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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清明远嫁和番,倏忽又近芒种时节。那日风和日丽,王夫人正房后面抱厦并罩房厢房,住着宝玉、黛玉、惜春并丫头婆子们,当心的院子里,丫头们正从房里搬出书画来,放在矮榻上晾晒。宝玉的书不及黛玉的多。惜春的画也吊在架子上晾晒。正乱着,宝钗、宝琴从正房耳房后门走出来。他们刚给王夫人请过安。那薛宝琴本应在春天过门,因梅翰林夫人节后过世,梅家迎娶的日子又一次推迟。宝玉站在他那居室外面,看春燕登着梯子在门楣上贴他新写好的斗方,仍是“绛芸轩”三个字。宝钗因笑道:“住老太太那里时,是这个轩,住园子里时,明明有怡红院的名称,又挂了怡红快绿的匾,却还要在屋里贴个绛芸轩,如今搬到这儿,竟不立个新名目,真真叫作编新不如述旧了!”宝玉见他们来了,自是欢喜,尤喜宝琴仍未嫁,因对他们说:“我仍是绛洞花王么!”宝钗还笑:“你总长不大的!”宝玉道:“我永不失赤子之心!”宝钗环顾晾晒的书画,道:“今日并非晒书节,你们却比过那节还热闹!”宝琴因问:“究竟那日是晒书节?”宝钗道:“历来说法纷纭,有说自晋朝始兴,是在四月四,又有说跟端午重的,更有说是六月六、七月七的。”宝琴道:“我只记得是七月七,晒棉衣。”宝玉道:“其实那日阳光充足,那日有兴致晒,那日就是晒书节吧。”宝钗道:“正是。江南江北,关内塞外,冷暖更迭原有差别,晒书晒衣的风俗也就各取其便吧。只是你们这里光晒这些个东西,还缺最应景的一种呢。”宝琴问:“缺的那样?”宝钗见那春燕并扶梯的碧痕共同贴完斗方,笑对他们道:“快把宝二爷的藤榻搬出来。”宝玉道:“搬那作甚?我此刻又不要负暄。”正好紫鹃扶着黛玉从那边居室出来,紫鹃倒是要黛玉晒晒太阳,雪雁先搬了把圈椅出来,黛玉听见宝钗与宝玉的对话,因道:“宝二爷实在该把这晒书节的点睛一笔加上。只是我们少不得齐齐回避了。”宝玉不解:“我就负暄也无妨。只是大家好容易又聚到一起,你们为什么回避?”宝钗、黛玉齐笑道:“你竟不知当晒的是什么!”宝钗这才告诉宝玉:“古人晒书,是要把肚皮晾出来,对着太阳的,其实也就是晒学问,晒满腹经纶的意思。”宝玉明白了,因道:“我是满腹草莽,我不用晒那个的。”大家一处说笑,因又去看惜春的画,当日老太太吩咐他画的那大观园行乐图,十停方有三四停的样子,细细看去,倒也有几处颇能写真传神。正赞叹,那边春纤叫道:“姑娘,有蠹虫儿!把这诗集吃出沟来了!”宝玉见那是黛玉自己誊录的诗集,心疼得不行,忙命春燕去问二奶奶要熏虫的药丸。黛玉却淡然一笑,道:“好诗不在纸上留。”宝钗因望着惜春居室道:“四妹妹也该出来晒晒太阳。晴阳治百病。人的元气都从光里来。”正好彩屏又拿出些惜春往日画的写意花卉册页来晒,宝琴就跟他说:“何不扶四姐姐来这金亮的院里转转?”彩屏因道:“他倒也愿吸吸金光,只是好静。”宝玉因建议大家趁此日晴和,一起到大观园里走走,并去给珠大嫂子请安。众人皆称是。几个丫头跟随着去了。
院里安静下来。彩屏搬出一把明式玫瑰椅,放好椅垫,那惜春方踱出屋子,坐到椅上,闭目负暄,一只手里,还握着一个小小转经,不停的摇。且说尤氏、凤姐亦从王夫人那正房耳房后门出来,一眼看到惜春坐在阳光里。尤氏自头年惜春杜绝宁国府后,第一回如此接近惜春,望过去,只见惜春如暗室之花,无甚血色,不禁心软。那凤姐在尤氏身后,轻轻将尤氏一推,尤氏便上前几步,蔼然招呼:“四妹妹近来可好?”凤姐只见那惜春睁开眼睛,望望尤氏,也无惊喜,也无嗔怪,只是站起来,说了句什么,就管自转身回屋去了,一边还摇着那转经。尤氏仍呆呆的站着。凤姐上前安慰说:“四妹妹总算跟你这嫂子开了口。他那拗脾气,只能一点一点往回弯。”尤氏仍只站着。凤姐因问:“他跟你说的是什么?”尤氏叹口气道:“他说了五个字:对面是何人?”凤姐也不禁叹息。两人遂穿夹道去往凤姐住处说话。
宝玉等去到园子里,一路走,一路嗟叹。花乱落,草乱长,树未修,藤未理,只有那沁芳之水,尚溶溶荡荡蜿蜒流去。想起元春省亲那年,芒种恰在四月二十六日,众女儿齐到园中饯花神,万种风流,如今竟随风而去!宝玉不禁怆然。来到稻香村,素云迎出,大家进屋,只见李纨歪在里间炕上,似面有不愉之色,听见人声,方扶着素云下得炕来。宝钗忙道:“大嫂子恕罪。原不该未先通报就跑来打扰。”李纨道:“巴不得你们来呢。多日不来,是稀客了。”素云遂说:“那赵姨娘刚走。让我们奶奶好不气闷。难道你们没遇上他?”宝玉道:“没理会。只是他来这里作什么?”宝琴道:“刚才我倒远远看见他了。原是迎着我们往园子外头走的,望见我们,就拐到那边甬路去了。”李纨不想说起刚才的事,遂拉过黛玉来,上下细细看过,道:“虽还是弱柳扶风的体态,这眼睛清亮多了。”宝钗道:“如今喜人的变化不少。宝兄弟不胡愁乱恨了。颦儿不流泪了。我们琴姑娘也不嗜好灯谜诗了。”宝玉道:“只说对了一桩。林妹妹果然不流泪了。”黛玉道:“我一生的泪债,皆还尽了!”李纨还执着他手道:“你小草似的,只有别人欠你的,你有什么债?只盼你眼泪没了,病根也去了。”大家遂坐下,不免怀起旧来。
那赵姨娘跑来找李纨,韶叨些怪话。说是越想越气。那老太太的遗产,分配得实在不公,且多有藏掖。那二奶奶捅下多大的漏子,饶不把吴新登卷逃的窟窿堵上,分余资倒拿大头。那老太太留下的十几口大板箱,里头装的金银家伙就该一箱箱逐件拿出来摆放起大家过眼,分个均匀,现在是只按箱分,分到贾环的那只箱里,只有银的没有金的。那林姑娘是老太太亲外孙女儿,分他倒无话可说,那四姑娘本是东府的,凭什么也分一份?又道分古玩不止环儿吃亏,只怕兰儿也被坑了!就说出那边大太太拿出二十把奇珍古扇给冷子兴的事,道古扇定是老太太遗物,本该三一三十一各屋均分的,兰儿也该分到几把。李纨对他言道:“浮财易散,人才难得。我就一个心思,把兰儿教养成人,科举成名,文举夺不了魁,武举拔尖也是好的。你整天琢磨这些个身外之财作什么?莫若把环儿兄弟培养起来,每天督促他读书上进,以后金殿题名,富贵自然随之而来。”那赵姨娘还只要李纨跟他到太太面前争这个分那个,素云都听不过,走来跟他说:“大奶奶要歇歇了,姨娘请回吧。”赵姨娘这才悻悻而去。没想到出园时竟迎头望见宝玉一行,里头还有黛玉。先择小路回避了,等他们一群过去,再踅出来。出得园门,走在夹道里,又遇上了周瑞家的。
那周瑞家的那里把赵姨娘放在眼里,也不招呼,也不让路,横着过来。赵姨娘因指着他道:“周瑞家的,你眼睛敢是长屁股上了?”周瑞家的一听,火冒三丈,反嘴道:“你跟谁嚷呢?就你,原也只配拿我屁股去看!”赵姨娘心火更旺盛起来,索性大发作,骂道:“你不过一个陪房,狗仗人势的!别以为你背地后捣的那些个鬼别人不知道!你那女婿,冷什么玩意儿,从那边大太太手里骗走老太太古扇的事儿,你当就能滑脱过去?我定不能让你们得逞!”那周瑞家的原不知什么古扇的事,一时也不明白赵姨娘何以骂到女婿身上,总之这赵姨娘是以己为敌,疯魔起来了,望望四围并无他人,便再把脸撕破,指着赵姨娘鼻子骂道:“你说我不过一个陪房,你须撒泡尿照照,你不过一个陪床!就算你能到得老爷耳边,你敢跟他告我?跟你挑明白吧,那琥珀现是太太丫头,几次说起老太太中风的事,只怕你就是那催老太太命的恶鬼,一旦查明,你死了骨头让野狗去啃!”那周瑞家的也豁出去了。这些日子他儿子并女儿女婿都劝他们夫妇早些赎身外迁,那儿子在凤姐那年过生日时不过是不慎打翻了一屉馒头,凤姐便大发淫威,儿子被打四十大棍,近日周瑞家的跟王夫人求将琥珀配给儿子,又遭拒绝,多年来周瑞家的陪尽小心,如今却觉得闹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那贾府如今是个猴顶楼的局面,主子比下人更惶惶不可终日,儿子说得好:“什么了不起的,就是仿效那吴新登,也卷起铺盖拍屁股一走,他府里又能怎么样?不是到如今那官司还是一团乱麻么!”正经主子都不想敷衍了,面前的赵姨娘更待何说?起初还怕有人走来听见,想到这些,越性放声骂架,倒把那赵姨娘骂得无言对顶,恨恨的自己回屋去了。
赵姨娘回至自己那个偏院,见贾菱正和贾环在一起。那贾菱虽然辈分比贾环低,年龄却大许多,除和其兄贾菖在府里官中负责配药外,还兼贾环的陪读。赵姨娘满肚子火,一直燃进屋里,见到贾环就骂:“装那样儿给谁看?读什么书!让我等你金殿题名去,我那坟上早满是蒺藜了!窝囊废!”贾环莫名其妙:“三姐姐临走时候嘱咐我好好上进,我这下能坐着读书倒碍你眼了?你要我怎么个样儿?”赵姨娘道:“我要你现世现报,该争的这就挺身争去!你不敢去争,就少在这里装样儿,想玩就玩去,想赌就赌去!”那贾环一赌气,抓把钱冲出屋去。贾菱就劝:“姨娘何必如此?环叔如今能读进圣贤书了,应该高兴才是啊。”赵姨娘道:“高兴?我几时才能高兴?让你跟菖儿帮忙,银子没少填给你们,你们光拿银子不效力!我怎么到处都输?”原来那赵姨娘利用菖、菱配药的方便,买通了他们兄弟,让他们在配黛玉的药时,给其下毒。他深知,妨碍贾环成为一府之主的,头一个障碍是贾母,再就是宝玉,这两个人死了,纵使王夫人再不愿意,那贾政也得把荣国府全部家当交给贾环继承。宝玉一心迷恋黛玉,府里尽人皆知,因之,让黛玉死掉,宝玉必无生趣,说不定自己就去死了。但不论用药毒死谁,若痕迹太显,容易查出,那菖、菱就与赵姨娘密谋,给黛玉配药时,掺进毒物,使其慢性中毒,积少成多,一旦发作,就是推敲原因,乃至查验药丸,发现小毒,实在无奈,也可推说配伍不慎,判不成刻意谋命。那菖、菱二人跟赵姨娘预言,他们那些药丸,将令黛玉在这个端午前后一命呜呼。赵姨娘因对贾菱道:“你们前后骗走我多少银子了!今日我分明看见,那林姑娘随着宝玉,还有那薛家两姐妹,一起去逛大观园,活得更比往常好!你们还要诓我到几时?”贾菱因道:“那系回光返照。姨娘只等着好消息罢。”赵姨娘还恨得磨牙:“我是一个铜板也不给你们的了!”
且说那邢夫人又到王夫人这边,打探消息。那贾政到大江口上将探春送往茜香国,返回京城略歇几日,就又带着贾琏,将贾母灵柩运回金陵。在金陵将贾母安葬毕,又视察那边老宅。因家道衰落,贾赦被削了爵,故决定减裁那边留守人员,并将老宅东边部分老屋出售,带些银子回家,以填亏空,并储备起来供今后使用。临去金陵前,贾政也曾去跟贾赦商议。那贾赦那里还能颐指气使,不过是一律称都可罢了。贾赦想起枷号期间,那孙绍祖骑马路过,从服饰上看,已升了一级,竟是志得意满的猖狂模样。孙绍祖对那带枷的贾赦不仅毫无怜惜,还啐了口痰,扬鞭策马,把大团的尘土刨到贾赦脸上。枷号完毕,回到家中,贾赦几次想让贾琏去把那仇都尉儿子找来,将孙绍祖调戏他姑妈的真相揭露出来,终于还是忍住了,因事到如今,谁还信他的话?且那日将孙绍祖庇护起来,事后又收银五千两,自己也有罪过,败露出来,最倒霉的,也还是自己。如今只能龟缩家中,自怨自艾,醉生梦死罢了。那邢夫人却关心出售金陵部分老屋款项的事。这日见到王夫人,寒暄过后,便问二老爷并琏儿可遣人先来报信?王夫人便告诉他,兴儿昨日傍晚回来了,报知老爷二爷身体都好,过几日就到,传话让官中早作准备,在库房里腾挪出地方,好把从老宅带回的几十箱东西安顿好。原来贾政贾琏不光带回了出售宅中部分老屋所获的银两,还带回一批老宅里值钱的东西。邢夫人道:“这回应从容分配。老太太走时,大家悲痛忙乱,他亦未能留下遗嘱,大家将就着分他余资,谁还顾得分斤掰两?如今且喜暂得喘息,银子好称,那些物品,则莫怕麻烦,还是开箱逐一过目清点估价为好,也免得事后留下抱怨。”王夫人便道:“官中自然派人逐项清理。凤姐儿也让彩明单抄两份单子,留给我们。”邢夫人便又提出,让他兄弟邢德全来帮忙。王夫人心里不愿意,嘴上只说:“那更好了。等老爷琏儿回来安排定夺吧。”喝两口茶,邢夫人又道:“前次琮儿分到的夜明珠,细想起来,当年老太太屋里似是一对。我想既是一对,还该并作一处才是。”王夫人想了想道:“是一对。因老太太喜欢宝玉,那时住在一起,碧纱橱里外,各放一个。想是宝玉迁到怡红院去时,丫头们也就带过去摆着了。因此老太太去后他那屋里,只剩得一个。”邢夫人道:“既如此,就把琮儿分到的那个,给宝玉送来。”王夫人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琮儿既喜欢,我让宝玉的丫头给他送过那一个,凑成一对就是了。你是知道的,我那业障对这些个东西,最不在意的。”正说着,尤氏凤姐又过来,尤氏请过安,出门坐车回东府去了。凤姐因道:“老太太那空院子,守屋的总说闹鬼。想是那鸳鸯阴魂不散。明日请了水月庵、地藏庵两处的姑子,到那院里念经驱邪。”王夫人道:“让余信家的安排他们斋饭,临走发给银两吧。此次莫再生出罢经的事才好。”邢夫人道:“那鸳鸯实在该把他阴魂送得远些才好。只是咱们大观园里本有现成的尼姑,又何苦供饭舍钱的请外头尼姑来念经?”王夫人道:“那妙玉只带着两个嬷嬷一个丫头,念起经来有甚气势?况他原是为娘娘省亲准备的,也不好擅用。”凤姐道:“他原是个偏僻人物,就是抬着轿子去请他来给鸳鸯阴魂念经,他怕也不来。”邢夫人道:“咱们府里偏僻人物也忒多了些。”
那晚惜春等彩屏来给他温被,却不见身影,问小丫头,不得要领,便觉不祥。小丫头要代劳,惜春不许,只坐在床边闭眼摇那转经。过了整整一个时辰,那彩屏方进屋,到惜春面前,就跪下了。惜春睁眼一看,灯光下,彩屏双眼已哭得红肿。惜春也不问他去了那里,何以此刻才来。那彩屏就将捏在手中的一样物品,举起给惜春看,那是一个玉佩,玉质低下,不过是菜玉之类,雕工亦粗糙,应是丫头婆子带的。彩屏道:“实对姑娘说吧,我犯了跟入画一般的罪过,且比他更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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