,林子里传来老鼠的一声惨叫。

    县长消失了,像一个季节,消失于另一个季节里;“九九艳阳天”这首歌,凝结了,像冰条般悬挂在哪一棵枝丫上。小镇依然如昨。昨天的事情,像水,融进胭脂河里的水,不能产生任何影响与变化。苍白无力的太阳,偶尔还是会垂顾街心,像久病之人的手,冰凉,没有一丝血色。冬天的一切都瘦了,街道或者人的内心,猛然空敞了许多。空敞了许多,似乎是为了等待“年”的填充。

    球球嗓子里的声音越来越响。夜晚,她在街道角落里出没,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使她像只打呼噜的夜猫。她纤瘦的身体,像猫一样轻捷,上阶梯或爬围墙,闪眼间便完成了。她的眼睛已经不需要手电筒的光亮,完全能辨别黑暗中的物体。她走路不发出声响。她在飘。她常常无端地喘不过气来。她明知道找不到县长,或者明知道县长并不会在某个地方,但她习惯,并且喜欢了这样的方式。她无法安静地呆着,她必须这么来回地寻找。有时候,她甚至忘了目的,夜游成了她每天生活的一部份内容。

    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这是在模仿县长的生活,感受一个人,一个人在夜晚的街道穿行,好像这样便找到了县长生活的轨迹,并且可以随着惯性,轻易地走进县长的窝。然而这轨迹是模糊的。她并不知道县长的生活内容。她完全是在想像与猜测里寻找。她突然爆发的咳嗽,常把街上的老鼠、猫、狗、人等活物惊吓。于是,紧接着有一些出现了她没料想到的麻烦。

    有好几回,球球从弄堂里钻出来,把别人吓一跳。有人认得她。一个女孩子夜晚的行踪本来就有些可疑,更何况总会在同一个地方遇上,不由人不揣想这个弄堂里的男人,有某种可能性的男人,某种和球球可能发生关系的男人。球球到医院打胎的事,早就像一股地下涌动的暗流,传遍了有闲心和没闲心的人的耳朵,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夜晚到某一处,和某一个男人发生一点事情,不必有一丝怀疑,对于一只破鞋,更无须有任何的同情。因而镇里的人就把球球夜里“偷情”的事张扬开了。一传十,十传百,连球球夜里那惊诧的表情,也被她们描述得活灵活现。闲暇时嚼舌根,像嚼颗带劲的槟榔一样,口舌生津,还锻炼了腮部肌肉与口腔,镇里的人因此活得更健康,更有滋味。

    在她们嚼够了,把槟榔渣子吐到球球面前时,球球才知道,她已经成了镇里的婊子。

    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成了已经、或者是可能与球球有染的对象。关了房门,女人们免不了会审问一下自己的男人,在某一个可能的空隙时间里,那个年轻的骚货是否引诱过他,然后咬牙切齿地说,十几岁就打胎了,成破鞋了,还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两条腿还有什么放不开的?看她那眉眼,就知不是好货!当然,这些情景都是别人卧室里发生的,外人看不到,球球也不会知道这些。不过,她已经从镇里的男人和女人们的眼里看到了一切。她无话可说。她埋下头,自己掉几滴眼泪。如果她向人们解释,夜里只是找县长而已,她和镇里的男人没有关系,她知道镇里的人不会相信,相反会嘲弄她,撒谎也不到家,骗三岁小孩还差不多。一个女孩子,黑灯瞎火的摸索,还说是为了找一个癫子,谁听了都会喷饭!但事实就是这样,事实就是这样,她就是在找县长,真实得比假的更像假的,比欺骗更像欺骗。对于镇里人的流言,她除了回应几声更猛烈的咳嗽,哮喘的声音更响更急以外,她始终无法开口。

    离年关越来越近,即将当老板娘的兴奋冷淡下来,原本是球球生命中最重的东西,忽然变得没有一点意义。她的兴趣与热情遭到了打击,打击来自于镇里的流言,也因为县长音讯杳渺,还因为她看清了自己和镇里人身份的差距,这种差距根深蒂固,且永远不会改变。像老板娘那样,当上老板娘,嫁一个镇里人,这个愿望越来越渺茫,并且遭到她自己的鄙视。她心底那股对县长莫名的依赖,像一颗爬到了树顶的青藤,再也无可攀附,正昂着头,茫茫然在风中摇摆。此时,草木皆兵,她已无处说话,也无人说话,连老板娘也不能让她百分百地信任了。便叹原来人和人之间,都是蒙着心说话,来往,生活的。即便是她和母亲之间,也隔了厚厚的一层。她所记得的母亲,总是骂骂咧咧的,竟没有一个温馨的片段。不过,想起母亲总是好的,因为这会连带想起花母猪,花母猪身上的气味,猪圈的馨香。她想回家,准确地说,是想回到猪圈去,回到花母猪身边去,那才是最快乐的时光。如果真的回家,她又想到了镇里的人和事,除了县长和算命的老奶奶,恐怕没有让她念念不忘的东西了。

    关于傅寒,现在回想起来,她竟说不出是否爱他;关于厉红旗,她只想知道他是否爱她;关于毛燕、罗婷、罗中国、曹卫兵,程小蝶,她也许会偶尔想起他们,并且心平气和。她是随便做一种假想,她知道自己,或者有一天会离开小镇,但肯定不是回家。家的概念,越来越模糊,或者原本就没有清晰过,除了小溪边的那所可以栖身的木房子。

    不怎么在店里露面的老板娘,又围上腰围巾,在厨房与店堂里往返,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神情。这个冬天,老板娘瘦了,皮肤里的水份风干了,走起路来便显得轻飘。球球啊,记着不要对外人说,是你把店承包下来了,你看现在到处风言风语的,对你不利,店里也不能失去镇里这拨老主顾,知道不?老板娘说。

    球球惘然点头,只见自己的身体到处飘浮,像尾鱼那样,在空中游弋。鱼呼吸困难,眼睛突出,不断地张嘴,吐出连串的水泡,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球球,你应该吃点药,今年冬天特别寒冷,要注意身体。老板娘听出球球的哮喘与往时有些不一样,又叮嘱了一遍。掉进河里的那夜,在厉红旗的背上,球球的五脏六腑都被冰水浸泡透了,肺叶颤抖时,她失去了知觉。从那夜开始,她感觉自己的肺,有时像个膨胀的汽球,有时像尖细的针头,有时像扎进了鱼刺。她总觉得她的肺是黑的,像一块烟薰过的腊肉,晾在风里。苍蝇飞过来,灰尘粘上来,她的肺脏了,空气便显得很浑浊。她想将它们濯洗一遍,清清爽爽地呼吸,让呼吸清清爽爽。

    人一辈子,身体是本钱,身体坏了,就没什么盼头了。像县长,一个癫子,原本是快快乐乐的,那天窝在墙角里,好像是生病了。天,都穿的什么啊!胳膊、腿都在外面。这个冬天,会有人冻死的,会冻死人的。老板娘只顾低头说话,她习惯这种自言自语的方式,她并未发现球球的表情变化。

    县长?你在哪里看见她了?快,快告诉我!球球突然爆发的声音把老板娘吓一跳。她很惊愕,眼睛在球球脸上转了半天,不急不缓地说,嗯?这么着急?你和那个癫子有什么瓜葛?癫子始终是癫子,不是常人,都将自生自灭的。平时给她一碗半碗半粒丸吃,也算是行善积德,其它的问题,可不是你我能解决得了的。老板娘严肃起来,显然,她早就知道球球经常送白粒丸给县长吃。

    我找她有事,真的有事,我一直在找她。快告诉我,你在哪里看到的她?球球抓着老板的手臂使劲摇晃,忽然觉得这样不好,又慌忙松开双手。

    哎,在你屋子后面的小巷边,白头发,一身破破烂烂,除了县长,还会是谁。老板娘说完,球球扭身就走。老板娘扯住她说,都好几天前的事了,这么冷,她怎么还会在那里呆着,不定死到哪个地方了呢!老板娘没料到球球拿眼睛敢瞪她,直到球球的背影消失了,她还在发愣。

    老板娘说的小巷,在球球的后窗。后窗是一条细窄的居住街。球球的房子没有后门,从住处到后街,要绕一大圈才能走到。后街破落与偏僻,球球极少到后街走动。这条窄街与小镇环境极不谐调,好像到了另一个更为贫穷的地方,有更久远的时代差异。几乎所有房子的窗户都是紧闭,行人能感觉里面的暗淡、清冷与腐朽的气息。

    天色昏暗,小巷里的风,更是阴冷刺骨,像一个逃窜的幽灵,与人擦身而过。球球急匆匆地赶过来,到小巷口却放慢了脚步,忽然对这条被她忽视的陌生小街充满畏惧。一个人影也没有,一片落叶也没有,麻石板街是一种荒芜的干净,街两边的屋檐,几乎在空中相接,头顶是一线狭长、昏暗的天。球球紧张地边走边看,心嘭嘭跳动,两条腿迈不开正常的步子,机械地顺着麻石板一块一块地往前推进。在这个过程中,她的脑海里依次闪过与县长有关的情景。县长的歌声,县长的牙齿,县长的红丝巾。县长朝她笑,轻轻地拍她的背。还有梧桐树下的黑屁股与白屁股,她亲眼看见县长被人强奸了(她是后来才明白的),她当时吓得瑟瑟发抖;而县长也亲眼看见,看见枫林里的那一幕,傅寒撩起了她的裙子,傅寒撩起她的裙子,县长则在哼唱那首“九九艳阳天”

    像是正去庙宇烧香拜佛,球球面色肃穆,脸上布满与年纪不相称的凝重。每向那个地方靠近一步,心里的恐惧便增添一分。她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不知道,假若发现县长的手上真有和她一模一样的胎记,那一霎那,她该痛哭还是欢笑?她慢慢地向前移动,她十几年的孤独与悲伤,仿佛即将找到一个发泄的渠道,渐渐地逼涌上来,伺机一触即发。

    老板娘看见县长呆的地方,其实就在球球的后窗左侧三四米处。知道这个确切位置后,球球便记起某些夜晚,她似乎是听到过窗户外面的声音,她只是没有留心,没有想到会是县长。她四处苦心寻找的人,竟然就在她的眼皮底下呆着。

    老板娘说县长“似乎在生病”球球心一直是提着的,她完全不敢想像县长现在的样子。

    她在拐向后窗的墙角边站住了,这才觉得两腿发软,不由紧贴墙根。墙上的腐烂与潮湿的气味,像一条虫子钻进鼻孔,并且一直往心里灌下去。

    县长!县长!她求救似的在心里喊了几声,呼吸将喉咙里的痰上下捣鼓,像个活塞,她感觉肺叶针刺般疼痛。她忍住咳嗽,暗底使劲咽了几下唾液,尽量使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

    一只黑猫从屋檐上蹿下,一颗石粒滚到麻石街上,叮咚几声,落在街心。黑猫朝她看了一眼,黄色的瞳孔,有太阳一样锋利的光芒。

    她看出黑猫满眼的仇恨。

    黑猫的眼神让她浑身发冷。

    看着黑猫的屁股消失在房子后面,她才回过头来。

    跨出一步,拐过这个弯,就能看见蜷缩墙角,躲在半壁屋檐下的县长。她对自己说。

    然而,然而眼前的景象,不是想像中的景象。她首先看到了自己的窗户,一扇狭小的、蒙了塑料的木格子窗户,离窗户不远的小角落,空荡荡的小角落,只有一件遗落的破黑棉袄。她走近去,看清了地上零碎的东西。有果皮、烟蒂、馒头屑,更深的角落里,还有一堆干硬了的大便。墙根是光滑的,因为某种磨擦而显得明亮。她提起黑棉袄看,陌生;再嗅了嗅,没有她熟悉与喜欢的那股气味。她立在原地,身体转了一圈,没有一丝熟悉的感觉,只觉得自己站在旷野中,四周一片荒凉。她的心里涌起恐惧。

    县长!县长啊!她又在心里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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