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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一个好看的女人。因为我曾经是一株很好看的葵花。我曾经在文森特的画布上美丽成一脉橘色的雾霭。那是文森特喜欢的。
我穿了裙子。是白色的。就像山坡上那些蒲公英的颜色。带一点轻微的蓝。看久了会有一点寒冷。也许是我看太阳看了太多个日子。我的白色裙子没有花边,可是有着恰到好处的领子和裙裾。这是护士的装束。我现在戴着一顶奇怪的小帽子,白色的尖尖的,像一朵没有开放的睡莲。但愿我有她的美丽。我的裙子上边布满了细碎的皱褶,因为我坐了太久的车。圣雷米可真是个偏僻的地方。云朵覆盖下的寂寥,病人焦灼的眼神烧荒了山野上的草。
我以一个女人的身份,以一个穿白色护士裙子的女人的身份,进了那扇大门。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的眼睛里有火。仍旧是赤色的,呼啸的。这个红色头发,带着雀斑的男人,穿着一身病号服,在我的正前方。这个男人的手里没有拿画笔,在空中,像荒废了的树枝,干涸在这个云朵密封的山坡下面。他还能再画吗?
这个男人还是最后一次收起画笔在我眼前走掉的样子,带着迟疑的无畏,带着晒不干的忧愁。可是他不再是完整的。他残缺了。我看到他的侧面。我看到他的前额,雀斑的脸颊,可是,他的耳朵残缺了。我看到一个已经仓促长好的伤口。我想拼命地躲进他的赭石色头发里,可是却把自己弄得扭曲不堪。褐色的伤疤在太阳下面绝望地示众。
我曾经靠那只耳朵多么地近啊。他侧着身子,在我的旁边,画笔上是和我一样的颜色,沾染过我的花瓣和花粉。我当时多么想对着他的那只耳朵说话。我多想它能听到。他能听到。我多想他听见我说,带我走吧,我站在这里太久了,我想跟着你走。和你对望,而不是太阳。我至今清晰地记得那只耳朵的轮廓。可是它不能够听到我的声音了。
我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带着换来的女人的身体,叫他的名字。我轻轻地叫,试图同时安慰那只受伤的耳朵。
他侧过脸来。他是这样的不安。他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这个女人叫他的声音近乎一种哀求。这个女人穿白色衣服,戴着帽子,一切很寻常。
我无比轻柔地说,文森特,该吃药了。
这是圣雷米。云朵密封下喘息的山坡,医院,门,病人,禁锢,新来的护士,和文森特。
我有很多个夜晚可以留在文森特隔壁的房间里守夜班。夜晚的时候,圣雷米的天空会格外高。医院开始不安起来。我知道病人的血液有多么汹涌。他们的伤痛常常指使他们不要停下来。大门口有很健壮的守卫。他们坏脾气,暴力,喜欢以击退抵抗来标榜自己的英勇。我听到夜晚的时候他们和病人的厮打。我听见滑落的声音。血液、泪水和理智。这是一个搏击场。
我是一个小个子的女人。他们不会唤我出去。我站在墙角微微地抖。我害怕我的男人在里面。
我总是跑去他的房间。他坐在那里。手悬在空中。桌子上是没有写完的半封信。他很安静,然而表情紧张。
我说圣雷米的夜晚可真是寒冷。我坐在他的旁边。他穿一件亚麻的阔衫,我看到风呼呼地刮进去,隐匿在他的胸膛里。他的手指仍旧在空中。他应该拉一下衣领的。
做点什么吧做点什么吧文森特。
我是多么想念他画画的样子,颜料的香甜味道,弥散在我家的山坡上,沾在我微微上仰的额头上面。那时候我就发烧起来。一直烧,到现在。我现在是一个站在他面前的为他发烧的女人。
他的灵活的手指是怎么枯死在温润的空气里的?
画点什么吧画点什么吧文森特。
这个男人没有看我。他确实不认识我,他以为他没有见过我。他受了伤吧,因为受伤而慵懒起来。于是懒得回忆起一株葵花。他坐在冻僵的躯体里,行使着它活着的简单的权力。
我想让他画。我去取画笔。返回之前终于掉下眼泪。我要感激那个巫婆,她给我完整的躯体,甚至可以让我哭泣。泪水果然美丽,像天空掉下来的雨一样美丽。我想念我的山坡,我在山坡上的家园,和我那段怎么都要追随这个男人的光阴。
我回到房间里。把画笔放在他的手心里。他握住它。可是没有再动。我的手指碰到他的手指。很久,我们的手指都放在同一个位置。我坐下来,像做一株葵花时候一样的安静。我看着我的手指,只有它保留着我曾经做植物时的美好姿态。
凯。
凯是谁。
凯是个总是以微微严肃的微笑端坐在他的忧伤里的女子。
他的记忆里凯总是在一个比他高一点点的位置上,黑色衣服。凯摇头,说不行。凯一直摇头,她说着,不行不行。
我看到凯的照片的时候想到了月色。葵花们是不怎么喜欢月色的。葵花崇拜的是太阳和有密度的实心的光。可是这无法妨碍月光依旧是美丽的意象。
凯仍旧是迷人的女子。带着月光一样空心的笑,是一个谁都不忍心戳破的假象。
她对着文森特一再摇头。她掉身走了。她听不见身后这个男人的散落了一地的激情。
一个妓女。文森特和她说话。
文森特看着这个怀孕的忧愁简单明了的妓女。他觉得她真实。她不是月光的那场假象。她不抒情不写意可是她很真实。他看到山坡上的葵花凋败了或者离开了。他看到凯美好的背影。看到整个世界落下大雾。他终于觉得没有什么比真实更加重要了。他把小火苗状的激情交到她的掌心里。
那是不能合拢的掌心啊。无力的滑落的激情掉下去,文森特愕然。
另外的画家。才华横溢。他来到文森特的小房间。他真明亮呀。他明亮得使文森特看到他自己的小房间灼灼生辉,可是他自己却睁不开眼睛了。他被他的明亮牵住了。不能动,不再自由了。
他想和这个伟大的人一起工作吃饭睡觉。他想沿着他的步伐规范自己。因为他喜欢这个画家的明亮生活。他想留下这个路经他生活的画家。他甚至重新粉刷了他们的房间。黄色,像从前我的样子。可是明亮的人总是在挑衅。明亮的人嘲笑了他的生活吗鄙视了他的艺术吗。
争执。暴跳。下大雨。两个男人被艺术牵着撕打起来。那个明亮的伟大的人怎么失去了和蔼的嘴角了呢。凶器凶器。指向了谁又伤害了谁呢。明亮的人逃走了。黄色小房间又暗淡下来。血流如注。文森特捧着他身体的那一小部分。它们分隔了。他愤怒,连属于他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都在离开他。
他是一个十字路口。很多人在他的身上过去,他自己也分裂向四方,不再交合。
我来晚了。亲爱的文森特。我来之前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我现在站在你的面前,可是你不能分辨我。你不能把任何东西交到我的手中了。
我千方百计,终于来到你的面前,追随你。亲爱的,我是不会干涸的风。
你好起来,我和你离开圣雷米。
是的,我想带你走。我们两个去山坡你说好吗。我们不要听到任何哭声。我也不会再哭,你说好吗。我们还能见到其他的葵花。我喜欢榛树的,我们把家建在旁边吧。叶子落了吧,厚厚的聚集。聚集是多么好呀。文森特,跟我回家吧。
我决定悄悄带走这个男人。掀起覆盖的压抑呼吸的云彩。我们离开圣雷米。我想就这个夜晚吧。我带着他走。他很喜欢我,我总是用无比温柔的声音唤他吃药。他会和我一起走的。
这个下午我心情很舒畅。我早先跟着别的女人学会了织毛衣。我给文森特织了一件红色的毛衣。枫叶红色,很柔软。
我在这个下午坐在医院的回廊里织着最后的几针。我哼了新学来的曲子,声音婉转,我越来越像一个女人了。我的心情很好。隔一小段时间我就进去看一下文森特。他在画了。精神非常好。也笑着看他弟弟的来信。
一个小男孩抱着他的故事书经过。他是一个病号。苍白好看的病号。我很喜欢他,常常想我将来也可以养一个小孩吗。我要和他一样的小男孩。漂亮的,可是我不许他生病。
小男孩经过我。我常常看见他却从来没有叫住过他。今天晚上我就要离开了,也许是再也看不到他了。我于是叫住了他。
他有长的睫毛,也有雀斑,我仔细看他觉得他更加好看了。
我说你在做什么。
他说他出来看故事书。
什么书呢。我是好奇的。那本靛蓝色封套的书他显然很喜欢,抱得很紧。
他想了想。把书递给我看。
我笑了,有一点尴尬的。我说,姐姐不认识任何字。你念给我听好吗。
他说好的。他是个热情的小男孩。和我喜欢的男人的那种封闭不同。
我们就坐下来了。坐在我织毛衣的座位上,并排着。
他给我念了一个天鹅的故事。又念了大头皮靴士兵进城的故事。很有意思,我们两个人一直笑。
后来,后来呢,他说他念一个他最喜欢的故事。然后他就忧伤起来。
故事开始。居然是那只鱼的故事。那只决然登上陆地争取了双脚却失去了嗓音的鱼。故事和姐姐说得一样。可是我却一直不知道结局。那只脚疼的鱼在陆地上还好吗?
所以我听他说的时候越来越心惊肉跳。越来越发抖。我在心里默默祝福那只鱼。
可是男孩子用很伤感的声音说,后来,美人鱼伤心呀,她的爱人忘记她了。她不能和他在一起了。她回到水边。这个时候是清晨。她看到清晨的第一缕熹光。她纵身跳了下去。化做一个气泡。折射了很多的太阳光,在深海里慢慢地下沉。
在那么久之后,我终于知道了那只鱼的命运。
我不说话。男孩子抬起头问我,姐姐,故事而已呀,你为什么哭呢。
这样一个傍晚,圣雷米的疗养院有稀稀落落的病人走来走去。不时地仍有人争执和打架。有亲人和爱人来探望患者。有人哭了有人唏嘘长叹。
我和男孩子坐在回廊的一个有夕阳余晖和茶花香味的长椅上,他完完整整地念了这个故事给我。我想到了我答应巫女的誓言。我想到那只鱼的堕海。我应该满足我终于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尾。我知道了,就像我看见了一样。我看见她纵身跳进了海洋。她又可以歌唱了。
我知道了,所以我应该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完满。爱曾是勒在那只鱼喉咙上的铁钩,那只鱼失语了。她被爱放开的时候,已经挣扎得非常疲惫了。她不再需要诉说了。
爱也是把我连根拔起的飓风。我没有了根,不再需要归属。现在爱也要放掉我了。
男孩子安慰我不要哭。他去吃晚饭了。他说他的爸爸晚上会送他喜欢吃的桂鱼来。他说晚上也带给我吃。我的爸爸,他仍旧在山坡上,秋风来了他一定在瑟瑟发抖。
男孩子走了。正如我所骤然感觉到的一样。女巫来了。她站在我的面前。她没有任何变化。灯丝的眼睛炯炯。
她说她的爱人最近要死去了。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我们是有默契的。她相信我记得诺言。
我要跟她回去了。像那只鱼重回了海洋。
我说,请允许我和我的爱人道别。
她跟着我进了文森特的房间。
文森特歪歪地靠在躺椅上睡着了。画布上有新画的女人。谁知道是谁呢。凯,妓女或者我。
谁知道呢反正我们都是故人了。
我把我织好的毛衣给他盖在身上。红色的,温暖些了吧,我的爱人。
女巫一直注视着这个男人。她很仔细地看着他。
是因为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奇怪吗。没错,他失掉半只耳朵,脸上表情紊乱,即使是在安详的梦里。
女巫带着眼泪离开。
再见了,文森特。
女巫和我并排走在圣雷米的山坡上。我看见疗养院渐渐远了。爱人和杂音都远了。
我和女巫这两个女人,终于有机会一起并排走路说话。
我问,你的爱人死了吗。
她说,我预计到他要死去了。
我问,你不能挽救吗。
她说,我的挽救就是我会去参加他的葬礼。
是的,有的时候,我们需要的是死时的挽留但并不是真正留下。
我再次回到我的山坡。秋季。荒芜和这一年里凋零的花朵涨满了我的视野。
我的家园还在吗我的亲人还能迎风歌唱吗?
我没有勇气再走近他们了。
我绕着山坡在周围游走。我看见一只原来和姐姐做过朋友的蝴蝶。他围绕着别的花朵旋转和唱歌。
我的姐姐,她还好吗。
第二天,女巫把脸干干净净洗过,换了另外一条黑色裙子。她说就是今天了。她爱的男人死了。葬礼在今天。她说,你要去了。我说,好的。我们去。我会拼命大声唱葬歌。
女巫让我闭上眼睛。
她的魔法是最和气的台风。转眼我又是一株葵花了。她把我攥在手心里,她说,我仍旧是一朵好看的葵花。
我迅速感到身内水分的流失。可是并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疼痛。我笑了,说谢谢。
她的掌心是温暖的。我用身体拼命撑住沉重的头颅,和她一起去那场葬礼。
葬礼和我想象的不同。只有寥落的人。哭泣是小声的。
女巫径直走向棺木。她和任何人都不认识。然而她看起来像是一位主人。两边的人给她让开一条路。她是一个肃穆的女人。她紧紧握着一株饱满的葵花。我是一株肃穆的葵花。
棺木很简陋。我看见有蛀虫在钻洞,牙齿切割的声音让要离开的人不能安睡。
我终于到达了棺木旁边。我看清了死去的人的脸。
那是,那是我最熟悉的脸。
我无法再描述这个男人眼中的火了。他永远地合上了眼睛。雀斑,红色头发,烂耳朵。这是我的文森特。
女巫悄悄在我的耳边说,这个男人,就是我所深爱的。
我惊喜和错愕。
我又见到了我的文森特。他没有穿新衣服,没有穿我给他织的新毛衣。他一定很冷。
不过我很开心啊。我和你要一起离开了。我是你钟爱的花朵。我曾经变做一个女人跑到圣雷米去看望你。我给你织了一件枫叶红的毛衣。这些你都可以不知道。没有关系,我是一株你喜欢的葵花,从此我和你在一起了。我们一同在这个糟糕的木头盒子里,我们一同被沉到地下去。多么好。
我们永远在我们家乡的山坡上。
我们的棺木要被沉下去了。
我努力抬起头来再看看太阳。我还看到了很多人。
很多人来看你,亲爱的文森特。我看见凯带着她的孩子。我看到了那个伤害过你的妓女。她们都在为你掉眼泪。还有那个明亮的画家。他来同你和好。
当然还有这个女巫,她站在远远的地方和我对视。我和她都对着彼此微笑。她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对我说:这是你想要的追随不是吗。
我微笑,我说,是的。谢谢。
她也对我说,是的。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