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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有盘龙图纹的鞋,稳稳地踱步。走路的人显得耐心而沉稳。
他是大金帝王完颜雍,而此间却并非富贵锦绣的帝王寝宫。
被铁索绑住双手拉成大字形的囚徒披头散发,空间透出一股发霉的潮湿。
这里是收压罪人的牢房。
此刻正关压着刺王的重犯苇八。
皇后寿宴遭遇突发变故。
大罪之人本该当场诛于乱剑之下。
然他身份特殊并非趁机混入的草寇,既是皇帝亲自调至身畔本该至信的侍卫,那么此事背后有无缘由就相当值得推敲。无数朝臣冷眼旁观等着看花如雪与帝王反目,更有人大力主张此事应追查到底!
但完颜雍心思缜密,不愿将此事影响扩大,决意亲审苇八。因此才有了君王与刺客单独对峙的镜头。
“究竟是什么人派你来行刺?”
脚步一转,完颜雍虎目龙威无须恫吓自有慑人威势。
“真的是如雪吗?”他目光玩味。
而苇八缄口不言。
完颜雍挑眉一笑,探身钳起他的下巴“苇八,你一直不说话,可知吃亏的人是谁?政治上的事永远无须证据,只看身份论定。你是花如雪送进宫的,只凭这个事实,你行刺的事便与她脱不了关系。朕一直欣赏你的忠义,却难道陷主子于不义就是你的忠义?”
苇八敏感地抬眸,射去困惑的视线。
正如完颜雍所言,无论他开口与否,此事都必然会牵涉到花如雪,而那也正是他原本的目的。唯一错轨脱拍的,是完颜雍竟会一开始就排除花如雪主谋的可能。这一份计划之外的笃定,令苇八深感莫名。
完颜雍低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饶有兴味地勾起一缕笑。月光透过缝隙洒落,照耀着两个地位悬殊的男子。
“想好了吗?”
完颜雍看似悠哉地负手,即使心里有隐隐的忧虑焦灼。即使苇八肯承认此事与如雪无关,他也难以摆平群起而攻之的朝臣。最差的结果,是水月宫自此忧虑间,重锁加身的重犯终于唇瓣翕动。
“苇八不可能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散乱的头发下面,依然是双不卑不亢的眼“要杀要剐但随君便!”
“啧。”完颜雍伤脑筋地咋舌“你这样的答案,等于是告诉朕那个人就是花如雪!”袖中的手握了起来,就是因为这样,才不能把苇八交给那群敌视花如雪的刑官手中。
“苇八没有这样说”
“听说如雪她喜欢你?”完颜雍看似天外飞来一笔,实则动之以情。
苇八微不可闻地应答:“嗯”“只凭这样的一个‘嗯’字,你就已一百万次将她置于死地。”嘲讽地哼了一声,完颜雍骤然背转过身。
他承认他与花如雪关系暧昧。
他承认他奉某人之令前来行刺。
他不肯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是出于保护心理
这些条件加在一起,任何人也只会推测出一个结论。
是花如雪要他来刺驾!
复杂地注视自己打开的手掌,完颜雍几不可察地皱眉。
圆满的计划,一步一步早有预谋的铺垫、取信、嫁祸。
只可惜,他并非“任何人”他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花如雪的“哥哥”
自幼为他奔波的妹妹害他的几率甚至低于她伤害她自己。
她是他最重要的棋子,不在于她有能力,虽然那也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他之所以能把许多事交由她去做,是因为他可以百分百地信赖她不会背叛自己。
父王留给他最宝贵的遗产不只是王爷之子的身份,还有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妹妹。
泛起一丝玩味的笑,他已做出决定。
蓦然回眸,注视苇八,他说:“如果我给你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你可否愿意从今以后为我效命?”
在有前提的情况下,他也可以卖给如雪一个人情。即使水月宫这座他脚下的基石会因此次事件被迫瓦解,他也可以强行用他的权利留下苇八这条性命。当然,这是为了花如雪。
“苇八以前就曾说过”出乎意料的,喑哑难明的声线竟然涩然拒绝了他并不轻易施予的恩情“纵然天地广袤,苇八此生亦只向一人下跪。但那个人并不是您。”
“你这人真是有趣。服从某人,与服从朕,究竟有何区别?还是你们南人讲究烈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你再怎样傲骨铮铮不过也是个奴才,同样供人驱使,何必枉送性命。不过你越是如此,朕就越想将你收服。朕,也想有一个如你这般的死士。宋国君主昏庸无能,何必为他效力?”
听了他这番劝诱,苇八也只是淡漠地回答:“我所听令的,一直以来,也只不过是我自己的心就算是错跟一个不值得的人,苇八亦无怨无悔。”言毕,他别过脸,不再看完颜雍。
檐角钻入的月光带着一丝水色的怅惘。
像极了那个人的眼睛,月色般摇曳不定的目光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透过半垂的眼睑望去,那个人的身后也有一轮如此夜的月亮,华美而盛大。他一笑如莲,盈似轻烟。抚上他脸颊的指尖冰若冬夜流泉。
他说他叫鬼见愁。
他成了他的恩人。
他成了他的师父。
甚至,他成为他生存的理由。
睁开眼就忘记前尘的纷纷扰扰,除了片段的梦境和颈后的伤痕,对于自己的过往,他什么也不知道。鬼见愁说:忘记了就忘记了,只要拥有新的名字,就可以开始新的人生。
因为他这样说了,所以他也就照着做了。
做鬼见愁让他做的每一件事。
跟着鬼见愁行走天涯海角。
他像一个木偶,依赖鬼见愁移动的指尖行动,不愿无所适从,因而紧紧附庸。
只在那些月亮特别圆的日子,他会感到仿佛来自海底将他全身捆束却又无法捉摸的寂寞。
尽管从没有人教过他,寂寞是什么。
是鬼见愁每当喝醉就笑着念谁共梅花瘦吗?
是自己茫然伫立在师兄弟间却格格不入吗?
是梦里那模糊一片的温柔与只记得伤痛的背弃吗
苇八一概不懂,也一概不问。
星星总是沉默不语。
就像他的人生,他的疑惑,也许自亘古开始,就已然存在于那里。
“——如果,我要你去做一件危险的事,你会为我去做吗?”那站在摇曳白花间,长发及膝的人头也不回地问。
“这一生,我的命是你的。”他曾如此由衷地回答。
“为什么,你总也不懂,为别人活着和死了并没有区别呢。”梅花树下,那人伸出细瘦的手指蹙眉轻点他的额头。
点点飞花,片片白梅,那绝代风华到无法用人间的任何词语形容的男子,微笑得既残忍又慈悲。
“那么”
后来的话,是一道简短又复杂的命令。它铸就了他与花如雪的相逢,撑起了这场人生幕剧的框架。
坐在独自一人的地牢,仰望不管何时都是唯一不会改变的月亮。苇八想,他大概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就像来的时候,他那位不知缘何总爱与他斗气争锋的九师弟说的一样:“苇八是做不了坏事的。”
大概真的应了九霄的这句话。
他没有完成鬼见愁交待的任务,还伤害了一个明知他不可信却依旧愿信赖他的女子。
那长久以来,唯一一个把他当作人,而不是一件工具来看待、微笑如梨花纷然开启的女子
“为什么,我当初没有那样死掉呢。”
把头倚靠在残土剥裂的牢壁,他轻轻自语。
并不期待会有人回答的问题,却意外收到温柔语声的回应。
“因为我救了你啊。”
月光一样飘忽的音色滑落耳际,苇八骤然回头。对面,白发白衣的男子像一阵烟似的,凭空出现在本该有人把守的牢门口。
“小八,和师父走”
他向他伸出手。
微笑一如初遇那夜,低着头,挑着眼角,衣角的边沿映着淡淡的月光,伸手的动作,优美得像一场无言的舞蹈。
苇八看着他,缓缓摇头,静静地哀伤地微笑了。
这个鲜少微笑的男子漾起倦淡哀愁的笑容说:“不用了。我已不愿再被你拯救。欠你的已清,师父,苇八累了”
有些代价原来他付不起,只是他现在才知道。
闭上眼,无视那幽灵般的访客。
这一次,他拒绝他。并且只后悔为什么第一次见面那夜,没有拒绝那“可以活下去”的诱惑呢。
“骗了你,苇八死。”那个晚上,当他对花如雪郑重道出这句誓言的时候,他就已给自己写好了预设的结局。
这誓约他会与自己遵守到底!
从未想过要活着回宋国去啊。
先报鬼见愁的恩,再来偿你的情。
如雪,我以死来偿你
月光将一绺青丝染就几许星霜。
靠墙而坐的死囚有双寂寞冷凛又孤傲固执的眼睛。
自始至终,有关他一个人的心情,不需要被任何人理解。这就是苇八。注定活在独自一人的世界中的他。
夜色中的白本该皎洁如月醒目惹眼。
那个人的白衣却仿佛可以融化于一席暗夜。
随风扬起的白袍翻腾鼓荡,他站在柳树下,拉着一缕柔软枝条,一半脸孔隐藏在阴影里,像个无法看清面貌的鬼魅。
“你是谁?”
从骤然停下的轿中步出,花如雪没去看瞬间躺倒一地的从属。冷凛的目光径直望向那个人藏身的大树。
“阁下拦住我的去路,想必有所指教。”负手而立,花如雪冷然相告“但是此刻的我,却有一定要做的事,不能陪你玩捉迷藏。”
“所谓一定要做的事是指救一个已死的人吗”飘忽的身影夹杂缈缈的笑音,下一瞬,那双手已从背后按上花如雪的肩膀。
“你说谁是已死的人?!”身体受制于人,花如雪不敢乱动,却心惊于这个人鬼魅般的动作,以及话语中的寒冷
“呀现在,可不是你关心其他人的时候呢。”细白的手指向上移动,撩起如云青丝,在她纤细的颈项反复游走,触感冰冷得像浸入水中的月亮“你且说说,”美妙的声音问“这样急着进宫去,又是为了要救谁呢”
“阁下认得苇八?”她不动声色。
“你真的很冷静呢。”
身后的人无声而笑“花宫主,我从来都不曾输过。只有这次,你让我小小地意外了。按照我的剧本,水月宫注定要消失才是”
“阁下身手远在我之上,可将我直接击毙。何必搬弄阴谋鬼计。”花如雪不屑作无谓的挣扎,索性垂手而立,傲然扬眉。
“杀了你倒也是方法的一种呢。水月宫主如果在进宫面圣的时候死了,一定会被认为是完颜雍下手所为吧。那样,我的目的也算勉强实现一半”手指束紧,他的声音带着月色的清凉,缓缓寂寂浸润人心,就在花如雪感到呼吸困难认定此番必死无疑的当口,这鬼魅般的男子却突然松开了手,风也似的飘回摇曳不定的柳树上。
“原来我已经到了爷爷的辈分啊。”
失落般地低着头,他蹙眉看着纤长的双手,喃喃自语,旋即微笑抬眸。美丽的眼睛像嵌入月亮的碎片,静静俯视站在一地白光中的女子。
“你腹中的孩儿是我家小八的吗?”
“你就是苇八身后的那个人?”
花如雪厉声质问,眉宇间瞬息浮现凌厉的杀气。
“为什么要逼迫他做那种事?”
“呀”吃惊地瞪大眼瞳,鬼见愁诧异地眨眼“逼迫?那是什么意思?”
“苇八他根本不是个工于心计的人,他的要求和想法从来都很简单,你为何一定要将他卷入并不适合他的血雨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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