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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小跟班之四这时候走了上来,用一种微妙的威胁的力度按着她的肩膀:“夏姐,你是聪明人,上的学比我们都多。你咋不想想,要是龙哥不知道,就是借我们个胆子我们也不敢。”之一附和着说:“就是夏姐。龙哥对我们好。有他的一份,就有我们的一份。不然我们凭啥跟着他混?”
宁夏坐在我的面前,紧紧地抱着膝盖。我握着她的手,我觉得我们俩的手在一起变得冰凉。可能是我的表情太可怕了,宁夏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脑袋,跟我说:“还好,现在都过去了。”
我只是想知道,只是想知道,我刚刚听到的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奇迹?如果是,为什么我听不见两个世界合而为一的那种链条的声音?为什么我看不见它的极致的光芒?如果不是,为什么它的力量如此强大,强大到我在一瞬间觉得有什么很冷漠、很残酷的东西迅速地侵占了我的灵魂。我的灵魂就投降了。我曾经在内心深处珍藏着的,所有美丽的神奇的奇迹变成了手无寸铁的圆明园。外边的夏夜凉风阵阵,我耳边清晰地听见了旌旗无光日色薄的声音。
亲爱的宁夏,你总是以各种方式让我惊讶。
这之后的两个礼拜,我都没有去找宁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内心深处我总是羞耻地自问,我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抛弃了我的朋友?抛弃了我唯一的、最好的朋友?在这两周里面,我家的电话响了很多次,但是没有一次是宁夏打来的,她似乎已经不再需要我了。没错的,就是这个意思,经过了这件事情,我们彼此都似乎不确定是否还像往日那样需要对方。因为宁夏已经脱胎换骨,而我在不屈不挠地跟我内心里无穷无尽的惶惑作战。我曾经相信的一切像是顽童的积木一样顷刻间就被推倒了。过去,我觉得我只不过是对这个世界无比苛求而已,我在追逐我想要的幻觉的时候并没有打扰任何人,没有妨碍任何人。所以我理直气壮地捍卫着我的苛刻。但是我头一回知道,原来它是这么脆弱,这么可笑,这么不堪一击的。原来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东西都是手无寸铁的,包括一个陷入爱情的女孩子的尊严,包括一些人确定自己存在的方式。
两周以后宁夏终于来找我了。站在我家的楼下,四目相对的时候我们都读出了彼此眼睛里沉淀着的煎熬。她现在真瘦呀,瘦得让我担心,她的脸也那么白,嘴唇甚至都是白的。她是不是生病了?可是,她整个人看上去前所未有的玉洁冰清。我走近她,我们紧紧地拥抱着。我说:“宁夏,宁夏你是傻瓜。”
她说:“再陪我最后一次,好不好?我就去找他这最后一次,把他以前送我的东西都还给他。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说:“当然。”然后看着她漆黑的、看上去很狂乱的眼睛说“除了我,你还有谁呀。”
我们走到台球厅门口的时候,宁夏迟疑了一下,但是还是勇敢地跨了进去。可是就在我的眼睛还没能习惯这个地方突如其来的黑暗时,耳边就听见一阵凶猛而又剧烈的嘈杂声。宁夏熟练地抓着我的手腕带着我跑了出去,我们一直跑到对面的街上,一张椅子似乎是擦着我的头皮在我们面前的水泥地上四分五裂。宁夏焦急地看着我:“没事吧?还好,没砸着。”
台球厅里面的战火已经蔓延到了外面,几个头破血流的人冲了出来,摇摇晃晃地沿着马路飞奔,路边的小摊小贩们都不约而同地给他们让了一条路。我认了出来,其中有一个是金龙的小跟班之三。后面几个气势汹汹的追兵抄着啤酒瓶或者砖头跟在后面,嘶喊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这条我平日里再熟悉不过的街此时变得面目狰狞,还有点惊心动魄。
宁夏像是在自言自语:“也不知道他们得罪了哪里的人。”
然后宁夏就毫不犹豫地往店里跑去了,我跟在宁夏的后面,我很害怕。我不知道里面究竟会是怎么样的血流成河,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火爆的场面。可是我必须要跟着宁夏,因为宁夏不可以再出任何事情了。
屋里面一片狼藉,反正就是没有一样东西是完好无损地在它该在的地方。有那么一刹那,几乎是寂静的。有五六个人围成一个半圆,金龙就在这个半圆的中间。他被两个人架着,狼狈不堪。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金龙狼狈的样子。他的白色背心被撕坏了,沾着好几滴血,嘴角也是肿的。一个个子跟他差不多高的人站在他对面,胳膊上文着英文字母的刺青:“霍利菲尔德”很放肆地,把烟喷到金龙脸上。当他把烟蒂抛在地上的时候,三四个人就像看到了接头暗号一样一拥而上,我听见拳打脚踢砸在金龙身上的沉闷声响,就好像一个运动过度的人有力可是杂乱无章的心跳。
宁夏的眼睛亮了。她的嘴角在微微地上扬,就好像是挂着一抹奇异的微笑。可是这一次,她的眼睛不再像过去那样飞蛾扑火地闪烁着,而是变成了一种寒冷的色泽。那是复仇的快意,我知道的。她心满意足地听着他们殴打金龙的声音,就像当初听着金龙那恣情恣意的粗话。她轻轻地自言自语:“老天有眼。”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个来收拾金龙的人,就是龙城当初新崛起的一霸,大名鼎鼎的“霍利菲尔德”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名,可是这个诨号却是一天比一天响亮。
“霍利菲尔德”做了个手势,那几个喽啰很听话地散开了。金龙像是一件坏掉的家具,散了架似的,勉勉强强地摊在地上。“霍利菲尔德”顺手从地上捡起一个台球,在金龙面前晃了晃。“这样吧,”“霍利菲尔德”笑着说“你把它吃下去,我今天就放了你。”
周围响起了一阵轻轻的哄笑“霍利菲尔德”显然为自己的绝妙设想非常得意。刚才的三个喽啰重新激动了起来,其中的一个走上来,非常熟练地捏紧了金龙的下颚,逼着他把嘴张开。“霍利菲尔德”于是用力地把台球往里塞。我看清了,那是一只黑8,一只象征着游戏结束,象征着胜负的黑8。现在这只骄傲的黑8非常不情愿,金龙的嘴实在要比球洞小太多了。金龙的喉咙里传出来一种像是待宰的牲畜一般的呜咽声。那真是一种奇妙的景象,我看见“霍利菲尔德”的手掌就像一把锤子一样一点一点地把黑8钉进了金龙的嘴里。黑8一点一滴、不动声色地深陷着,金龙的两个嘴角流下来两行非常对称的血,就像是春联一样的对称。我居然听见了一种奇异的,就像是一个人在厚厚的雪地里行走的脚步声。
“妈的。”“霍利菲尔德”骂着。黑8无论如何不可能再陷得更深了,于是“霍利菲尔德”俯下了身子,对金龙说:“你看这样好不好,放你一马,你把它吐出来,我给你换个小一点的球,斯诺克,你说怎么样?”金龙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任何算得上是神情的东西,似乎对这个提议无动于衷。
“你他妈倒是快点吐出来呀。”“霍利菲尔德”在金龙的脑袋上狠狠地拍了一下“你要是吐不出来,我也可以帮你。”他狞笑着从地上捡起一只空的啤酒瓶,然后用一种非常漂亮的速度把它砸在金龙胀鼓鼓的腮帮子上。一下,再一下。啤酒瓶粉碎的时候,黑8终于也应声落地了,像是一个经历过非常艰难的分娩的婴儿那样落地了。一股血跟着黑8一起喷涌而出,在空气里画了一个完美的抛物线,落地的时候带着清脆的响声,还带着一起飞溅出来的几颗牙齿。
金龙的嘴终于自由了,可是他已经无法让它闭上,他的脸上敞着一个空旷的血淋淋的洞。这张无法关闭的嘴,和他两只空洞的眼睛把他的脸庞撕扯得十分狰狞。就在这个时候,一行血从他的右眼角流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飞溅的啤酒瓶的玻璃划伤了他的眼球。我看呆了,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说,不要怕,要冷静,你现在最该做的事情就是跑到马路对面的公用电话亭去报警。可是我的膝盖在羞耻地打着颤,我迈不动步子了。
“霍利菲尔德”用一种非常平静,非常耐心的口气说:“我看呀,你的喉咙实在是太细了,所以你才吞不下去。我就好事做到底,再帮你把喉咙松一松。”然后他对自己的那群喽啰们吆喝了一声:“给我拿一根球杆来。他的喉咙就像处女一样,太他妈紧了。”
一片哄堂大笑中,他把一根球杆伸到了金龙一直张着的嘴巴里。“你还挺配合的么,嘴一直张得这么大。”他轻轻地把球杆往里一探的时候,金龙的嗓子里传出来一阵类似咆哮的声音。然后,理所当然地,在一片过节一样的欢呼声中,金龙呕吐了。
宁夏像颗子弹一样冲到了“霍利菲尔德”的眼前,不管不顾地。其实只是几米的距离而已,但是她在舍身忘死地狂奔。她白皙的手抓住了“霍利菲尔德”的手臂,她说:“霍哥,求求你放了他。”
“霍利菲尔德”歪着脑袋,饶有兴味地盯着宁夏:“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求你放了他。”宁夏重复着。
“凭什么?”“霍利菲尔德”杀气腾腾地微笑着。
“他是我老公。”宁夏绝望地喊着。
他们再一次地哄笑了“霍利菲尔德”也笑弯了腰:“妹妹,你咋敢违反国家的婚姻法呢?你几岁了,把你的身份证拿出来给哥哥看看。”
宁夏安静地微微一笑,艳若桃李。宁夏说:“我给你跪下。”
然后她洁白的、伶仃的膝盖就跪在了满地鲜血上面。那是金龙的血。她的脊背依旧冰清玉洁地挺直着,她漆黑的眼睛固执地注视着“霍利菲尔德”:“他就是我老公,我求你放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下似乎没有人再笑了。
在宁夏下跪的那一个瞬间,我看见了窗外的夕阳像颗闯祸的篮球那样砸了进来,把台球厅的玻璃全部砸碎了,无数的碎片反射出来的万丈光芒让我窒息。在这突如其来的光芒中,我脑子里一片炙热的空白。只依稀记得“霍利菲尔德”似乎是意兴阑珊地把金龙一脚踹到了旁边,然后对着满屋子的人挥挥手,说:“走吧。”
我不大记得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当我糊里糊涂走到外面的街上的时候,拐弯的地方有一个卖水果的小贩,一身农夫的打扮。但是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不管他穿什么样的衣服我都认得他。他微笑着,用那种一贯的神情看着我,他是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