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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完颜亮垂手在院中低头不知想些什么,按斜线来回走台步。隔窗见到我,便冲我笑了笑,眼角竟然显现一条鱼尾纹。
空中有一团一团的白色落下,比雪更轻柔,仿佛没有重量,绰约一如梨花。
完颜亮穿着白色锦袍,垂手微笑,青丝长发披散一肩,轮廓清晰目光澄明。他英俊异常,只是带了点沧桑。
我站在窗扇旁,保持着打开窗子的动作,注视完颜亮。
我好像昨天才刚结识他,又好像已经认识他一生一世。
间中度过的岁月究竟春夏几何不知为什么我总也记不清。
我试着伸出手,立即有湿润的东西冰凉地钻入掌心。
他微笑说:“遥折,不要顽皮,你会受凉的。”
我没有受凉,只是受了惊,我飞快地缩回手指握紧。我不能告诉他说,我伸手其实只是想要抚平他眼角的皱痕。
我的亮亮,你今年只有二十七。皇帝两个字,对你来说,会不会太重?我只怕它压垮了你。
我拿着伞走到院中,在他身边把伞撑开。伞的边沿垂着长长的布条,虽然我不知道它有什么功效,但这样举在手中转动,布条翻飞,有种如梦的美感。
我站在他的身后为他打伞。
他回过头来向我微笑。
视野所及虽然白茫茫的。
但是我的心却安静又温柔。
一切声音都被覆盖了。没有谋反,没有皇帝,没有江山。在被风吹成斜面的大雪中,只有我与完颜亮,四目相顾,荡气回肠。
“遥折,你不要去。”
他温和开口,目光莹亮,却打破我一瞬间绮丽的幻想。
“我要去。”我说“休想甩开我。我要当开国功臣青史留名。”
“如果失败,我们会死。”他的声音凛冽又平静,像一种宣告,也像一种警告。
我低头微笑。我不知道如果完颜亮死掉,我会怎么活下去。如果要问我喜欢这个人哪一点,那我也说不清。他并不完美,在我眼中,有时还甚为可笑,可我就是愿意和他在一起。我看着手心,其间脉络何其复杂。有雪花落上,马上钻进去,冰凉的消失,经过一周轮回,出现在眉睫眼底。
“你不会死。”我轻柔地告诉他“你是真命天子。”我并不在乎我说的是否是真相,我只知道他需要听到这样的话语。
他的脸因我的话而升起某种光芒,旋即骄傲地笑了。
他执起我的手,意气风发“对。我会成为皇帝。那时你是我的皇后。”
我微笑着不去否定。
我们牵着手,走向驸马府。在这个下雪的日子里,虽然可以乘车坐轿。但是每当人类面临重大事项的时候,总需要用自己的脚步丈量出不可动摇的命运,以及尚未得知的未来。
唐括辩,完颜秉德,完颜乌带一干人等均已守在驸马府。
另有宫中侍卫阿里出虎和仆散忽土,负责内应。这两人都是完颜亮勾结上的,各中概况我也不很清楚。只知道完颜亮有时舌灿莲花,在说服他人这件事上他总有办法。
谋反这件事,我纵观史书感觉颇有难度,但是亲身经历不知为何那么简单。我们并没有多少高官内应,事先也没有联络多少三朝元老。事后证明,杀人这件事并不怎么难做。只要认识一个小侍应,几个兵队长,有时竟可直捣黄龙,或许天意如此不可违逆。
不过当这天我们聚集在驸马府时,谁也不知道这一点。
大家不分主谋从犯,全是初次犯案,前路何其凶险。一干人等惴惴难宁,心里不停放映小屏幕,幻想具体情节,完全是午间十二点血淋淋的法制进行时室内版。
完颜亮默然不语,脸色比早上更加难看,坐在他身边的我十分担心。精神纤细是他们大金皇族的家族遗传,我很怕他在紧要关头忽然发病,但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也不好贸然去握手安慰。
唐括辩看了看沙漏,脸色肃穆地站起身“那么”
我与完颜亮同时前倾,神情紧绷,以为关键时刻已到。
“——吃饭吧。”
唐括辩大手一挥正气凛然,而我与亮亮同时滑倒。
“拜托,唐驸马。我们现在是在等着时间一到就冲入宫内谋反政变好不好!”我按捺不住地叫嚣。
“所以才更需要贮存体力!”唐括辩微微一笑,扬手一招,随即有家人摆上一桌美食。
我们围桌端坐,看着食物发呆。连我萧遥折到了这种时刻都没有食欲了,唐括辩却吃得好不快哉,嘴里说着什么如果人类失去食欲,世界将会多么可怕。
我看着完颜亮,完颜亮看着唐括辩,大家眼神一齐闪烁。有个很复杂又很单纯的概念忽然浮出水面:就是今天如果我们杀了完颜合刺,谁会成为下一个大金天子?以前我一直觉得除了我家亮亮,自然没有旁人。现在才发现天下英雄何其多。唐括辩胆色过人,如果他日他有异心,必定难缠。
自古起义谋反,常常败在内部斗争,陈胜吴广前车之鉴。
我们收回彼此怀疑的目光,决定那些问题留待以后再想。
唐括辩完全不知我内心想法,还在那里食鱼啖肉大饮大嚼。
此时约定时间已到。
众人凛然整装,一行魑魅魍魉神神秘秘自驸马府后墙爬出。我隐约听到唐括辩在那厢感叹爬自家墙头的滋味,其实我轻功不错,无须和他们一样动作狼狈地翻墙,但是做人要懂得韬光养晦,我从来没在完颜亮面前秀过武功。我不知道我在怕什么,但我习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即使那个人是完颜亮,我也不能让他了解全部的我。
我对他们说:“其实我们应该穿制服。制服能够提升大家的魅力指数。现在有个人群叫做‘制服控’。只要我们穿着统一的服装,就有人会‘萌’我们。我们可以起名叫逆臣贼子十三番,带头大哥可以把头发染黑了叫黑染。”
我想趁机把我的墨汁夜行服推销给他们,但是这群人欠缺正确的审美概念,他们不懂得做这种石破惊天的大事就好比上演舞台剧的道理。
完颜亮看我一眼,他说:“萧裕,你还是回去吧。”
唐括辩要笑不笑地阻止:“到了这一步,谁也不可以抽身。”
他眼神高深莫测,怕我事到临头反戈。我瞧着我家亮亮在他背后狠瞪他一眼,心中确定,唐括辩已被他归入叉群。早晚得在名字上画一个小叉代表此人已gameover的那群。
“队长,我”我深情地抓住唐驸马的手,昭明心志“我既然加入第四小队,就是队里的一份子。虽然我能做的事不多,但一定听从队长吩咐,明天的明天也要在一起哦。”
完颜亮的脸色在夜色中十分精彩。
我佯装看不见,紧紧跟在唐括辩身边,扮作生死相随的死神版副官状。一路无言,来到皇城。
当夜值班的侍卫是前面提过的仆散。
朝里有人好做官。
宫内有人好谋反。
我们大摇大摆地进了门。为了不要引起禁军的注意,暂时等候在回廊拐角。小雪初霁,月明星稀的夜晚。一行人等各怀心思,怀揣凶器,入宫谋反。我冷眼旁观,却又热血沸腾。这是一个改变大金国以及某些人命运的夜晚。太过重大反而欠缺真实感,但我既被牵涉其中,就不能脱离组织,只好扮作兴奋。
这时已至二更天。
对一切变故都不知情的完颜合刺早已睡熟。
我们的内应大兴国拿了钥匙开了小门,上演了一出假传圣旨。说皇帝要召见完颜亮。
一切顺利,大家磨刀霍霍,咬牙切齿,奔向沉睡在软榻上的小绵羊。
完颜合刺平时睡觉有个优良习惯。
他在床下放一把小刀。
但这把小刀如今已经到了我的手上。
我低头看着银亮如水的锋刃,觉得十分悲哀。
我想起小时候也曾与此人同窗数载。那时他聪捷俊敏,年少有为,远不是今日乱杀胡为失去民心的君主。
为什么人总要改变?不能一若初相见。
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遥折”
黑暗中,有人忽然唤我,我的手落入修长有力的掌中。
我无须抬头,会这样叫我的人只有完颜亮。
“别离开我”他叮嘱。眼神在黑暗中灼灼发亮。
我明白他在为我担心,他并不想我参与今夜的事,于是我微笑了。
我知道我不是他要利用的人,虽然以前是,曾经是,但至少这一秒不是。
改变的人不仅仅是我,还有他。我们都被一种逃不开的感情改变得莫名其妙。
在黑暗的夜里,我们握着手,一起并肩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起听着那声酸涩的“吱嘎”一起无声地印下改变历史的脚印
完颜合刺睡着,还在做他的千秋大梦。
如果能在睡梦中死去,或许也是一种幸福。
我希望这位老同学不要醒。
不要醒。
不要醒。
你最好睡着,这样就不用看到我看到的一切。
你的臣子,亲人,近侍,把你置身于一个如此恐怖的场景。
虽然你有错,你对不起大金子民。但你并没有对不起完颜亮。
从来没有。
我微笑着,看着完颜亮利落地手起刀落。
他杀死上一任大金天子,为了自己终于可以成为一代天骄。
我避开眼神。
身后响起刀子接连捅入身体的闷重声响。
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要一个一个地去捅一刀,凌虐一具尸体,或许是为了能在日后吹嘘“是我杀了大金皇帝呦”
我看着月亮。
月亮永远都是月亮。
不管在完颜府仰望,还是在这宫殿内仰望,都与我住在山间和师姐并排而坐抬头看时一模一样。月缺月圆,极有规律。一切皆有因循,可以按例而查。
但是人却不同。
我不想回头。
我不想看这一刻的完颜亮。
完颜亮不是当日的完颜亮。
犹记初见日,他一身白衣,手挥纸扇,少年英杰,意气风发。
那时我喜欢他。
我相信有一天他会成为一个英雄,夺取天下,骑着白马来迎接我。虽然这样的台词如此耳熟,明显抄袭大话西游——但这是每个少女心中所求,却终究已经破碎成水月镜花。
他用最卑鄙的方式弑君夺位,或许在天下人眼中看来这与起兵谋反没有任何不同,一样都是篡位,却在遥折眼中存有极大不同。
我非常失望。
我可以爱一个英雄。
也可以爱一个平民。
但是我不会爱一个小人。
即使我就是一个小人。
我抓紧窗扇,长吸口气,终于回过头。
鲜血映红完颜亮英俊的面孔,他哈哈大笑坐倒在龙床。侍从等人跪下叩拜的一刹那,我的亮亮消失了,与死去的完颜合刺一并消失了。取而代之出现在那里的男人,是我所陌生的大金天子。
一个从此注定不属于我的男人。
你说过你是皇帝我是皇后。
但是亮亮
你大概忘了,你的遥折从未说过她愿意。
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