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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一瞬间就变成这样了:肚子充了气一样膨胀,肌肉下坠,走几步路就喘不过气,脸上的纹路越来越深,头发越来越少,牙齿越来越稀,用膳时牙缝里开始习惯存货,眼球也有些浑浊了,不像二十来岁时那么炯炯有神。唉!中年啊!老齐在兴和餐馆的仪容镜前,心血来潮地打量了一下自己,有些颓丧地暗叹一声。老齐是赚了不少钱的,闲暇之时,爱上兴和餐馆,和张老板下象棋。张老板与老齐一般年纪。老齐爱上兴和餐馆,还因为他和老张志趣相投,且同病相怜。什么病?老张知,老齐知,其他人,也甭想问出个子丑寅卯来。
早些日子,老齐的老婆失踪过一次,随之失踪的还有银行里的一笔数目不小的款子。老齐当时乱了方寸,长吁短叹,像只失去配偶的鸟,深情地悲鸣。昨天,她说她喜欢市区新开发的楼盘,我说你喜欢就买下来呗!可她今天人就不见了!老齐无数次重复着,好像抓住了爱情的见证。两天后,老齐不得不把皮带往里扣两个眼,以防裤子松垮下来。但是第三天,老婆自己回来了。老齐也不追问,失踪风波,就这么悄悄地平息了。老婆玩一次小小的失踪后,老齐受了些打击,对象棋的热爱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象棋水平大增。老张总是输得眉开眼笑,然后,沏一壶茶,侃一侃,再分头各自忙活。春夏之交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趣事。老张餐馆常养牛蛙,有一只相当精明,只要店里的伙计将那网状的兜儿伸过去,它飞身一跃,不知躲到哪个缝隙去了,根本捞不着它。这只牛蛙以罕见的敏锐和网兜抗衡,它的同伴们相继成了盘中餐,它却日渐肥大。餐馆人称它为蛙王。更为有意思的是,每次老齐进餐馆,蛙王就会呱呱大叫,声音格外浑厚。某个周末,老齐特意观察了蛙王。但见蛙五坐在池中的小石头上,皮肤暗褐,隐透泥土色,后腿的肌肉忽紧忽松,展示它的健美与力量。它圆睁双目,引颈高歌,一见老齐,就闭了嘴,目光镇定,只有喉咙里发出轻微地咕咕声。老齐从蛙王的眼神里看出了它面带揣测的微笑,和一种十拿九稳的信心,好像它和老齐是前世的拜把子兄弟。蛙王彪悍结实,一副性事美满,情场得意的样子,想必不少母蛙们向蛙王献出了贞操。老齐心里冒出这些古怪的想法。过了片刻,老齐又想,蛙王占池为王,一统世界,在食客的嘴下偷生,用智慧与人类的网兜斗争,因而能这般自在与逍遥,细想自己作为一个人,真是自愧弗如啊。恍惚间,老齐听见蛙王喉咙里又咕噜几声,竟像某个中年男人的长叹,老齐一愣,才发现是自己不留神,吐出了长长的一口郁闷之气。老齐似被蛙王看透了般,当时心中一虚,产生向蛙王倾诉的愿望。那时店里无活,伙计们也围着蛙池,也对蛙王略有诧异。他们看一看蛙王,再看一看老齐,想从中找出某种关联来。忽然有人喊道,瞧呀,老齐和蛙王长得多像!一秒钟安静过后,爆发出一阵快活的笑声。是啊是啊,老齐有蛙相,蛙相富态啊!瞧那嘴,厚薄,宽窄,形状,简直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嘛!老张开心地描述了一番。老齐领着桂冠般微笑着,他偏过头,从餐馆廊柱上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忽左忽右低首昂头挤眉弄眼地照半天,说,嗯,没错,你们说的没错,我是像蛙王。
下棋前,老齐说,老张,咱们小赌一把,这盘棋我要是赢了,蛙王归我。老张说,老齐,瞧你说的,一会给你杀了下酒就是。老齐连连摆手,哎哎哎,千万别,我要活的。敢情是想与老婆恩爱分享啊。老张长得一副菩萨脸,笑眯眯的。老张啊,你可别后悔,兴和餐馆生意兴隆,说不定蛙王是招财的宝。老张听得哈哈大笑,朝伙计喊道,把蛙王活捉了,一会让老齐带走!棋下到一半,伙计过来了,沮丧地说,老板,蛙王愣是不露面,其它蛙行不行?伙计网兜里的牛蛙乱蹦。老张手中玩着被干掉的卒子,眉毛一挑,正要说句什么,只听得蛙王呱呱叫两声,听起来满怀嘲弄。伙计闻声又向蛙池跑去,还是一无所获。如是几个来回,老齐已将张老板死军,他大笑三声,说,蛙王归我也!然后一把夺过伙计手中的网兜,直奔蛙池。蛙王在抢眼的地方,正襟危坐,腮帮子一起一落,喉咙里咕噜咕噜,斜睨着眼岿然不动。老齐把两掌在嘴边握成一个喇叭筒,学蛙王呱呱叫了两声,蛙王喉咙里的声音更响了一些,老齐再呱呱叫两声,蛙王就亮出了浑厚的嗓音,兴和餐馆顿时蛙声起伏。老齐笨手笨脚地晃动网兜,伙计在一边干着急,快,快,从屁股后面罩过去!老齐停下举着网兜的手,朝伙计意味深长的一笑,慢吞吞地,像舒展长臂一样,充满温情地伸到蛙王面前。老齐就觉得蛙王在等他。说来也怪,蛙王咕咕两声,一蹦,就蹦到老齐的网兜里,老齐就势哗啦一提,姿势潇洒,全场嘘声四起。
老齐的老婆外号高腰,一米七二,比老齐还高半个头,头发却比老齐的还短。眉毛和眼圈都纹了,看上去像经过处理的电影镜头,脸部表情常常只是模糊的背景,惟有清晰的两道深蓝色的眉毛和两个深蓝色的眼圈,让人感觉真实得突兀。和大街上大多数的中年女人一样,高腰有着自己的一套生活观念和理由。但是当儿子读高中住校,生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高腰内心里总有些不知名的躁动。老齐这边呢,家里没有儿子的干扰,好像猛然间拉开了幕帘,毫无思想准备,就被活脱脱地推上了舞台,因而,两个老家伙常常陷入无词境地,面面相觑的时间多了起来。家长里短早谈腻了,外面业务早走上正轨,趋势良好,钱也赚了,操的心不多,患难与共,同舟共济的岁月也远去了,剩下来的时间,该干什么,准确地说,一对老夫妻,能干什么呢?夫妻俩各开一辆小轿车,每天打开各自的车门,各奔东西,拼打拼杀要过上等生活的愿望达到了,家务常年有保姆操作,两个人一个月难得亲热一次,根本没有做点什么的欲望。老齐想不出两个老家伙天天厮守一块的理由。让老齐头痛的是,到自己这个年纪,说自己老,不甘心,说年轻又会让人耻笑。面对已经存在十几年的婚姻家庭,老齐总会生出些无所事事的感慨。
高腰的失踪,在高腰不做任何解释的情况下,永远是不为人知的迷,老齐也没有寻求谜底的兴致。重要的是,高腰回来了。现在,老齐觉得,到他这个岁数,年轻时看重的东西,现在不重要了,相反,有些不看重的东西,现在变成了主要的生活乐趣。老齐记得,跟老婆结婚前,和一个叫青青的女孩子,爱得死去活来,青青多看别的男人一眼,他就立即很不舒服。和青青分手,是因为青青酒后跟别的男人上了床,青青把事实告诉老齐后,老齐摔袖而去,永远没有原谅青青。现在想来,老齐心里还是隐隐作痛。心想,青青要是不说,我老齐哪里知情,女人那东西,不会因为外遇变形,或者长刺,总之,用一具肉体去感觉它,绝对不会有什么异样。青青是很爱老齐的。忠诚和贞操,到底哪一个与爱情有关,与爱情本质更为接近?年轻时的老齐没想清楚,中年时在经历了高腰的失踪事件后(他不自觉地将之归结于一次私奔未遂),老齐发觉,爱情就是爱情,忠诚与贞操是另外的两个东西。遣憾的是,老齐明白这些的时候,已经不相信爱情,或者说,不再有爱情发生。哪怕是高登俱乐部的领班李桃小姐,对于她的温柔体贴,老齐也觉得含糊不清,模棱两可——谁让老齐腰包鼓囊啊!二十三四岁的李桃,凭什么爱一个和他父亲差不多年纪的人?但李桃确实又给老齐一些温情脉脉的东西,她身上那股江南女子的如水柔情,和在北京土生土长的高腰相比,天壤之别。李桃是水啊,高腰就是那石头,成天砸他,硌他,抵他,眨眼就磕碰了将近二十年。高登俱乐部在北京城很有档次,是老齐的一个据点。只要一说老齐,俱乐部从上到下,没有不知道的。老齐的许多生意,都是在高登的包间里,于喝酒唱歌间,就谈妥了。顺便把李桃也谈到手。朋友们都知道李桃是老齐的女人后,小费给得格外多。那李桃也聪明得可以,总是推脱不要,那个时候,老齐就觉得,李桃不是一个贪财的姑娘,心里的喜欢又添了几分。散场之时,李桃总会挂在老齐的胳膊上,钻进老齐的车里,也不知车开到哪里去温存了。和李桃在一块,老齐感觉自在,轻松,有魅力,李桃的手搭上来,他很舒服,老婆的手无意中碰到他的身体,他也会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
活的?怎么也不杀了拎回来?谁来弄这玩意呀!杀这东西,多可怕!见老齐提着一只牛蛙回来,高腰立即埋怨开了。不杀,养着。老齐也不看高腰,径直走进厨房,把蛙王倒在水池里。蛙王好奇地打量一下新天地,咕咕咕咕叫了两声。养着?蛤蟆有什么好养?我看你有毛病,赶明儿,你是不是还要弄条蛇回来?高腰跟到厨房,只见蛙王像尊雕塑,坐立池中,浑身斑斑点点,疙里疙瘩,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但蛤蟆毫不自知,两只鼓露在外的眼珠子,居然有些蛙视眈眈。呐,跟你讲,这可是张老板餐馆里的吉祥蛙,招财进宝的,你要是把它弄死了,我跟你没完。老齐郑重其事。高腰就觉得老齐有些蛙视眈眈。老齐说话时喉结滚动,那蛤蟆嘴巴附近的皮囊也一上一下,高腰忽觉进了聊斋故事,浑身一冷。对于这个吉祥物什,高腰无话可说,她重重地“哼”了一声,扭转高大的身体,有些笨拙地走开。站住!老齐在背后猛然一声断喝。高腰一惊吓,脚下打滑,差点没把持住身体。你,你穿的什么东西?老齐指着高腰身上的t恤。什么东西?意大利名牌!怎么了?你眼里终于能看见我穿什么了?老齐的话激活了高腰憋了很久的牢骚,无论她穿黑色灰色白色还是红色,新的旧的国产的进口的,他老齐,啥时也没正眼看过一下,更甭提赞美或者建议。脱了!马上给我脱了!老齐沉着脸,发出命令。为什么?为什么要脱了?高腰一屁股坐进沙发里。背后一个大骷髅头,恐怖,像什么话!刚在厨房,老齐猛一抬头,高腰t恤背后那个巨大的骷髅头,两个黑洞洞的眼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不脱,很贵,人家想穿还穿不起呢!贵也给我脱了!不脱,你管得着吗你?!管不着?好,你自个儿说的。老齐随手操个什么物件,高腰起初以他要打人,只见老齐进了厨房,在角落里东翻西找。啪啪两下,老齐逮到一只蟑螂,与此同时,老齐听见女人在厅里数落他。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凭什么你就可以养这么恶心的蛤蟆!哭这种武器,女人长期携带在身,无论在哪个年龄段,使用起来毫不羞涩。人到中年的高腰也是如此。老齐实在不知道,她自己背个大骷髅头在家里晃来晃去,还有什么理由哭,也懒得理她。听张老板说牛蛙爱吃蟑螂,他就很想看看蛙王吃东西的样子。老齐把蟑螂是尸体放在蛙王面前,说,吃呀吃呀!蛙王很矜持,只是拿眼瞪老齐。老齐就提着蟑螂的两根须,在蛙王嘴边摇晃,蛙王依然嘴唇紧闭,但是它稍稍偏一偏头,好像侧耳倾听厅里的声音。厅里的高腰,知道弄蛤蟆的老齐不会理她,哭得没有希望,就拎着包出去了。摔门前还对着厨房嚷了一句“跟蛤蟆过去吧你!”老齐愣了愣,摇摇头,对蛙王说,瞧,她就那样。
老齐摇着头到洗手间撒了一泡尿,回过头发现死蟑螂不见了,那蛙王紧抿着嘴,若无其事地瞪着老齐,几只蟑螂细脚还在它的嘴边,没来得及吞下去。老齐哈哈直乐,觉得它真像个偷食的孩子。老齐心里高兴,忍不住给李桃打了一个电话,问她是否还在睡,若不是,就到“宿缘”茶馆喝去茶。李桃一般是夜里八点才开始上班,凌晨二三点下班,整个白天就是睡觉。那我就起来收拾一下,等你来接我呗,老婆又打麻将去了呀?老齐一听李桃细声细气的温柔,心窝里就荡起春风。李桃从不和他怄气,也不争风吃醋,在爱情问题上,只要老齐对她真心就行,其他都是形式。老齐佩服她小小年纪,就悟出了男女关系的真谛。唉,当初都不知怎么要结婚的。他妈的,那就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了。老齐想不清楚,胡乱给自己一个答案,然后自己捡拾一番出了门。
“宿缘”茶馆是台湾某文化人士所开,位于紫竹苑西厢,临窗即可见苑里荷湖,湖中荷花片片,岸上杨柳依依,晚间来此,能听取蛙声一片。里面桌椅茶具,古色古香,服务小姐着装典雅,民乐悠扬,是一片清静谈话的地方。老齐对“宿缘”有所偏爱,也是因为平时灯红酒绿的地方去得太多,寻着空隙往这种安静的地方钻。老齐接上李桃,到了“宿缘”茶馆,两人喝了半壶茶。老齐兴致勃勃地把蛙王的事说了一遍,又讲了些贴心话。李桃对蛙王表现出浓厚兴趣。李桃听老齐说话,该笑时笑,不笑时翻阅茶馆里摆放的香港风情,那副俏模样,不说话,老齐看着也打心眼里舒服。过一阵子,老齐挨个打电话,通知老张和其他几个兄弟前来聊天或下棋。我和李桃刚到,周末嘛,聚一聚,聚一聚。老齐在电话里说。老齐强调和李桃在一起,兄弟们心知肚明,心照不宣,这一次是带情人聚会,谁也不会傻逼地带上老婆。按老齐的说法,那是自取灭亡。这种事情,就像男人的私房钱一样,走不得半点风声。上回兄弟老刘的老婆获些蛛丝马迹,把老刘折腾得足足半个月,吃不香,睡不好,深刻总结时说,家有贤妻,痛苦。因此,为避免节外生枝,增添不必要的生活麻烦,男人们无形之中,如广大的无产阶段兄弟一样,紧密团结起来。即便是某某老婆的电话来了,问及和哪些人在一起,在哪里,在做什么,简称“三w”(who、where、what),兄弟们的嘴从来是密不透风,且会忠心耿耿地说些“嫂子放心,有我盯着”之类的话,一时间“伪证”成风,也不会有谁因为享受过哪位嫂子的烹饪而于心有愧,把一片粉饰的太平献给家中的贤妻良母们,终于得以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茶馆外添了一辆旧款奥迪,进来一对男女,正是张老板携年方二十六岁的相好。张老板叫她小丫,其他人跟着喊小丫,相互见过多次,所以颇为熟络。李桃与小丫相视一笑,彼此迅速打量了一下对方的着装,眼波流动,内心话语秘而不宣。又过了一阵,老刘单枪匹马杀进来,精神略有不振,干瘦的脸一副严重缩水的样子。怎么,就你自个?和“宿缘”老板寒暄了几句,待老板走后,老齐把脸凑近老刘,蛙嘴一张一合。面对这种近乎审问的关怀,老刘哈哈一乐,说,没什么鸟事,都是他妈的冯小刚惹的祸。哟喝,老刘,跟冯小刚扯上了?老张脸胖,有点风吹草动,五官就乱了秩序。我喜欢冯小刚的电影,尤其是一声叹息,荡气回肠啊。小丫是个白领女孩,说话有些矜持。是呀是呀,你要是让他给我签个名,我请你客!李桃也有点兴奋。签哪签哪?签胸口还是签屁股上?老齐的腿在桌子底下搞了点动作,李桃身体抖动了一下,笑着用脑袋轻轻地碰触老齐的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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