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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李士武被阿牛哥干掉后的一个星期天早上,阿宽开车带我出去。车子没有迟疑地一路直奔,上了紫金山。时令人秋,天高气爽,沿路风景秀丽。我已经好久没有出城,一上山心情豁然开朗。我摇下车窗,大口大口呼吸着山中清新的空气,精神为之振奋。山路弯弯,人迹稀有。我问阿宽:“你要带我去爬山吗?”他一本正经地说:“不是,我要去碰碰运气,找一条路,带你去过世外桃源的日子。”完全是在说胡话,可又那么一本正经,我被他弄糊涂了,一时无语。他接着说:“听说山里有一条秘密小径,一年中只有一个时辰现形,现了形你一路往前走,就能走到天上去。”
我觉出他在逗我,也逗他“我相信你的运气一定好,一定能找到这条路。不过嘛——,归根到底,你的运气只有一天的期限,过了今天,你还得重归山下,过人间日子。”他叹了口气说:“是人间的日子就好了,每天血雨腥风,生死两茫茫,简直是地狱的日子啊。”我说:“我觉得,只要跟你在一起,就是在过天上的日子。”他说:“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为自己的安全担忧过。”说得我汗毛都立了起来,以为他遇到了什么威胁。
我问:“你怎么了?最近出什么事了?”
他说:“我很好,什么事也没有,我就是担心你的安全。”
我说:“那你就别操心了,我好得很,现在唯一对我有威胁的人也死了,军统那边简直都把我当齐天大圣了,能用天兵打仗。”
他说:“我就担心阿牛这么频繁地出动,给敌人留下把柄。”
我说:“没有,阿牛哥还是很谨慎的,他从后窗进出,神不知鬼不觉。谁能想得到,一个瘸子能飞上屋顶去,阿牛哥真的掩护得很好。”
他说:“你注意到阿牛对面的书店了吗?”
我说:“怎么了?”
他说:“金深水经常去那里?”
我说:“那里面真正睡了个瘫子,是金深水以前的部下。”
他说:“那女的可能是金深水的联络员。”
我回想了一下,觉得这也有可能。我问他:“是又怎么了?金深水现在对我好得很,他的老婆孩子都是被鬼子杀死的,他对敌人的恨不亚于我,绝对值得信任。”
他说:“如果他知道你是我们的人,他还会那么信任你吗?”
我说:“我也不会让他知道的。”
前面有一个分岔的路口,一条是上山的路,小道,一条还是缓坡,是大路。我们的车子拐入小道,往一个山坳里开去,两边山坡上是清一色的枫树,风吹来,枫叶齐动,飒飒有声。我欣赏着,禁不住发出感叹:“阿宽,你看,多美啊,这难道就是你说的上天的小路?”他像没听见我说的,专心开着车。突然,他踩住刹车,车子就停在路中央,他回过头来,煞有介事地问我:“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把金深水发展成我们的同志?”
“你说什么?”我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以为听错了,反问他。
“我是说金深水,”他沉吟道“他有没有可能做我们的同志?你觉得。”
我心情突然变得烦躁,瞪他一眼说:“你不是说要带我去天上吗?我以为你带我出来是来看风景的,怎么又扯这些事,烦不烦?”
他笑道:“烦,我确实挺让人烦的,说这些煞风景的话。不过,更烦的事情我还没说呢。”
我说:“最好改天说。”
他说:“今天上山来就是要说这些事。”他开了车,一边对我指指前面山坡上的一栋房子说“我们已经到了,就那栋房子,不错吧。”
我问:“这是哪里?”
他说:“猜猜看,里面有你最想见的人。”
我马上猜到是二哥。果然,车子刚停在院门前,还没有等阿宽按喇叭,带滑轮的大铁门哗啦啦打开了,开门的人是一个精瘦的老头,六十多岁,佝偻着腰,手上拎着旱烟袋,见了高宽,挤满皱纹的脸上绽出一堆笑容。在他背后,一个穿着白西装的人,一手举着红烟斗,笑容可掬,朝我们车子冲上来。车子停在一边,他追到一边,给我打开车门,什么话不说,只冲我笑,目不转睛,目光亲密、暧昧,搞得我有点不好意思。
“你好。”我埋下头说。
“你也好啊。”他说“不认识我吗?我可认得你哦,小妹。”
是二哥!我惊叫一声,扑到他怀里这是我到南京后第一次见到二哥,他真是当大老板了,整天在大洋上漂,几次说要回来了,结果又去了另一个国家。这一次他以香港为基地,为了给新四军采购药品,把南洋五国跑了个遍,带回来了好多国内根本买不到的药。他公司总部设在上海外滩,花旗银行的楼上,今年三月,为方便跟新四军联络,上面要求他在南京开设分公司。他在最闹热的新街口租了华南饭店一层楼,设了分部,有四十多个员工,主要做军火和药材生意,周佛海、陈公博都是他的座上客,包括野夫机关长也多次与他把酒叙事。二哥在日本留过学,日语说得很溜的,可以用日语背唐诗宋词。组织上正是考虑到这点,安排他到南京来开分公司,争取与日本高层接上头。他公司的开业庆典仪式就安排在熹园,来了野夫等不少日本军政要员捧场。像卢胖子、俞猴子这样的伪军头目,二哥早就认识了,可以随时喊他们出来吃饭。
我惊诧二哥的长相怎么变了。真的变了,不是阿宽的那种变。阿宽是靠化装变的,而二哥我觉得是脸型变了,甚至连肤色都变了,变白了,变嫩了。我说:“你不会是整过形吧?”二哥对我低下头,扒开头发让我看。我看到一条长长的疤痕。我说:“你真整过形了?”二哥说:“如果你一年前看到我,会被我狰狞的面容吓坏的。”
原来我去重庆不久,二哥遭过一次劫难,他晚上回家,在街上好好的走着,突然从黑暗中杀出两个持刀歹徒朝他猛砍,砍了数刀,肚皮被砍破,头顶和脸上各挨了一刀,要不是抢救及时,必死无疑。幸亏事发在英租界,歹徒砍人的动静惊动了一个印度巡捕,及时把二哥送到医院,才大难不死,留了一条命。但是脸被砍破了,整个额头上的皮被砍开,耷拉着,几乎可以揭下来。歹徒是黑社会的人,拿钱干活的,真正的凶犯是二哥生意上的对手,一个开典当行的老板,二哥的生意把他压垮了,他怀恨在心,便起了杀心。
要是以往,大难不死的二哥一定会疯狂复仇,但这一次二哥认栽了,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了理想,他有更大的事要做。他不但吞下了痛和耻辱,还主动关了典当铺,不想跟对方再有纠缠。他每天举着一张破脸忍辱负重,四方奔波,寻找新的商机。阿宽说,那件事说明二哥已经成熟,可以干大事了。二哥后来跟我说,是父亲救了他,他被砍倒在地的时候,清楚地看见父亲从天外飞来,把他翻过身来,让他仰天躺着,让他捂住肚子,掐住肝脏,以免失血过多。然后他又看见父亲跑去叫来巡捕,把他送到医院。从那以后,父亲经常出现在二哥面前,要他忘掉一切,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二哥说得活灵活现,父亲的音容笑貌真真切切,父亲的训词真真实实,好像父亲真的回到了他身边,和他朝夕相处。但我想这是不可能的,这不过是他心里的另一个自己,这个人以父亲的名义在不断地教训他、指导他,让他摒弃杂念,让他放弃复仇,让他变成一个能忍痛的大丈夫,一个胸怀大志的革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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