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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婚纱的面纱,最后一张是一个旅馆房间的门外放着两双鞋。还有一本艾丽的婴儿时期纪念册——上面有一张写着“我的第一次理发”的照片,旁边有一束孩子的头发;还有一张写着“噗通”的照片,照片上是艾丽摔了屁股的情景。
现在,又要加上这个本子了,我们叫它什么呢?路易斯麻木地站在架子旁想着,等着仪式的开始。叫它我的死亡纪念册?葬礼记录?还是埋葬盖基的那天?或者也许该起个更庄严的名字,比如一家庭成员之死?
路易斯把本翻回到封面,这封面跟他结婚纪念册的封面一样,是仿真皮的,封面上是空的。
几乎正与预料的一样,丹得丽芝太太是那天第一个来吊唁的,好心的她看过盖基和艾丽说不上有多少次了。路易斯发现自己想起在帕斯科死去的那天晚上就是她照看两个孩子的。瑞琪儿那天晚上先是在浴室后来在床上爱抚过他。
丹得丽芝太太一直在哭,哭得很伤心。看到路易斯沉静悲哀的面孔,她又放声大哭起来,伸出手像是要抓住路易斯,找个依靠似的。路易斯拥抱着她,意识到这么做是对的,应该这么做,这么做可以使人减轻内心的痛苦。
丹得丽芝太太说:“我太伤心了。”然后用手把她黑色的头发从苍白的脸上拢到耳后。“那么好的一个孩子,那么可爱,路易斯,我大爱他了。真让人伤心。那条可怕的公路,我真希望他们能把那个卡车司机永远关进监狱里,他开得太快了。盖基是那么可爱,那么聪明伶俐。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上帝要带走他。我们不明白,是吗?但是真遗憾,我太伤心了。”
路易斯抱着她,安慰着她。他觉得她的眼泪都弄到自己的领子上了,她的胸口贴在自己身上。丹得丽芝太太想知道瑞琪儿在哪儿。路易斯告诉她瑞琪儿在家休息呢。丹得丽芝太太答应要去看她,说她随时可以看护艾丽,只要他们需要的话,路易斯谢了谢她。丹得丽芝太太还在抽泣着,她红着比以往更红的眼睛,拿着黑手帕刚要离开走向益基的棺材时,路易斯又把她叫回来了。殡仪员曾告诉路易斯让来吊唁的人把名字写在那个本上。要是他没让人们签名,那他可真该死。
神秘的客人,请签名。路易斯想着,差点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丹得丽芝太太痛苦伤心的眼睛使路易斯消除了那种念头。他说:“太太,您能在这本上签上您的名字吗?”因为好像觉得还缺点什么,路易斯加了一句“为瑞琪儿。”
“当然,”丹得丽芝太太说“可怜的路易斯和瑞琪儿。”突然路易斯意识到她接着要说什么了,不知什么原因他怕她说出来,但丹得丽芝太太还是说出来了:“感谢上帝,盖基没有受苦,路易斯,至少他很快地死掉了。”这些话像颗子弹打在了他那还在流血的伤口上,他真想冲着她说:“是的,是很快。就是因为太快了,所以棺材只能盖上盖,我和瑞琪儿同意让殡仪馆的人尽可能好地修复我儿子的面貌,但无济于事。是很快,我亲爱的丹得丽芝太太,刚刚他还在路上跑着,但眨眼的功夫他就躺在路上了。卡车撞了他,撞死了他,还把他拖出了足有一百多英尺。你还说很快。拖出了一个足球场那么长的距离。太太,我跟在后面跑着,一遍遍地叫着他的名字,我,一个医生,似乎还期待着他能活。我跑了10英尺后,看到了他的棒球帽;我跑了20英尺后,看到了他的一只旅游鞋;我跑了40英尺后,大卡车开出了公路,车箱撞进了灵格斯家的地里。人们从房里跑了出来。太太,我继续叫着他的名字,跑了50英尺后,看到了他的连衫裤,已经里朝外,面朝里了;跑到了70英尺远时,看到了另一只鞋,后来我看到了盖基。”但是路易斯没说出来。
突然间他觉得世界一片灰暗,路易斯什么也看不清了,模模糊糊地他觉得自己抓住了放着本子的架子。
“路易斯?”丹得丽芝太太的声音,仿佛很遥远。他的耳朵里响着神秘的鸽哨声。
“路易斯?”现在声音近些了,不过带着些惊慌。
世界又展现在眼前。
“你没事吧,路易斯?”
路易斯笑了一下说:“没事,我还好,太太。”
丹得丽芝把自己和她丈夫的名字都签了上去,还写下了地址,然后抬眼看了路易斯的眼睛一下,又垂下了眼帘,好像她家的地址就在盖基被撞死的路边是个罪过似的。
“保重,路易斯。”她小声说道。
丹得丽芝先生跟路易斯握了一下手,咕哝了几句,只看到他那突出的喉节上下动着,接着他就跟着妻子匆忙走向盖基的棺材,准备吊唁盖基去了。
后来又来了许多人,他们排着队走进来。路易斯跟他们握手,拥抱,接受他们的哀悼和眼泪,他的领子和半截袖子都湿了,花的香味满屋子蔓延开。他自己的心里数着,一共被告知了32次盖基没受到痛苦,很快地死去了。人们对他说上帝以自己神秘方式行事,说了25遍。后面紧跟着的是盖基现在和天使们在一起了,这句话被说了12次。
路易斯每听一次这些话,本应该是越来越漠然的,但他仿佛都被用力击了一下,精神越来越紧张,到他岳父岳母来的时候,路易斯已经开始觉得像个穿好了盔甲的斗士了。
他见到瑞琪儿的父母时第一个想法是,瑞琪儿说对了,戈尔德曼先生看上去老了许多。他有多大了?58岁,59岁?今天他看上去像近70岁的样子。瑞琪儿感恩节回来后说她父亲老了许多,路易斯没料到会这么老。当然,路易斯想,可能在感恩节时他还没这么糟。老头儿在那时还有外孙女和外孙子呢。
瑞琪儿的妈妈走在她父亲身边,她戴着厚厚的黑色面纱,看不清她的脸,她的头发是时髦的蓝色,这是美国上层社会的上了年纪的女士喜欢的一种颜色。她挽着丈夫的胳膊。路易斯能见到的是她面纱下的泪光。
突然路易斯认定这是和解的时候,让过去的都过去吧,他不能再记前嫌了。他觉得以前的那种嫉恨太重了,他要减掉这份沉重。于是他说:“厄尔温,道莉,谢谢你们能来。”随后他伸手要跟瑞琪儿的父亲握手,同时,想拥抱一下她的妈妈,或者甚至同时拥抱一下他们两人。不管怎样,他觉得自己第一次眼中充满了泪水,他那时有种怪念头,以为能与瑞琪儿的父母言归于好,盖基的死会促进他们的和好的,就像那些喜欢读浪漫故事的女士们读过的小说中描写的那样,死亡的代价往往能换来言归于好,这种和好会比那无休止的愚蠢的痛恨要更有帮助些。
道莉向他走来,开始做了一个向路易斯伸出双臂的动作,还说了句:“噢,路易斯——”后面的话哽咽住了。但就在这时,戈尔德曼把妻子拽了回去,有一刻三个人像舞台上的造型那样僵硬地站在那儿,当然没人注意到这一点,只有他们自己清楚。路易斯伸着手臂,而戈尔德曼夫妇僵直地站着,像是两块婚礼蛋糕。
路易斯看到他的岳父的眼睛里没有泪水,而是闪烁着痛恨的目光(路易斯想,难道他以为是我害死了盖基来报复他吗)。那双眼睛仿佛在打量着路易斯,要在他身上找出迟钝地拐走了女儿并给她带来这些痛苦的坏蛋,然后戈尔德曼先生的目光又移开了。他的目光移向路易斯的左侧,实际上是去看盖基的棺材,那时他的目光才缓和了些。
路易斯还是做了最后一次努力,他说:“厄尔温,道莉,请让我们一起承担这个痛苦吧。”
“路易斯。”道莉又说道。路易斯认为是和善地说的,但接着他们两人从路易斯身边走开了。也许戈尔德曼先生把妻子拉走的,他既没向左看也没向右看,当然更没向路易斯看一眼了。他们走近棺材,戈尔德曼从西服大衣兜里摸索着掏出一个黑色的室内便帽。
路易斯想,你们没在本上签名,接着他觉得肠胃里突然涌上一股好像恶性病带来的酸楚的味道,他痛苦得脸都扭曲了。
终于上午的吊唁时间结束了。路易斯给家里打电话,是乍得接的,他问路易斯进行得怎么样,路易斯回答说挺好的。他对乍得说要跟史蒂夫说话。史蒂夫接过话筒说:“要是瑞琪儿能自。己准备会葬礼穿的衣眼,并能穿戴好,我今天下午就带她去你那儿。你还好吗?”
路易斯说:“还好。”
“路易斯,你真的还好吗?别胡说废话,直说吧,你到底怎么样?”
路易斯简短地说:“还好,能应付。”他心里说,我让所有的人都签名了,所有的人,除了瑞琪儿的父母,他们不会签名的。
史蒂夫说:“那好,听着,用我们去找你一起吃午饭鸣?”
午饭,一起吃午饭。这种想法路易斯好像在十几岁时读一本科幻小说时读到过,书里说的是夸克星上的人有一种旧习俗,就是孩子死了的话,人们就聚餐一顿。
“当然,”路易斯说“史蒂夫,哪个餐馆好些呢?在这吊唁间歇的时候去哪个餐馆呢?”
史蒂夫说:“路易斯,放松些。”不过听上去他的语气好像比早上时轻松些了。在这种时刻,路易斯觉得能比以往更好地观察人。也许是幻想,但现在他怀疑史蒂夫可能认为说点讥讽的话可能比他早上语无伦次地说话更能调节一下气氛吧。
“别担心。”路易斯对史蒂夫说“本杰明餐馆怎么样?”
“当然可以。”史蒂夫说“那儿不错。”
路易斯是在殡仪馆的办公室里打电话的,打完电话,他出去时路过东厅,看到厅里的人几乎全走了,只有瑞琪儿的父母低着头坐在前排的椅子上,好像要在那儿坐一辈子似的。
选择本杰明餐馆是选对了,班格市是个提早吃午饭的城市,大约一点钟时,饭店里几乎没人了。乍得、史蒂夫和瑞琪儿一起来了。他们四个人吃的是炸鸡。有一次瑞琪儿去洗手间待了很长时间,弄得史蒂夫很紧张。他差一点就要让女服务员去查看一下,看瑞琪儿是否有事。正在那时瑞琪儿走回到餐桌旁,她的眼睛红红的。
路易斯只吃了几口自己的那份鸡,却喝了许多啤酒。乍得陪着他喝了一瓶又一瓶,一直没太说话。
四个人的饭菜几乎没怎么动。路易斯通过自己奇异的洞察力,看到女服务员想问他们饭菜是否可口,最后她看了一眼瑞琪儿红红的眼睛,决定还是不问了。喝咖啡时瑞琪儿突然说了一句使大家很吃惊的话,特别是路易斯,他喝完啤酒后都有些迷迷糊糊要睡了似的。他听到瑞琪儿说:“我要把盖基的衣服都捐给基督教堂的救世军。”
史蒂夫过了会说:“真的吗?”
瑞琪儿说:“是的,还有好多衣服能穿呢。所有的连衫裤——他的灯芯绒裤——他的衬衫。有人会愿意要这些东西的,它们还能穿好长时间呢。当然,除了他那天穿着的那套,那套衣服都毁掉了。
最后的一句话变成了痛苦的哽咽,瑞琪儿想喝些咖啡掩盖一下,但无济于事。一会后她手捂着脸哭起来了。
接下来是段又奇特又紧张的时间,大家好像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路易斯身上,有一会他觉得迷惑不解,后来明白了,他们在等着他安慰他自己的妻子。他不能安慰妻子,虽然他想安慰她,也明白自己有责任去安慰她,但他还是不能。是那只猫在占据着他的头脑。那只该死的猫,它总是在撕碎捕到的老鼠和小鸟。路易斯发现那些残骸时,总是立刻打扫干净,没有怨言,没有批评,当然也没抗议。毕竟,是他自己找的。但儿子的死是他自找的吗?
他看到自己的手指,路易斯看见自己的手指滑过盖基的上衣,接着盖基的上衣不见了,接着盖基死了。路易斯看着自己的咖啡杯,让自己的妻子在身旁哭着,他没有去安慰她。
过了一会——从表上看可能时间很短的,但那时和后来回忆起来时,好像时间很长,史蒂夫伸出一只胳膊搂住瑞琪儿,轻轻地拥抱着她,安慰她。史蒂夫眼中带着气愤和责怪的神情看着路易斯,路易斯避开史蒂夫的眼睛看着乍得,但乍得好像羞愧的样子看着下方,路易斯无援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