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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认不出自己了。她一面为此高兴,一面又觉悲伤,不知道一个男人需要经历过多少女人,才能忘记他经历过的女人。桑桑多年来一直努力忘记,却始终难以磨灭的那个晚上,似乎随着鲁一同的淡漠轻易地消失了。仿佛被那个夜晚的恶魔释放出来,使她重新来到人间,她对自己也陌生了。那个晚上因此像某块砖头隐没于城墙之中,太阳在兰溪镇的上空,照亮了所有的阴暗角落。桑桑穿行于明媚小镇,心情明媚。
不太明媚的是,乌获君高考落榜了,桑桑一天都没法隐瞒,分数一出母亲就追问过来了。母亲先是替乌获君惋惜,这样的结果太出乎意料。母亲的惋惜是真诚的,甚至还红了眼眶,与其说是为乌获君,勿宁说是为了桑桑。乌获君早就傻了眼,痛苦难当,一方面是辜负了家里的期望,另一方面是他和桑桑之间隔了一条无形的银河,有愧于桑桑的爱恋。桑桑则自责她影响了他的学习,安慰他重读再考,她依然等他。乌获君说他不能重读,他重读就不是人。桑桑不喜欢他说气馁的话,重读生是坚持不懈不服输的人。乌获君还是说打死他也不重读,就算是失去桑桑,他也不能重读。桑桑说考大学是个人的事,人的未来和命运靠自己把握,就算是失去我,你也应该重读。乌获君眼圈红了,头扭到一边,对河水说,上不上大学对我不重要,对你重要?桑桑气道,乌获君,难道你忘了你家里送你读书付出的代价?你就以这样的态度回报她们?乌获君转过头,眼泪落下来,桑桑,正因为这样,我不能再重读了,我不能再让我妈苦,不能继续让我姐偷偷卖血供我了。我想去当兵,考军官大学。
乌获君高考落榜,再去桑桑家时,桑桑的母亲完全拉下了脸。桑桑的母亲拉下脸来也很好看,看不出凶相,所以乌获君照样来桑桑家。桑桑母亲的态度一次比一次恶劣。乌获君最后一次去桑桑家,被桑桑母亲用扫把赶出家门,并勒令他们不许再有往来。那时乌获君已经当兵,桑桑也已毕业分配到羊角乡五七中学教书,暗地里和乌获君书信频繁。乌获君首先到五七中学找桑桑,没找到,马不停蹄地赶到桑桑家,天已经黑了,斜雨横飞,衣服湿了,冷得牙齿打颤,连门都没能进,被桑桑母亲堵住了。他看见桑桑房间里的灯亮着,桑桑的影子晃来晃去,始终不敢出来见他。乌获君对桑桑的母亲说他一定考上军官大学,如果考不上,他保证一辈子不见桑桑。桑桑母亲表示,他只有在考上大学后才可以见桑桑。乌获君便在门口求她,让他见桑桑一面,他马上就要回部队了。桑桑母亲坚决不许。桑桑从里屋出来,被母亲喝斥回去。桑桑心里怨母亲势利,不敢声张,只是低声哀求母亲。然而,即便桑桑的话是一个凿子,也奈何不了母亲这块石头。凿子与石头的对抗碰出一些尖锐的声响与火花,但是转瞬即逝,凿子只是进一步了解到石头的顽固与坚硬。桑桑依了母亲,眼巴巴地看着乌获君,他穿着军装,头发正在滴水,眼比夜黑。即便是这样对望,母亲也不允许,将桑桑往屋里推,从墙角拾起扫把赶乌获君。乌获君不动,扫把便落到乌获君身上,桑桑母亲愣了一下,扫把一扔,嘭地关上门,见桑桑流眼泪,说道,以后你自然会明白,我这是为你好。
桑桑每周回一趟家,要是落雨,路上烂泥和水,懒得走,便呆在学校。久之桑桑也嫌生活单调,环境差,觉得自己并没有离开农村生活,穿上漂亮衣裳,没有男生欣赏,夜里想吃臭豆腐麻辣烫,周围只有庄稼。早已听腻一窗蛙鸣或者虫声,想念昏黄的街灯与小报刊亭,还有阔净的街道、时装店里的模特、电影院和冷饮厅。
稻田绿了又黄,兰溪水退了又涨,村庄还是那个模样。市里有同学下乡看桑桑,弄得桑桑长吁短叹,她们鼓动桑桑辞职去外面发展。桑桑没想到自己跳过“农门”仍在门内,在市里无亲无故,要调离五七中学,到头来还得靠嫁人。从前在市里读书的优越感也被磨掉了,她和学校里的赤脚教师几乎没有区别,假如一辈子困在乡里教书,书白读了,前途渺茫了,爱情也不美好了。桑桑又想到乌获君,不知哪年可以考军校,是否考得上,考上了还得读几年,等他读完她已经是二十好几的大姑娘了。
桑桑和乌获君保持书信联络,对乌获君的前途将信将疑,但从乌获君的来信描述中,又隐约看见自己当了军官太太。可惜时间太过庞大,大到桑桑无法掌握,对于其中的变数无招架之力。桑桑早上在桔园里吊嗓子,练美声,左邻右舍听到觉得既新鲜又滑稽,都认为桑桑没留在城里工作太可惜了,于是热情地发动三姑六婆替桑桑在城里物色对象,桑桑母亲也托了人,条件要求男方必须是城市户口,在益阳市里工作,最好能将桑桑从五七中学调到市里。
陆续收到一些信息反馈,经过仔细权衡,桑桑母亲将目标锁定在法院工作的李阔朗。李阔朗是个小法官,也是农村出身,大学毕业工作四五年了,干净斯文,略有积蓄,惟一的缺点是身高只有一米六五,和乌获君没法比,不过桑桑母亲认为,乌获君一表人才,于桑桑的幸福生活关系不大,生活是具体的、实在的,李阔朗具备过好日子的条件。
李阔朗一眼就看上了桑桑。桑桑内心有乌获君做参照,对李阔朗印象不深,波澜未兴,当李阔朗说马上可以将桑桑调到益阳市赫山小学当教师时,她的心有所动摇,但随即平静下来,并且更为坚定地等待乌获君,他在部队表现十分突出,获了二等功,从后勤部调到宣传室,报考军官学校的可能性更大。即便他不能上军官学校,桑桑照样爱他,像他在兰溪河边写下的那样:forever。
桑桑母亲问桑桑对李法官的看法,桑桑说不出好歹。母亲说李法官的叔叔是教育局的,亲事一定,立刻着手办调动关系。桑桑不吭声,说她的感情不是商品,怎么能用来交易。母亲说这不是交易,将来你是李法官的人,他有责任将你安排好,这是他的义务。桑桑说我在五七中学教得很好,没想过要到市里去。母亲气道,人往高处走才对,你愿意呆在那里,我可不愿意,我要你在城里生活,干净体面,扬眉吐气。桑桑觉得母亲没有错,母亲是为她好,因此又说不上话来。母亲又说,不听老人言终归是要吃亏的,我比你多活几十年,看的比你长远。乌获君那孩子是不错,可惜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走错路,妈跟你说,爱是一回事,生活是另一回事。李法官人品好,除了长相比乌获君弱,哪方面都比他强出许多,再说你得想想自己不是个完整的身子。桑桑起初不依,母亲也曾软硬兼施,最后让桑桑妥协的不是母亲的耳光,也不是母亲布满皱纹的哭声,而是母亲的这番话。
桑桑很快和李阔朗结了婚,调了工作,母亲也一起迁到益阳,等着含饴弄孙。两年后乌获君回来找桑桑时,桑桑家的房子因为久不住人,屋阶上都长满了野草——这是后话。
果然如母亲所说,爱是一回事,生活是另一回事。桑桑和李阔朗生活着,并且生活得很好。挺长一段时间里,桑桑的爱留在乌获君那里,她感觉到剥离的疼痛,但不至于难以承受,通常她做点别的什么事,注意力就转移了。生下儿子后,爱从桑桑的记忆里溜走了,她变成一个十分日常的女人,回忆爱情时,就像晾衣服时偶尔看见太阳。桑桑关闭了对乌获君的热情,也熄灭了对生活的幻想,她想生活大概就是如此日复一日。
结婚后,桑桑才给乌获君写了最后一封信,只说她已经离开五七中学,不要再往那里寄信,并请他忘了她,她已经结婚了。
母亲对桑桑的现状十分满意,这是多年前她梦想的生活,她在这对小夫妻身边感到前所未有的骄傲与自豪。母亲烫了卷发,皮鞋黑亮,回乡下必定一副十足的城里人派头,仿佛荣归故里,言谈间对庄稼与农事显得生疏,像一个天生的城里人。她甚至操起了市里的话尾音,那个话尾音使她感到洋气,显示与乡里人的区别。另一件让母亲舒服的事情是,儿子小冬是大学生,已经从湘潭大学毕业,正在益阳麻纺厂搞实习。麻纺厂的姑娘出了名的漂亮,琼瑶的电视剧正在热播,麻纺厂里飘出来的姑娘头发都缎子似又黑又长又滑溜,个个都像女主角。母亲期待有长发女孩飘进自己家里来。
桑桑喜欢小冬,以小冬为荣。她常在小冬身上看到乌获君的影子:瘦高,俊朗,书卷气。只可惜乌获君还在部队。桑桑对小冬的期待与母亲相同,她也喜欢麻纺厂姑娘的洋气与自信,还有城里人的利索劲儿。
半年后小冬带回一个女孩,短头发,身材娇小,声音比泉水清脆,桑桑和母亲都吃了一惊,这个叫青乔的女孩完全不是她们喜欢的类型。母亲心中不快,同时看出青乔年纪比小冬大,便问小冬,小冬承认她比他大四岁,是麻纺厂的职工,刚刚离婚。母亲闻言大惊失色。青乔对自己的婚史不以为然,口齿伶俐,嘴巴快活,对桑桑母亲问东问西,表现出一个城里姑娘对乡下事物的兴趣与热心。母亲不得不敷衍她,为不能像对待乌获君那样,将她扫地出门而心绪压抑。青乔头发短、身材矮,不是干部,都可以勉强接受,惟独离过婚这一条,桑桑母亲怎么都顺不过气来。小冬不缺胳膊少腿,不是弱智,要相貌有相貌,要文化有文化,凭什么找个离婚的女人?稍后桑桑母亲听见青乔自己说到自己两岁的孩子,简直要气晕过去了。青乔紧张伺候,一口一声伯母,说这些年伯母带大两个孩子很辛苦,以后可以享清福了,下次要带点补品来给伯母补身子。桑桑母亲心里别扭,嘴里那句难听的话,终没能说出口,只是私底下对小冬说,她不同意他娶离过婚的女人,除非她死了。
小冬铁了心要娶青乔,又不愿伤母亲,只有找姐姐桑桑帮忙劝导母亲。桑桑出嫁后,家庭地位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李阔朗宠爱桑桑,言听计从,母亲自觉退居二线,因此无论是小家庭还是大家庭,桑桑都是一家之主。再加上母亲如今的生活都是桑桑安顿的,照理对桑桑的话也该有几分顺从。
小冬一进屋,桑桑就说:“别指望我去说服妈,妈反对是有道理的,我也不同意你娶离婚女人,结了婚你就知道会有多麻烦。”小冬原本乐观,还没开口就吃了桑桑一闷棍,气不打一处来,嚷道:“姐,你才结婚多久,怎么变得和妈一个样了?难道你真的忘了乌获君还在等你吗?妈反对你们,拆散你们,你这么快就忘记了?难道是你自己对感情不够坚定,是你贪图安逸生活才嫁给姐夫的吗?妈反对她的,你爱你的,她能把你们怎么样?”桑桑身子一震,低着头,半晌才道:“爱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一回事。”小冬反问:“爱和生活是可以在一起的,为什么要强行拆开它们?”桑桑怒了:“别问我为什么,反正我不同意,她凭什么嫁给你?就凭她是城里人?你是大学生,城里姑娘那么多,随便你去挑,你要是和她结婚,我和妈一起死给你看。”
桑桑眼泪都流下来了,之前她的态度并不是这么坚决,小冬激怒了她,情绪突然顶到了头,一丝缓和的余地都没有了,表现比当年母亲反对她跟乌获君时更为冰冷麻木。前面说过,桑桑在某种程度上将小冬当作乌获君,她期待在他身上看到美丽的爱情,和冰清玉洁的姑娘,而不是生过孩子的离异女人。桑桑不服气,假若像青乔那样的女人,仅仅是因为户口在城里,即便是离了婚,生了孩子,甚至一只眼睛还带点萝卜花,同样还可以找到像小冬这样英俊的大学生的话,那么命运对自己实在太不公平了。她什么也不想要,只想简单地和乌获君在一起生活,却不能实现。现在的生活很完美,也很体面,桑桑却感觉不到自己,活着的肉体仿佛是别人的。她不止一次地想象过他在部队的生活,说不定他已经考上了军校,但没有办法将这个喜讯传递给她,她正是因为害怕听到这个消息,才完全和他断了音讯。
因为小冬的事情,桑桑和母亲的关系变得十分亲近,她们在同一条战线上,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对母女。桑桑的行为无疑证明母亲从前对她的感情干预正确。但母亲吃不准小冬的性格,小冬从小不像桑桑那样听话,喜欢按自己的想法做事。当年母亲希望他像桑桑一样考中专,小冬坚决不干,小冬摆事实讲道理,与母亲辩论,让母亲心服口服。母亲对小冬向来宽松,只有桑桑才是她生命的延续。母亲眼见小冬对青乔死心塌地,权衡一下,觉得青乔出身好,家庭条件不错,姑娘灵泛,有修养,细说起来,小冬攀这门亲不算吃亏,便有了马虎过关的意思。桑桑见母亲立场有所动摇,费尽心机劝说母亲,作为弟媳,比当姐姐的还要大三四岁,太荒唐,以后再拎个别人家的小孩进家门,就更荒唐了,感情的事,压一压就过去了,千万不能现在放松。总之小冬还小,不懂事,有些事她们应该替他拿主意。
母亲从槐树村回来,带了一封给桑桑的信,寄自东北沈阳,已经一个多月了。桑桑看字迹是乌获君的,但乌获君在江西,不在东北。桑桑疑惑,拆信一读,觉得天都黑了。原来,桑桑结婚的时候,乌获君正好从江西调往东北,他可能错过了她最后的那封信,他后来给她寄的信全部退回去了,他不知道她巳经结婚,他一直在等她。另外他正在读军官学校,春节期间他会回来找她。
桑桑反复读着乌获君的信,完全不相信这是真的。她表情平淡,甚至麻木,仿如平常批阅学生的作业。回过神来,再看自己家里的摆设、孩子的玩具、李阔朗的衣物,也不相信这是真的。过了很久,她才小心翼翼地想起了过去,想起兰溪河边,杨柳树下的时光,和乌获君的爱情从茧蛹里挣脱出来,变成蝴蝶,在天空中飞舞。蝴蝶飞不过沧海。一只回忆的蝴蝶是自由的。桑桑一阵痛楚。乌获君在信里约定腊月二十八去她的家里。桑桑把信烧了,却准确地记住了腊月二十八。桑桑不打算去,她若无其事地过日子,仿佛乌获君的来信丝毫没有影响她的生活。
随着春节的临近,桑桑开始躁动不安。腊月二十八,桑桑找借口出了门。这天天气很冷,北风呜呜地刮,枯柳风里狂翻,小雪粒满地乱砸。桑桑结婚后就没有回过村里(只有母亲回来看过几次),老远就看见凄清的瓦屋,通向地坪的小路荒芜了,屋阶上都长满了枯草,窗户被灰尘封住了,蜘蛛在上面结网。桑桑刚拐进地坪,便看见乌获君坐在石阶上,一身草绿军装,帽徽闪着冷光。
劲风将桑桑往前推了一步。乌获君站起来,裤子皱得一塌糊涂。桑桑不说话,低头开了锁“吱呀”一声推开了两扇木板门。乌获君跟进来,屋里比外面更冷,像一个潮湿的洞穴。桑桑径直到了自己的房间,打算把火箱点燃烤火,从进门起她一直在哆嗉。她不知道如何开口说第一句话。她拿走烤火的小棉被,打开火箱盖,正准备取出炉子生火,乌获君制止了她,他的手搭住她的臂膀,一使劲,她整个人就被扭过来,并且脸部朝他。
她被迫看着他,他成熟了,英气逼人,令她羞愧难当,她感到爱像一只马蜂蜇痛了她,低声说道:“是我对不起你,我结婚了,我写信告诉过你,你那时正好调到东北,也许你没收到。”乌获君说他收到了信,不管她有没有结婚,他仍然爱她。桑桑在乌获君的怀抱里颤栗,一瞬间便抹掉了李阔朗以及过去的生活,回到当年与乌获君相爱的情景。同样,她在乌获君怀里清醒过来,并且为自己的身份感到自卑与惭愧。
桑桑双脚冰凉时,很自然上了那张黄杨木做成的三滴水床,盖上被子取暖,她突然想起鲁一同那个老男人,那晚上母亲在床上哭,鬼魂一样的脸。
乌获君坐在床边,冷得双腿麻木,勉强扯了一角被子搭在膝头,鞋里的脚如浸在冰水里,不得不踩住踏板暗暗使劲。屋外的风奔跑喧嚣,有瓦片落下来摔碎了,桔树摇得比卵石还响。桑桑知道他冷,起来帮他脱鞋,他自己弯腰解了鞋带,犹豫片刻,慢慢地脱下来,露出军绿色的袜子。
他们很奇怪地歪在一起。桑桑说到窗外的杨柳,春天淡黄,夏时翠绿,现在看上去灰枯,春天一来,又活了。乌获君说爱情是不死的。桑桑说,一枯一荣,绿还是去年的绿,柳已不是去年的柳,添了新枝,一切都不同了。乌获君说但在他看来仍然很美,也许更美。桑桑眼泪流下来。乌获君用手臂把桑桑圈在怀里,表示他依然爱她,要娶她,要她做他的妻子。桑桑心里一阵兵荒马乱。
后来他们脱了外衣,再然后脱了内衣。桑桑在乌获君怀里颤抖。结婚几年了,她才发现,原来男人是这种味道。
天黑前,桑桑沿着兰溪河长堤往市里走,身影灰蒙蒙的一团。
穿过兰溪镇时,桑桑又看见了鲁一同,一副衰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