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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心要躲藏起来,别人是很难找到的。我连夜离开上海,坐车,又坐船,第二天傍晚才到达目的地:一个跟我家里人从来没有来往过的女同学家。这里离上海市区有四五十公里,没有汽车,没有邮局,没有警察,只有水牛、桑树、竹林、池塘、鸡啼、鸟鸣。同学的父母都是养蚕的桑农,我每天在鸟叫声中起床,吃过早饭出门,和同学一起去桑园摘桑叶,下午去河里摸螺蛳、网鱼,晚上天一黑就上床睡觉。新的生活方式让我变成了一个新人,没有过去的荣华富贵,也没有了过去的生不如死的苦痛,我在用疲倦和粗糙的生活抹平了痛苦,只是有时晚上失眠时,痛苦才会重新造访我。不过总的说,我对现状是满意的,如果允许,我愿意就这么一直活下去,直到老死。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我出来时没带多少钱,同学家靠养蚕谋生,生活十分拮据。同学有两个哥哥,原来都在军队里,大哥还当了团长,每月给家里寄钱,在村里算是有钱人家。可是大哥去年在南京保卫战中牺牲了,二哥的部队在浙江被打散,至今生死不明。我怎么好意思寄生在这么一个被悲伤的阴影日夜笼罩的农家中?我呆了不到一个月,便悄悄溜回城里,寻找新的出路。我找到另一个同学,小学同学,她是个犹太人,父母在教会工作,我想去教堂当修女,希望他们帮我联系。他们答应了,让我回家等消息。我又回到乡下同学家里,不到半个月,犹太同学托人给我捎来了南京拉贝先生办的女子教会学校通知我入学的报到书。这是我当时最向往的一条出路,看到这份通知书后,我激动得哭了。
乡下同学一直不知道我出了什么问题,虽然她曾多次问过我,我都敷衍过去。小痛才会叫,痛到极限时是无声的,麻木的,对谁都不想说,因为没有谁可以为你分担。直到这时,看到我捧着这份异常的入学通知书后的异常表现,她坚信我的生活出了大问题,才咬住不放地追问我:“点点,你必须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你跟家里闹什么矛盾了?”我无语又无语,有语也等于无语“对不起,我真的不想说。”我要把我经历的那些事都带到棺材里去,跟谁都不想说。她又问我:“高老师知道这些事吗?”我摇头。她说:“你不是喜欢高老师吗?你应该跟他说说。”我想说,如果我还愿意跟他说就不会想去上这种学校了,可话到嘴边又变了。我说:“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我的心已死,今后活的不过是我的身体而已。”她用加强的口气说:“不会的,不会的,这不是我所了解的你,点点,你不是个弱女子,我一直欣赏你敢爱敢恨不服输的性格。”我说:“那是以前的我。”现在的我更相信,人不过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而已,很渺小,很脆弱,因为人世太复杂,太冷酷,太残忍。我到最后分手也没有跟她说明真相,真的不想说。我了解自己,我不需要安慰,我要行动,要去过一种崭新的生活:没有生活的生活。
第二天,我告别同学,踏上了去南京的旅程。我要去拥抱另一个世界,但是这个世界又残酷地把我留下了。我提着行李,随着拥挤的人流走进月台,一个警察突然把我叫住:“你,站住。”我只好站住。
“你去哪里?”
“南京。”
“票呢,拿出来我看看。”
我递上票,让他看。就在这时,我无意中看到了柱子上的通缉令,惊呆了。警察看完票还给我,让我走,可我像是被钉在地上,动弹不了。
警察觉得奇怪“你怎么了?”他发现我在看通缉令,顿时变得严肃地责问我“怎么,你认识他?”
我当然认识,但怎么能说实话呢?我佯装走神,反问他:“你说什么?”他说:“问你呢,”手指着通缉令“是不是认识他?认识他要说,可以领赏的。”我说:“我真想领这个赏,可惜没这个福气啊。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他说:“昔日上海滩上有名的漕帮主冯八金的儿子。”
我问:“他怎么了?”
他说:“上面不写着嘛,通匪,杀了皇军,罪该万死,全家人都死了,就跑了他一个。”
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可能也不知道,瞪我一眼,对着通缉令上的头像饶有兴致地说:“跑,跑,看你往哪里跑,天网恢恢,插翅难逃。”
火车缓缓开走了,我在最后一刹那跳下了列车——我的心还没有完全死!可是我的家人,父亲、母亲、大哥、大嫂、小马驹、阿牛哥、徐娘、小燕、小龙、小凤真的死了,没了,消失了;我家的房子也被鬼子霸占了,大门口赫然立着两个持枪的小鬼子,门楼上、父亲的汽车上、阿牛哥的摩托车上,都插着雪白血红的狗皮膏药旗,小弟屋前的那棵老柞木树被砍掉了,堆在弄堂里,长出了血色的蘑菇这一切,就发生在我离家出走的第三天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