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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回让她觉得陌生、冰冷。她该怎么办、怎么办呢?

    回到屋子里,他们两人都觉得头上的屋顶是沉重的,屋里的一切东西——特别是床头上那张他俩头挨头的12英寸彩色结婚照,全都显得格外令人不能忍受。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咱们得坐下来、坐下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谈了。”澹台智珠大衣也没脱,坐到沙发上,对李铠说。

    李铠直到她说够三个“坐下来”才坐到了床边。他一坐下便立即开始抽烟,一根接着一根

    当澹台智珠当年从戏校毕业的时候,她怎想得到今天会过这样一种生活呢?

    她分到了一个不错的剧团。她用全副身心向老演员学戏。她在台上拼命地演,以至于一位评论家不得不在一篇评论文章中说:“她的素质很好,感受力也强,但还缺乏修养。她不懂得,艺术贵在含蓄,她却总是演得太满,须知过火与发瘟同样令人不快”正当她努力地提高自己的修养,向蕴藉含蓄的境界努力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她作为“封资修的黑苗子”被冲击,因为讲错了一句话,又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她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失去了希望,于是,有一天她趁着看守打盹,把看守拿来搁在躺椅下的小半瓶“敌敌畏”喝了下去她没能死成,她经历了昏迷、呆滞、麻木、消沉、痛苦、绝望又渐渐回转为冷静、认命、无求、开通、企望1977年春天,她开始重新练功,人们惊异地看到,她那一度嘶哑得惊人的嗓音,竟恢复得比当年更显阔亮,她那似乎已然僵硬的腰身腿脚,竟复原得又可以像当年一样地满台扑跌;到了这一二年,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她的号召力竟大大超过了当年,即使在最不适时的日期最不方便的场子演出,也总能卖出七成以上的戏票,这在京剧观众锐减的形势下,应当说已经相当不错了;她的戏装照和便装照不时出现在报刊上,电台请她录音并讲话,电视台请她录像,唱片社为她灌制了唱片,戏迷们甚至跑到后台去请她签名,拉她合影还是那位评论家,发表新的评论说:“按说她的素质不算太好,感受力也未必最强,但她靠着厚积的修养,在一笑一颦之间,在一歌一吟之际,却丝丝入扣、动人心弦地展现出了角色的内心,使我们获得了一种形神兼备而无斧凿痕迹的美感”

    倘若她的遭际仅是这样简单地否极泰来,那生活的滋味便太寡淡了。她在1973年,也就是她自杀未死的5年之后,结婚成了家。当她从戏校毕业时,她曾暗暗地对自己说:你已经嫁给了舞台,你不能重婚!那绝非一句戏言,那意味着她把艺术看得比什么都重。但当她1972年以半残废的身心被“落实政策”到一家纽扣厂当包装工时,她在心里又暗暗对自己说:舞台把你甩了,你是永远回不去了,找个丈夫,结婚吧!人家给她介绍了李铠,一位憨厚强壮的车工。头一回见面,她就把自己的一切都跟他讲了,李铠的双眼明显地变得湿润起来。正是望着那双湿润的眼睛,她萌发了对李铠的爱情,她需要有人把她当妻子爱,她也需要爱一个具体的叫做丈夫的人。

    1976年年底,又一次“落实政策”她回到了剧团。1979年春节她重登舞台,当她第一回迎着观众踏上红氍毹时,真是百感交集!记得那时候李铠的兴奋与欢欣绝不亚于她自己,包括公公婆婆,也都扬眉吐气,引以为荣。她总是演大轴戏,戏散得晚,李铠就总到剧场后门等着她,骑自行车把她驮回家去。开始,李铠不进后台,还仅仅是因为不好意思,后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澹台智珠恨自己竟没有及早察觉,李铠的不进后台,渐渐转化为一种既自卑又自傲的复杂心理

    也许,是从那回电台编辑来家里访问,开始转化的吧?

    那位女编辑大声地问:“您爱人是哪个行当上的?唱小生的吗?唱须生的?”

    澹台智珠告诉她:“他不是演员”

    那位女编辑仍旧大声地问:“他是场面上的?司鼓?拉琴?”

    澹台智珠便又告诉她:“他不是我这行的。”

    该女编辑竟还要大声地问:“他在哪个文化部门工作?”

    澹台智珠坦然地说:“他不在文艺部门工作。他在工厂。”

    死心眼的女编辑不知好奇心盛还是有一种猜测的癖好,竟又大声地连问:“啊,在工厂工作?哪个工厂?工程师?技术员”

    结果是李铠从里屋走出来,板着脸对那位女编辑说:“我是车工。二级工。干力气活的。”

    如果仅仅是一种自卑感,那倒也好办。问题是李铠渐渐受不了澹台智珠在台上同风流小生眉目传情、插科打诨,乃至于当场拜堂特别是最近澹台智珠又接连换了两个配戏的小生,并且酝酿着要排卓文君,李铠非常清楚,卓文君所钟情于司马相如的,究竟是些什么

    昨晚他俩回到屋里的一场争吵,已经绝非头一回了,却是迄今为止最激烈的一回。其实这种争吵照例由三部曲构成。首先是双方气顶气地说一些仇恨的话,而且都归结到“干脆离婚”这样一个命题上;然后,便都极其不冷静地互相追究对方的错误,明明对方已经解释清楚了,也偏要硬找出“破绽”来加以推翻;当双方都被这种既无味又无望的争吵压得喘不过气来时,总有一个人,而且往往总是开头最蛮横最强硬的李铠,突然崩溃下来,要求和解昨晚也是这样。当澹台智珠头脑已经发木,只是固执地质问李铠:“你为什么这么恨我?为什么?”李铠却突然一下子扑到她面前,把她拉起来紧紧搂住,狂乱地用火烫的嘴唇亲着她的脸、眼睛、额头、鼻子和嘴,喘得像头熊似的呓语般地说:“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如果你不爱我了,我就杀了你,然后自杀!”澹台智珠挣扎着,拼命想推开他,不顾一切地回答说:“我不爱你,不爱不爱不爱你杀了我吧!”而李铠却突然又一下子“扑通”地跪在她身前,紧紧地抱住她的双腿,把脸埋到她大衣的下摆上,闷声闷气地哭泣着说:“智珠你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你要我怎么着都行,可就是别离开我,别”

    这下澹台智珠完全清醒了。她赶忙把李铠扶起来,紧紧地搂住他那粗壮的身躯,安慰他说:“你该有多傻!多傻!我爱你,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我怎么会离开你?你为什么想到这种事?那是不可能的,绝不可能!”

    于是他们上床睡觉。李铠像一个带着镣铐的罪人,他每一个动作都充溢着忏悔和痛苦澹台智珠尽力让自己理智,她吞服了安眠药片,并且想到:明早要照常喊嗓子练功,也要满足李铠的自尊心:由她来为全家做饭,以证明她在这个家庭中毕竟只是一个普通的媳妇

    当澹台智珠清早从外面回来,见过公公,坐到仍在沉睡的李铠面前时,她痛苦地意识到:尽管他们又一次和好了,但那感情的创痕却永难完全平复而造成李铠那种心态的外在因素,却依然存在,并且不可逃避

    澹台智珠忽然听到有一种呼唤她的声音,她站起来,定了定神,这才听出是里院的薛大娘在门外叫她。

    她赶忙走了出去,在几秒钟里,把自己的神情体态调整成欢快活泼的模样。

    “哟,薛大娘,快进屋坐!我这正想着给您道喜去哩!”她一出门便主动对薛大娘这么说。

    “不啦。”薛大娘拉过她一只手,端详着她,无限爱慕、无限信赖地说“智珠呀,我有个事要劳你的大驾啦!”

    “什么事呀?薛大娘,您尽管说吧,凡是我能做得到的”澹台智珠爽快地应答着。

    薛大娘先唠叨了一番:“你看我们家今天的事儿!一大早就不顺心。我们那昭英都这时候了还没影儿!好容易托人请了个同和居的大师傅,谁知又说有病来不了,临时支派了个愣小伙子来应付我们纪跃他这才刚起,那西服裤子才上身,就给溅上了洗脸水,眨眼就要成家的人了,还那么毛手毛脚没个稳重劲儿我急得这心都快蹿到嗓子眼儿了,可我们那老头子还不紧不慢地迈着方步,磨磨唧唧地说什么‘甭急,车到山前必有路’,你瞧瞧!”

    澹台智珠不得要领,只好微笑着问:“我能帮点什么忙呀?”

    薛大娘一手握着澹台智珠的右手,一手拍着她那只手的手背,诚心诚意地说:“智珠呀,你是个‘全可人’1,上有老,下有小,你们夫妻和美,儿女双全,你又大难不死,越唱越红今天我们昭英迎亲去,想请你也陪着辛苦一趟”

    没等薛大娘说完,澹台智珠便干脆利落地答应说:“那有什么说的!什么时候去,您让昭英来招呼我,我是一定拾掇得干干净净,打扮得喜气洋洋,给您把新媳妇妥妥当当地接进新房!”

    薛大娘满意地转身去了。澹台智珠这才猛然想起,昨天散戏以后,她约了乐队的几个同事来家吃午饭,昨晚上那么一闹,竟使她把这档子事忘记了。她可该怎么办啊?怎么跟睡醒觉的李铠宣布这件事,恳求他不要当着那些人暴露出他们的矛盾?家里肉也没有,菜也不够,可怎么着手准备?原本这工夫若赶紧去地安门菜市场采购还来得及,可又刚答应了薛大娘要去迎亲,说不定没多会儿人家就来叫自己出发,这可怎么是好?即便打发小竹去采购吧,那公公和李铠难道能备出一餐像样的客饭来?唉,生活啊,你为什么充满了这么多的烦忧?自己的生活,又为什么常常被别人的生活插进来搞乱?

    澹台智珠呆立在大镜子前,一筹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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