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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闹的时候,羊倌六根正好从自个儿的泥巴小屋往红木房去。他刚圈好羊,没心思做饭,就想到枣花那儿蹭一顿。经过郑达远的地窝子时。看见有个人站外头,神色很诡谲。羊倌六根咳嗽了声,就往跟前走,没走几步,就听地窝子里传出郑达远的恶骂:“你还想要啥?资料?你也配翻那些东西?”
“我是不配翻,但我今天拿定了。”
“你是想气死我啊,当初让你搞专业,你嫌枯燥,没劲儿,想下海赚钱。如今钱没赚到一分,又跑来要资料。我真是不明白,这辈子你到底想干啥?”
“我啥也不想干。我就想拿资料!”
吵架声越来越凶,六根心想该进去劝劝,刚走了两步,孟小舟走过来拦住他说:“没事儿,让他们吵,你忙你的去,这边有我哩,我是沙漠所的。”六根心里纳闷着,往红木房子那边去,走了几步,又停下。心想不对劲儿呀,老郑头平日把资料看得比命还值钱,枣花屋里都不放,就装在他那个铁箱子里。一年四季地守着。只有离开沙窝铺时,才喊几个人抬枣花那边,一回来,头件事儿,就是把铁箱子抬回来。现在他女儿要把资料拿走,这里面,不会有啥名堂吧?
六根跑进红木房子,将事儿跟枣花说了,枣花当下急出一头汗,不停地说:“作孽啊,咋就这么作孽。”急了半晌,冲六根吼:“你还愣着做啥,快去看呀,咋下了?”
等六根二次赶到地窝子,里面架已吵完,六根看见,孟小舟跟司机正抱着资料,往车上装,沙沙怀里,抱着郑达远花高价从沙乡人手里收集到的字画、家谱还有河西宝卷等。他站得远远的,没敢往跟前去,等沙沙他们装了东西,开车扬长而去后,才怯怯地摸进地窝子。没想刚钻进去个头,就被郑达远骂了出来:“滚!”
那天后晌,六根跟枣花都没吃饭,没心思吃。天黑尽后,枣花不放心,跟六根说:“这阵你过去看看,他的气该消些了,你把他喊过来,帮他宽宽心。”六根便又摸黑往那边去,刚越过沙梁子,就听郑达远疯子一般,冲黑苍苍的沙漠吼:“老天爷啊,你这是把我往绝路上逼啊!叶子秋,瞅瞅你生的野种,这哪是我郑达远的女儿!苍天负我啊,可怜我郑达远一片苦心。叶子秋,这下你满意了,你告诉姓向的,他的女儿真有种啊——”
喊声还没落地,六根吓得扑通一声,就给软倒在地。
3
旱。
老天爷算是跟人较上劲儿了,你越盼雨,它越不给你下。狗日的天爷,狠啊。去冬只可怜兮兮落了两场薄雪,其实就是一场,另一场,地皮都没染白,就给夹住不下了。你想想,几尺厚的干土,一场雪咋够?解个馋也不够吗。开了春,人们的眼睛全都干焦干焦的,天天盯着天爷望,一起点云,就寻思着天爷要开恩了。要救人了。哪知,它愣是不挤个尿珠子。
往年还来两场腾仓雨,对哄着人把种子撒地里,今年,哟嘿嘿,地干得跟拿火炒过一样,种子都不让撒。
眼下已过了播种季节,辛苦的沙乡人赶着驼,扛着犁,到地里,又回来,天天如此。种不进去啊,妈妈日,绝了,绝绝了,活不成了。
叹息声响成一片。
旱象的确非同一般,上上下下,全都陷入了焦灼中。种子撒不进去,这一沙漠的人,咋活?县上将情况汇报到市里,市里又将情况汇报到省里,汇报来汇报去,谁也想不出一个辙。天爷不下雨,水库又没水,喊两句抗旱的口号喊不来地的湿气,咋办?
县长李杨这阵子真是表现积极,空前的积极。半个月来,他几乎天天泡在沙漠里。
李杨毕竟是一个政治上极度敏感的人。静等了一段时间后,可怕的事并没有发生,李杨心想,兴许是自己太过敏感,能有啥事呢,自己毕竟不是白俊杰,在钱上,干干净净,没啥把柄让人抓着。用不着怕,真是用不着怕。再者,与其坐等,还不如抓住这一时机,好好表现一番。李杨的脑子就是好使,对官场的灵敏度,也远在白俊杰等人之上。再者,李杨也怕龙勇,他如果再没作为,龙勇绝不会听之任之。基于这些考虑,李杨决计将自己心里的事先放放,就算应景也要把这一关应掉。
具体事儿上,李杨有过几种考虑,但因种种原因都搁浅了。一开始他想再搞一场全县大抗旱,声势再造大点儿,比上次更大,人员再发动多点儿,甚至想过让机关一半的公务员下到基层,下到农户家中,帮农户想办法。但这个建议被否决了,新上任的县委书记说,不要老想着以运动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农民会烦,干部也会烦,搞运动搞不出水来。李杨对新来的书记,也是一肚子烦,书记比他年轻,小两岁,是从市委直接派下来的。一开始他也想试探性地摸摸此人的底子,那次会上,他就出其不意地说:“那你说咋办?”
没想到人家没跟他争,轻轻合上文件夹说:“我们在座的各位先下去,认认真真跑上几个点,回来再议。”
于是就跑,李杨算是跑得认真,到了哪儿,都住农户家,吃农户家,想着法子跟农户喧实话。没想,农户现在不稀罕这个了,去年那场大会战,轰轰烈烈,结果旱没抗掉,农户的羊却少了不少,鸡更是吃了个光。这次,有些人家索性把院门关紧,村支书喊死也不开门。
李杨犯愁了,他愁的,不只是跑不出办法,这样下去,他在沙县的地位,真是岌岌可危。
李杨的人生再次遇到黑暗,而且这一次,怕是没人帮他,是好是坏,只能凭借他自己的本事了。
因为曾经将他和吴海韵叫一起吃饭的那位领导,正风光时被突然弄到了人大。成了一位闲角。发生这样的变局,实属意外,看来一个沙漠水库,真是干掉了不少人的前途。
江长明再次被召进省城,现场会的日期已经定下,就在这个月底,还有许多准备工作,需要分头去做,江长明他们应该是最忙的人。
就在两周前,沙漠所的班子进行了大调整,派到所里当所长的,是院里一位中层领导,最早也是从沙漠所出去的,姓曾,很敬业的一位知识分子。交代完工作,曾所长笑着说:“长明,这位子应该是你的,你一推辞,院里只好赶着我这个鸭子上架了。”
“你千万别这么想,我这人,小打小闹还行,这么大的舵,真是不敢掌。”江长明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
曾所长告诉江长明,龙九苗的判决下来了,三年,两天前他去看了他,精神很差,像是一下老了许多。
江长明无言。
曾所长又说:“孟小舟那边的情况也清楚了,估计判得会重,毕竟性质不一样。”说完,很沉地叹了口气“长明啊,你说人这一生,到底该怎么把握?这次重回沙漠所,我突然感觉到,时光这东西,真能改变掉太多东西。”曾所长说的是实话,他离开沙漠所时,刚刚三十岁,如今已年过半百了。二十年,这世界发生了多大变化?曾所长说,国际林业组织早就对罗斯产生怀疑,孟小舟走到这一步,跟罗斯有很大关系,不过罗斯跑了,他压根儿就没敢回美国,他把姓董的女人又给骗了一把,到目前为止,国际方面还没查到罗斯的下落。姓董的女人在国外待不下去,乖乖又回来了,目前已投案自首。
“你说,他哪来那么大唪事,骗谁谁上当,不就头上有顶美国帽子吗?”曾所长似乎是自言自语。
从所里出来,江长明本想去看看龙九苗,曾所长也告诉了他龙九苗服刑的地址。坐到车上他又想,见了面,咋说?再者,就算自己是诚心的,龙九苗会怎么想?
算了,犹豫来犹豫去,他还是跳下车。
这个空气里飘着淡淡花香的春末的下午,江长明的心情有些暗淡,不知是曾所长告诉他的那些事感染了他,还是省城灰蒙蒙的天空压抑了他,总之,很不好受。他拖着有点儿疲惫的心往滨河路那边走,想去驼驼的悲情腾格里坐坐。好长日子,他都没见到驼驼了,也不知他过得咋样。快到黄河铁桥时,江长明拐上了林荫小道,扑鼻的花香涌来,熏染着他的心,他感觉困倦稍稍退去了一些。他在黄河母亲雕塑前默站了一会儿。还冲两个玩耍的孩子扮了个鬼脸。那个鬼脸扮得真是难看,跟真鬼没啥两样,一定是龇牙咧嘴,吓跑了两个孩子。
再往前走,他的心情便又回到先前的状态,这种心情困扰他已是很久,他想调整,却总也调整不过来。相反,生活中不断发生的变故。总在影响着他,让他本来就不快乐的心情越发不快乐。这个下午他再次想到了白洋,想到了跟她在一起的日子,那才是充满快乐的日子。江长明停下脚,闭上眼,使锄儿想了一会儿,忽然就有一种叫做泪的东西湿了双眼。人真是一种怪动物啊,这么长时间,居然忘不掉一段日子!
刻骨铭心的日子!
再往前走,行人多起来,一到春天,滨河路便又繁忙起来,仿佛情人们总在迫不及待等着春天。可自己的春天在哪儿?这么想着。脑子里闪出一些面孔,很模糊,却又带几分清晰。江长明摇摇头,将她们一个个驱赶走了。后来,他的眼前就闪出一个极为清晰的影子,思维也随之定格在肖依雯身上。他想了良久,终还是没有勇气拿出电话,打给她。
他更为沮丧地往前走,快走过儿童公园的时候,江长明猛地看见林静然。是林静然,披着一头长发,坐在柳树下那张长椅上,身边是位年轻英俊的男土。从两个人谈话的动作看,像是在恋爱。
江长明的步子僵住了,不知是该走过去,还是该悄无声息地绕开?
从那座楼走出来后,林静然主动提出离开省政府,周晓哲让她选单位,回沙漠所也行,去更好一些的单位也行。林静然既没选择回沙漠所,也没挑所谓的好单位,她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孤儿院。
听到这个消息,江长明的心猛地一疼。这世上,怕是只有他能理解,林静然为什么要去孤儿院。
林静然是位孤儿。很小的时候,一场车祸夺去了她父母的生命,她先是被寄养在叔叔家,后来跟婶婶有了矛盾,没法在叔叔家生活下去,便去了孤儿院。上完小学,该上中学了,她在乡下的姥姥找到她,将她带到了乡下。那是一位慈祥的老人。江长明见过她,是白洋带他去的。姥姥靠着养猪还有到城里捡垃圾,供她念完了高中。然后就一蹬腿走了。林静然的大学念得很苦,一半靠自己打工,一半靠亲朋接济。有段时间,她是在白洋家度过的,这也是她为什么能那么早认识江长明的原因。可惜,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江长明指的是感情,可感情这东西,实在由不得人,江长明还是能理解林静然,并不觉得她道德有什么问题。不能原谅的,恰恰是他自己。现在他终于承认。当初急着给林静然和孟小舟做媒,真是有种掩人耳目或找退水沟的心理,很卑鄙。林静然跟孟小舟恋爱,更是不能排除有报复心理在作怪。想想,他还是原罪的制造者,或叫祸根。
一股苦味泛上他的心头,江长明咽了一口唾沫,悄然走开了。
这个下午他是在悲情腾格里孤独地度过的,驼驼不在,又去演出了。眼下驼驼的名气已有点儿叫响,不少演出单位找他,听说他都有了经纪人。那个露胳膊露腿的女歌手倒是想陪他坐会,被他拒开了,他抱着一杯咖啡,一直喝得太阳落下去。
街上吃过饭,他来到师母家。叶子秋一看见他,立刻两眼放光,不过说出的话却令他扫兴:“你还跑来做什么,你不是早已把我忘了吗?”
江长明没敢回话,这时回过去,免不了还要挨数落,毕竟,这段日子他看师母的次数少多了。
叶子秋问他吃了没,江长明点头,叶子秋越发生气:“好啊,现在连饭都不在这儿吃了,怕我下毒是不?”师母的尖刻兴许是与生俱来的,只不过在目前这种处境下表现得更为强烈。江长明耐心地笑了笑,劝师母坐下,说给她敲敲背。
敲到中间,叶子秋突然问:“你跟沙沙,打算啥时办?”
“办?”江长明的手停下来,茫然地僵在空中。
“我说你们咋回事呀,要说不谈吧,两个人又分不开,要说谈吧,总也没个结果。我可告诉你,这一次,你休想玩花招,你要是不娶沙沙,我饶不了你!”
江长明的手更僵了,身子也僵了。他像是一条鱼,被人牢牢地网住了,动弹不得。半天,叶子秋扭过头,像是很伤心地说:“长明,甭怪师母,师母老了,这辈子,没啥寄托,师母就一个女儿,情况你可能也知道。你说,她老这么下去,我这心里,咋放得下?”
江长明不知说啥,呆呆的,站在叶子秋面前。“你倒是说句话呀,沙沙哪点儿配不上你?!”
“没,我没说配不上。”江长明赶忙答。
“配上就好,算你还有点儿自知之明。那就听我的,赶在我活着前,把事儿办了,听话,啊,长明?”
江长明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他的心,似乎又跑到别处去了。这晚,江长明没离开,叶子秋不让他离开,非要他住在这。“这有啥不方便的,往后,这儿就是你的家,啥时想来,就来,想住,尽管住。”叶子秋说了好多话,后来竞精神焕发地拿出沙沙小时候的照片,非要江长明认真看。江长明看到中间,忽然发现叶子秋泪流满面。
“长明,我苦哇——”
现场会如期召开,之前发生了段小插曲,差点儿让现场会推迟。
会议想请牛枣花发言,这是经过反复研究了的。周晓哲提出这个意见。有两层考虑。一是眼下沙乡群众人心不稳,缺少战胜旱魔的信心,让牛枣花做现场发言,就是想鼓舞士气,增强斗志。另则,对牛枣花,周晓哲是打内心深处敬佩,一个女人,一辈子守在沙漠,一生只为树活着,这样的事,在今天听起来像神话,但它确确实实发生在我们的生活中。周晓哲曾几度想向省委建言,应该将牛枣花树为典型,新时期农民的典型,治沙种树保卫家园的典型,可又觉得这样做,会不会曲解了牛枣花?毕竟,他对牛枣花本人缺乏了解。牛枣花绝不是为了这点儿虚名而种树的,也绝不会为了一个典型把自己囚禁在沙窝铺。这件事必须慎重。后来他跟江长明探讨过,江长明的意思,也是希望不要打扰她。江长明还说,在她最需要关怀和帮助的时候,我们没能伸出手,政府没能把关怀送到位,现在给她荣誉,是不是有点儿太虚伪?周晓哲很难受,他知道江长明指什么,但那个时候他的确没想到这一层,他也是在确定要开现场会后,才猛然想起沙窝铺还有个牛枣花的。啥叫官僚,兴许这就是最大的官僚。
之所以最后把这项建议提出来,是吴海韵鼓动了他。周晓哲是在不久前因一项公益性投资跟吴海韵见面的,五佛跟苍浪要搞大地母亲水窖工程,就是义务帮农民建水窖,改善农民用水质量。缓解农民用水危机。这项目计划很久了,但资金一直不能落实到位。项目最初是由香港一位慈善家提出的,正要实施时这位慈善家不幸病故,中途搁浅了下来。不久前吴海韵提出,这项目由她来落实,县上省上都很高兴,经过一番磋商。项目终于启动。剪彩那天,周晓哲跟吴海韵得以认识,并交谈了很多。吴海韵的真诚打动了周晓哲,她对这片土地的热情还有远大抱负也感染了他,周晓哲终于相信,吴海韵是位有良知的企业家,她跟那位姓董的女人有本质的区别。谈到中间,吴海韵很直率地说:“政府每年评那么多先进,树那么多劳模。为什么就对牛枣花视而不见呢,难道她做得还不够多?”这话终于让周晓哲下定决心,对牛枣花,该是政府对她施以关怀的时候了。
没想,牛枣花坚决不同意在会上发言,而且也拒不接受政府提出的几项帮助。牛玉音更是如此,甚至骂着不让县上的干部进红木小院。周晓哲亲自到沙窝铺,门算是进去了,但,发言的事还是被拒绝了。
牛枣花不发言,现场会就会失掉很多魅力。将会址定在沙窝铺。说穿了就是奔那片林子去的,主人不露面,会议造的声势再大,又有何说服力?情急之下,周晓哲将此项工作安排给江长明,让他无论如何说服牛枣花跟玉音,要她们从大局出发,从沙乡的未来出发,站出来为会议呐喊几声。
江长明算是没负厚望,在他细致耐心的工作下,枣花终于点了头。
沙窝铺沉浸在一派喜庆中,几天前赶来的工作人员不分昼夜,早已搭起了会场,巨大的气球悬浮在空中,各色条幅迎风招展,将沙窝铺的天空染得五颜六色。九道拱门象征着九道沙梁子,将这片荒芜的土地渲染得更加夺目。天刚麻麻亮,睡不着觉的沙乡人便从四面八方赶来,有步行的,有骑着骆驼的,还有坐毛驴车和三码子来的,来了就都聚在五道梁子外,那儿有道红线,挡住了他们往里进的路。沙乡人也不生气,知道这是大事,不敢胡来,今儿个胡来是要吃亏的。反正外面照样有热闹,虽是在一个沙窝窝里住着,平日多是不照面的,为日子奔波哩。不如趁这机会,找熟人拉拉家常。就有老者想起若干年前,这儿也是红旗招展,人山人海,阵势得很。一提那场子运动,老者们便都欷欺不已,直叹没屁眼的事是不能做的,做下了,你就得心甘情愿受罚。
这罚,当然是老天爷的罚,谁让当年他们没明没黑地毁树哩。
常八官这一天格外的牛势,他被委了官,负责外围的安全。安全两个字让人别扭,其实就是先把老乡们劝在红线外,等领导们进了场后,再让他们有秩序地往里走。常八官说,我就当个跑腿的,腿跑好就行。羊倌六根这一天也抖了起来,会务组安排他一项好差事,站在五道梁子上吼王哥放羊。从八点吼到八点半,领导们进了场,就不用吼了。这主意不知啥人出的,要说出得好吧,让人觉得别扭。要说不好吧,你还指不出哪儿不好。不过六根这天是耍了人,他穿着放羊的衣裳,腰里扎根芨芨绳,头上箍条白毛巾,放野了嗓子吼。那味儿,还真把人震住了。事后都说,羊倌六根是歌星哩,这天最有味的,还是他的王哥放羊。
事情出在九点,之前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么一幕,等发生时,就都傻眼了。
4
牛根实就等着这一天。
妈妈日,三十年等个润腊月,总让我等着哩。
牛根实出来有二十多天了,他被罚了几千块,又被关了三个月。哥哥,三个月,眼看就要死在里面了。
牛根实没死在里面,他的心死在了里面。那地方,真不是人蹲的,蹲了你就知道,人这一辈子,啥事能做,啥事不能做。蹲了你就更知道,人这一辈子,心不能软,软了,吃亏的最终是你自己!
出来后,牛根实就没再出过门,整天睡在家里。不是嫌丢人,活到这份上,丢人不丢人,已顾不得了,反正丢到底了,再丢,还能把底丢穿?也不是怕,怕个脚后跟,班房子都蹲了,这世上,还有啥怕的?是堵,是气,是想不通!
咋个能想通?清清白白活了一辈子,还当过支书,还人五人六地在台面上走过,老了,竟落这么个下场!妈妈日,想不通,真是想不通!
牛根实气,先是气那个丧门星,就是玉虎的媳妇,没那个丧门星,家道能落到这地步?当初他就看不顺跟,是玉虎这狼吃的,硬要娶,还说丧门星长得好,镇子上公认的美人哩。美她爹个脚后跟,把一个家活活给美散了,美得窟窿天窗提不起来了。后来又气枣花,没良心呀,她要是有个良心,家道能到这份上?
一提良心,牛根实的心就翻过了,往事一幕幕的,涌上来,把整个屋子都给淹没了,淹得牛根实喘不过气了
这一辈子,牛根实最能对住的,就是这个妹妹。对爹娘,他都没付出那么多。想想,当初她跟姓郑的弄出那丑事,眼看就扬名八摆了,没他,能灭掉那火,能捂住那档子丑?那时节可不像现在,一个丫头,大了肚子,还是跟右派,还是跟有老婆的右派,名誉扫地是个啥,弄不好,你得挺个大肚子,挂双破鞋,挨村挨户地游斗去。这倒也罢了,毕竟,是常八官他们想出的主意,就算他拉娃,也是应该,一个娘肚子里生下的,不帮她,帮谁?
那么后来呢?后来他完全可以不帮,完全可以让她回村来,嫁人,生娃,学正经人一样过日子。可他还是帮了,她说留在沙窝铺,就让她留在沙窝铺。她说种树,就让她种树。你当沙窝铺是好留的?那得顶着风险啊,弄不好,再给你扣顶帽子,就算不扣帽子,吃哩,喝哩,烧火哩,做饭哩,你当容易?没他这个支书,她能行?哟嘿嘿,羞死她去吧。要不是他在后面撑着,谁给她送粮食,谁给她送煤,谁能把队上的牲口还有车辆派去,帮她整地?还有最初的树苗,哪来的,还不是队上出的。这些,她都忘了,忘得一千二净。再后来。包产到户了,有人提出收回那片林子,要分给大伙。又是谁拍着桌子,把说话的人给骂了回去?又是谁在会上横着鼻子冷着脸,大骂村人没良心,放不过一个疯婆子,不就一些枝枝条条么,砍了当柴烧怕都没人要,给她不就行了?凭着当支书那点儿威,硬是将九步沙那么大一块地,划给了她,当成了她的承包田。这事,她咋不记得?
哟嘿嘿,想不成,越想越气,越想越觉这世道黑,亲亲的兄妹,到了他让人帮的时候,她竟
牛根实本打算找个日子,跑到沙窝铺,好好跟她理论理论。他甚至想好了,五道梁子往里,是她的,爱咋咋,他不搭手。五道梁子以外,得给他让出来,不能让她一个人全霸了。儿子抓了,媳妇子跑了,他老两口,还得活人过el子,不能眼睁睁瞅着让饿死。他已打听清,公家正想着把九道梁子全买回去哩,就算不买回去,也要投大把的钱,开发哩。这可是个机会,说啥也得抓住。
老婆苏娇娇也是这想法,苏娇娇心里,打的算盘比他还精。
正要动身时,猛听见要开现场会,跨出院门的脚步腾就给收住了。嘿嘿,嘿嘿嘿,我还当没人管了,我还当沙窝铺永远就是沙窝铺了,总算还有人看得见啊。好,看见好,看见就证明,那地儿值钱,值大钱!牛根实这么想着,很痛快地就放弃了杀向沙窝铺的计划,弄得苏娇娇屁也摸不着一个,扯上破锣嗓子吼:“又狠不下心了呀。你个一辈子硬不起来一回的,你不去,我去!”
“你给老子回来!”牛根实喝了一声,就又回屋睡觉去了。他等。
他就等现场会这一天。
按说,牛根实应该请到主席台上坐,事先也有人提过这建议。毕竟他是沙湾村一个人物,毕竟,他曾带着全村人,以愚公移山的精神毁过林、砍过树。江长明考虑他刚从那种地方接受完治安处罚,心情一定不太好受,再加上跟枣花有别扭。来了不要再生是非。玉音也是这个意思:“算了,最好不要让他来。来了,还不知闹出啥事儿哩。”因此就把这建议取消了。谁知
牛根实来时,主席台上已坐满了人,台下也是黑压压的,红线一撤,沙乡人就往里挤。就跟抢东西似的,怕挤晚了抢不到,其实台下是没东西的,就有喇叭里响出的声音。震得人耳膜疼。年老者就又记起了若干年前,好像也是这样的场景,也有主席台,台上也坐满领导。台下人比这多,周遭四个公社二十多个大队的人全来了。挤得沙窝子里脚都放不下。不过那时候人胆小,喇叭里喊啥就听啥,不像现在,喇叭里喊着不要高声说话,偏说,声音扯得一个比一个高,生怕扯小了耳边的人听不到。喊着两边的人小心脚下,不要踩着树苗了,偏就听不着,硬往树林子里挤。挤得六根都要骂娘了。六根按规定唱完了半小时,耍完了人,就把头上的白毛巾取掉,拿根长长的树枝,喝叹起往树林里乱挤的人。人们像是故意逗六根,六根不让进的地儿,偏进,脚踩进去还不算,还要把话扔出来:“羊倌,你的相好的哩,咋还不出来?”“羊倌,今儿个是不是要给你们成亲啊,瞅这热闹,快去,把新娘子抱出来。”
“抱你妈个脚后跟,叫你爹抱去!”六根骂着,照准那几个不要脸的就是几枝条,沙窝里立刻爆出一片子哄笑,兴奋的人们全然忘了脚下是正在生长的小苗,就听得噼噼啪啪一阵,不少树苗踩折了。
“我日他妈妈,我的树苗!”
喇叭里喊大会开始了,工作人员各就各位。
就在这时,牛根实气势汹汹地翻过了三道梁子,为了不引起别人警觉,他跟老婆苏娇娇分两个方向,朝红木房子逼近。没有人注意到这情况。
大家都被热闹吸住了。
等发现时,牛根实两口子已把枣花堵在红木院门前。“你先不要走,我有话哩。”牛根实说。
“就是,有话哩。”苏娇娇附和。
按计划,牛枣花进会场要晚一点,大会第五项才是请她做事迹报告,也就是发发言。考虑到她的身体状况,没安排她在主席台就座,让她在第三项开始时往外走,然后在会场外稍等一下,就轮到主持人请她了。可这天的牛枣花像是等不住,会议刚一开幕,她就催玉音:“该走了吧?”气得玉音抢白道:“你看你,一阵子蹬住腿不去,一阵子,又恨不得第一个去,早着哩!”枣花讪讪地笑笑,她啥都准备好了,穿戴一新,头上还特意围了条新头巾。玉音嫌难看,不让她围,她说你懂个啥,这是乡里,不是你们城里。讲啥她也想好了,她打算豁出去,不讲自个儿,就讲那个人,讲他这辈子,为沙乡,为腾格里,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如果真要颁奖状,就该颁给他!她还想讲,这树,一半是她种的,一半,是那个人种的,钱也是他出韵。他的确占了公家的钱,但他没花在自个儿身上,全花在了这树上,花在了这沙窝窝里。她甚至还想,把那个人留给她的钱,还有写给她的合同,都拿在会上,让公家看,让大伙评。如果该她得,就得,得了还得花在这沙窝窝里。如果不该得,谁想拿。拿去。就是不要再说他一句坏话!
坏话伤人心哩,活人的心伤,死人的心,更伤。伤不得呀!
拾草几个看她魂不守舍的,就笑:“枣花姑,你今儿个,像个明星,等会到了台上,一定得讲好呀,让那些大领导看看,咱枣花姑,当年可是数一数二的铁姑娘哩。”
一听铁姑娘,她就更耐不住了,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回到了大会战中,条件反射似的,就往外走。等拾草她们撵出来时,牛根实跟苏娇娇,已恶煞般堵在了面前。
“听见没有。我有话哩。”牛根实又说了一句。
“今儿个你甭装聋子,也甭装哑子,得把话说清楚。”苏娇娇的声音比牛根实还高。
枣花怔住了,怔得不是个一般,她决然没想到,哥哥和嫂嫂,会在这时候到沙窝铺来。
“你们”她的嘴唇动着,脸色刷地疹白。
“啥你们我们的,进屋去,有话说哩。”苏娇娇说着,就要上来拽她。牛根实恨了女人一眼,道:“就在外头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没啥见不得人的。”
“哥”
“你还知道我是哥哩,哟嘿嘿,亏你还认得我这个哥哩。我问你,你上哪去,他们给了你啥好处?”
“哥”
“我问你,姓郑的是不是跟你签了合同,要把三代卖的钱分你一半?”
“哥”
“我问你哩,哥长哥短的顶啥用!说,这林子,你打算咋个处置?”
“咋个处置?”苏娇娇跟了一句。
这时节,就有人朝这边跑来,先是三五个,接着便多,一听牛家兄妹吵上了,哗,就有一大片,朝这边涌来。
“你倒是说呀!”牛根实狠跺了几下脚。
“说啥哩,人死到医院,你们不来,今儿个人救活了,你们倒是腿快!”打院门里边说边扑出来的,是玉音,她就迟了这么一会儿,就给出事了。
“一边去,没你的事!”牛根实喝道。
“音儿,你进屋去。”枣花强忍着泪,她不想这一幕让音儿看见。
“让开。我看今儿个,谁敢拦我姑姑!”玉音说着,就扶了姑姑,往前走。苏娇娇猛地往前跃了一步,她那么大个身子,再叉着腰,就把路给封死了。
“让开!”玉音逼视住母亲,这一刻,她的心不知有多难受。但她知道,再也不能让姑姑受委屈了。
“我不让开,能咋?”苏娇娇真就成了母老虎,连她自己都觉得像。她这一耍横,立刻就让看热闹的人有了兴头,沙乡人哪个不知,方圆几十里,就数她耍横耍得歪。
会场开始乱,台上的人伸直了脖子往这边瞅,不清楚发生了啥事。县上的干部急匆匆的赶来看真相。
羊倌六根也撵了过来。
“这是我们大人间的事,没你娃掺的嘴,你一边去。”一看围观的人多,
苏娇娇越发有劲儿了,这辈子,她就喜欢个人多,人多才有个吵头。
“你是个啥大人,有你这么当大人的?”六根隔着人群,猴急地甩过来一句。
“你是哪儿冒出来的鳖,没人说话了让你说来了?!”牛根实一看羊倌都掺了进来,心里窝的火,哗,给点着了。
“我是维持会场的,你们闹事到家里闹去,今几个是大会哩,闹不得。”六根说。
“老子等的就是大会,顶个白手巾当官帽,我看你是放羊放出病来了。”
这一吵,门前就越发乱起来,拾草几个见状,也你一句我一句,数落起牛根实的不是来。牛根实起先还心虚,还不知道能不能真的吵下去。这一下,不虚了,反正是吵,不如鱼死网破,吵他个地翻天。
吵!
工作人员拦挡,压根儿不顶用,牛根实两口子唾沫渣子横飞,吃人一般,一句让人的话也不说。吵着吵着,就把要害吵出来了。
“今儿个你不把合同拿出来,休想到会上去,要丢人就丢到底,反正我是没脸了,你也甭想长脸!”
“爹!”玉音心里,不只是恨了,啥都有。她眼看就要拿手捂住爹的嘴巴了。
“少叫我,我不是你爹!”莫名地,牛根实就吼出这么一句。
刷一下,门前静了,真的静了,所有的人,包括县上那几个干部,全都让这话惊住了。
沙窝铺瞬间被死一般的气息罩住。
如果就这一句,事情怕也不会出那么大,就当是气话。人们怔一下也就过去了。谁家的父女都一样,气急了,啥话都有。偏偏,不是这一句。
一听男人把实话端了出来,苏娇娇迫不及待就喊:“就是,背了一辈子名,不背了,冤。音、头,喊爹到省城喊去,他姓郑!”
刷,天地像是死了般,人们的呼吸全都没了,脸色一个比一个赤白。天下哪有这样吵架的,哪有这样
“老天爷啊——”羊倌六根跳着蹦子,恨不得在地上跳出个窟窿,把自个儿先藏进去。
刚刚赶到跟前的常八官正巧就给听见了这句,扑腾一声,倒在了地上。玉音的脸色在变,点点儿的,在变。身子,已看不出是抖,还是在抽搐。总之,这话像雷声一般,将她击中了,彻底击中了。如果以前只是心里略略儿猜疑,那么这一刻,对她来说,就是致命的。
太致命。
等羊倌六根那一声爆出时,迟了,啥都迟了。
“快来人呀,枣花,枣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