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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从来没有的凶狠。她要所有的小朋友都记住这些话。
我是其中一个,我坐在他们之中,我环视四周,看不出自己和他们有任何区别。然后我斩钉截铁地告诉自己,永远永远不要让他们知道鬼的这件事情。永远,我都要看起来和他们一样。没有人发现,那天听故事的小孩们都散掉了,我才离去,没有人发现,我浑身是潮湿的,身体是冰冷冰冷的,可是却仍旧在不停地出汗。
从此我放弃了向别人倾诉的念头。就这样坚持下来,谁也不说,我要把那所有的所有的声音都吞下去。哪怕所有的声音都膨胀,把我变成无可救药的胖子,哪怕所有的声音都变作可怕的虫子,把我吃空,把我变成壳子,我也决然不把那些声音放出来。时间和忍耐总会让我在慢慢长大之后有足够的力量来赶走那些声音。
后来,我的幻听骤然变得格外严重。那个声音像是蓦地加大了马力,变得格外强大。这一切开始于段小沐出现的那个夏天。那时我6岁,我的头发第一次留长,第一次站在有很多观众的舞台上唱了一支歌。
我至今记得从我家的老房子走去那间小幼儿园的路。我记得我双肩背着一只白色的侧面有两个大口袋的硬塑料书包,踩着一双滑滑亮亮的小皮鞋穿过马路走进幼儿园。我家是五楼,有个半圆形的阳台。我喜欢一面拿着一只蘑菇形状的花洒给我的几棵嫩绿色的小植物浇水,一面从阳台铁栏的缝隙里看着我的幼儿园。幼儿园的长圆形大门就在斜对面,幼儿园的大门上画满了动物,第二排有一只脖子轻轻探向前方的优雅的长颈鹿,涂着柔和的桔色,我最是喜欢。除此之外,还有憨态可掬的红脸蛋刺猬,杏核状眼瞳的小鹿。从我家的窗台望出去,还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阿姨和小朋友在院子里游戏。我喜欢他们,就连长病的日子我也会趴在我房间的窗台上看着他们。我觉得让他们喜欢我对我非常重要。我必须把自己打扮好,让自己做什么事情都漂亮,这样,他们就不会察觉我和魔鬼一起的那些事情。
所以我努力做一个漂亮又热心的小人儿。那一季我喜欢穿艳桃色的小裙子,很短很短的,配上白色一尘不染的小皮鞋,头发要扎成两个辫子,所有发卡皮筋也要是桃红色。然后我让妈妈在我的桃色小裙子的口袋里塞满糖果,我带去幼儿园,把它们分给幼儿园的小朋友。我总是甜甜地说,你张开嘴,我给你放进嘴里。我还最先学会了用玻璃糖纸叠大蓬裙子的跳舞小人儿。我积攒很多像蝴蝶翅膀一样斑斓的糖纸,分给幼儿园的小朋友,然后我教给他们怎么叠。他们站着围成一圈,我坐在圈子中间。他们安静地听我讲话,按照我教给的步骤耐心地学习着。我们叠了好多好多,把它们一字排开放在窗台上,让他们在阳光下一对一对地跳舞。我看着我的小朋友们,我知道他们都喜欢我。
幼儿园不大的院落里有几架秋千。在我的记忆里它们是锈红色带着生铁气息的。但是我显然是错的,那秋千总是被油漆翻新,变成了天蓝色,明黄色,雪青色。可是这些总是被我忽略。它们在我这里,永远是把我裙子弄脏的锈迹斑斑的铁链,颤巍巍的磨光的木板摩。然而我仍旧喜欢它们。我一直喜欢所有的悬空的,摇荡的玩意儿。就像我长大之后特别喜欢船一样。小的时候我最喜欢的是秋千。秋千在六岁的视野里足以是一只船。裙子里鼓满风,像鸟一样腾空起来。我还记得幼儿园里的秋千紧紧挨着葡萄架子和无花果树。我飞起来的时候有时能轻轻碰到那棵树上的叶片。如果是盛夏就有葡萄的酸甜香气,还能看见青色的心脏形状的小无花果。并且飞起来的时候,劲猛的风可以遮掩一些耳朵里的声音,我能感到我干净的身体和风和天空在一起。
“你坐秋千的时候,为什么总是张大嘴巴叫呢?”同班的男生纪言问我。他是个毛茸茸的小男孩儿,睫毛和头发都软软的,像卡通片里的维尼小熊。
“多快活,你也和我一起叫吧。”我坐在秋千上继续叫。
没有人,永远都没有人会明白我六岁的单纯愿望:飞起来也许就能把体内的鬼甩出去。叫得声音大一些,就不会再受到耳朵里面声音的打搅。
然而就是在一次坐完秋千,我就要跳下来离开的时候,耳朵里的声音忽然不期而至。这一次,很不同。这一次是一种未曾有过的絮絮不止的小声诵读。低沉的,几乎泣不成声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平静得像死去的人的心电图。这是我无法分辨的奇特的声音,它缓缓地伸进我的心里,像冰冷的听诊器一样照亮了看见了我内部的一切。可是,此时此刻,我的内心还有什么呢?除了没有边沿的悬浮状大块恐惧梗在那里。我把身子一点一点探下去,我想如果可以,我就躺下去,贴着冰冷的地面让水泥牢固地撑住我。可是我不能,我要看起来像个正常的孩子。我甚至不能让其他人看见我脸色苍白,坐立不安。我的桃红色裙摆我的桃红色发卡还在风里飞舞,我看起来还是个明艳的女孩,一切都不能出差错,我必须让自己看起来好极了。
我只好重新把秋千荡起来,荡得飞快,把所有的风都召唤来,让它们和这可怕的声音来战斗。那一次我一直荡,荡到头晕目眩,我开始呕吐。声音已经结束,早已是夜晚,幼儿园里没有一个孩子了,甚至灯光。我把身子伏下呕吐。是不是我胜利了那声音离去了呢?我从秋千上滚下来,倒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双手还紧紧地捂住耳朵。很久很久之后有手电筒的光照在我的身上,我差一点发出尖叫。然后我慢慢看清楚走来的人是梅姐姐,她说:“宛宛你怎么躺在地上?这么晚还不回家?你身体不舒服么?呀!你吐了啊,是病了吧,怎么不吭声呢?快,姐姐带你回家去。”
我把手交到梅姐姐的手里的那一刻,心都要揪起来了。我担心她发现我和别的小孩不同,我担心她忽然转脸用悚然而仇恨的声音对我说:“啊,原来你就是那个魔鬼附身的孩子!”
我犹豫的时候她已经扯起了我,她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回家。我觉得她的手特别热,有温热的气流灌进我的身体里。那安适的触感很快把我平复,我沉溺于这种紧紧的保护,甚至急于在路上就这样安详地睡去。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好几次,我几乎叫喊出来“梅姐姐,你救救我吧,我身上有个鬼!可我不是个坏孩子,你救救我吧,你救救我啊!”然而我终于还是没有开启我的嘴,我没有做这个危险的尝试,因为我总能够特别清晰地记起梅姐姐说起魔鬼时那种恶狠狠的表情,她不会原谅,我知道。
那是初夏的夜晚,妈妈整整齐齐给我绑好的辫子都已经松开了,美丽的桃红裙子上沾满呕吐秽物,我就这样被梅姐姐送回了家。
夜里我在梦里大声对着梅姐姐说:“梅姐姐,梅姐姐,那鬼它总是欺负我,你知道嘛?”
之后诵经的声音每周都有。神经质而周而复始喋喋不休。每周都有一次会持续很久的时间。我会在这声音来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推门出去,我一个人走去对面的幼儿园。诵经时间多是周日的早晨,幼儿园没有人。我开始坐下来荡秋千,飞起来就好了飞起来就好了,我对自己这么说。我想,我妈妈如果从阳台的窗户上探头出来,她将能看到她的小女儿无数次做着把自己抛向天空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