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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走,出去走走。他把我从凳子里拉起来。
工业区花园里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此时,宁静无人。
他拉着我去了花园里。坐在长椅上,他说,你看,在这里可以看到你的窗户。要换位思考。
那是我房间的一扇小小的窗户。那扇窗户与其他窗户没有区别。若不是存心留意,很难注意到它的存在。
我的目光顺着楼层一层一层地爬上去。当看到那扇窗户后,才领会于冠林的意思。
于冠林又给我讲了他曾经的爱情。他说从前他全心全意地爱着莲子。自从莲子突然与他失去联系后,他陷于极度的痛苦之中。后来,他清醒了。当再次见到莲子,他觉得跟从前的感觉不一样了。
他讲这些无非是让我不再胡思乱想。我做不到。不过,倒也让我终于知道了他不肯接纳莲子的真正原因。
§§§第四节
5
周末的下午,于冠林说,你不是想知道郑一凯的事情吗?也好,让你去见见他。
我猛地抓住了于冠林的袖子。
别激动。于冠林说。几十分钟后,于冠林把我带进了彩田医院的一间病房。
在病房里。
他静静地躺着。除了眼睛、鼻子和嘴巴外,他的浑身上下全裹着白纱布。白纱布把他裹得像一幅机器人的模样。输氧管、吊瓶、心电图、治疗仪包围着他,使他看起来又像一个全副武装的潜水运动员。
他闭着的眼睛像一节黑线头,凸出的鼻梁似一座微型小山丘。如果不是看到他那微微上翘,有几分独特的唇,难以辨别出就是他。
他的太太抱着他们的女儿坐在旁边守着。他的太太不时地哽咽着,看得出她在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而在生命线上挣扎的他毫无知觉,如此安祥。
他们的女儿一会儿看看自己的爸爸一会儿看看自己的妈妈。她在妈妈的脸上摸一下,又摸一下爸爸的腿。
我的爸爸好瞌睡,他睡了好久好久还不醒来。他们的女儿天真地说。
我站在了他的病床前。
我的腰慢慢地弯下去,蹲着把他从脚跟到头顶仔细看了一遍。心颤不已。站起来后,我的双手按在了他的一只手背上。他的手背上扎着针头,我不敢去碰。抚摸着他的手指,我问自己,这就是我要见的他吗?
爸爸,你快醒醒,阿姨来看你啦,在跟你握手呢。他们的女儿那童真的声音像一串铃铛。
一凯……
我张开嘴巴想叫他。在叫他。只是心里在叫。大声呼喊的一个声音到了嗓子眼却不能够吐出来。
6
也许是我的嗓子有问题,可我没感冒。这是怎么回事?我着起急来。我的脑子一下子转了三百六十度的弯儿,把主要集力从他的身上又集中到自己的身上。
这真笑话。一定是错误的。我扯自己的头发,抠自己的手背。对着他,呼哧呼哧地喘气。
整个病房的人望着我。我又努力地裂嘴想叫他一声,还是叫不出声,便簌簌落泪。
一位女医生说,他已昏迷了一个星期,我们已经尽力了。如果再过一个星期他还是不能醒来,只怕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了。
警察赶去救他的时候,他被架在崖下的一棵树上。尽管他的外伤和内伤都相当严重,但我相信他一定能够活过来。所以,不要放弃对他的治疗。于冠林说。
我已不能自控,也顾不上别人的目光,只为自己想喊出来却喊不出而着急。我的汗水和泪水搅和在一起流到了嘴边。咸咸的。带着咸味,我亲吻起了他的脸。当吻着他的嘴巴时,我想我已把自己想说的话传给了他。
我想象着他突然醒来的样子。他如果听到我的心里不住地在呼喊他一定会醒来的。
医生,请想尽一切办法救我先生。他太太诉泣。我怔了怔,抬眼端详着他的太太的脸。我想对她说声对不起。
他的太太避开了我的视线。然后,她又认认真真地打量着我。
她是一个聪慧的女人。
她的泪一直未干。
我用手为她轻轻地抹去了泪迹。
这一刻,我对她充满了同情。而我又从她的眼中读到了她对我的同情。我摇着头,却冷不防她的一巴掌扇来了。
我该扇。
于冠林把倒在地上的我拉了起来。他对我说,这事不能怪你。爱,本身没有错。你不要放在心上。
§§§第五节
7
荒唐的。荒唐的。我不相信,不相信自己的嗓子会有什么问题。会有什么问题呢。我从一岁长到二十来岁。这个成长过程容易吗?不容易。母亲说我一岁半就会说话了。开口的两个字是说“馍馍”。我一说馍馍就朝母亲的怀里钻,去吃奶。从说馍馍起,说了这么多年话,即使有时不想说话,但总的加起来数不清的。谁数得清自己说有多少句话?有好的。有不好的。一些话说过就忘了,一些话会永远忘记不了。真正记得的,是印象最深刻的。是不是想嘴巴休息休息?需要休息,但在需要说话的时候,得发挥作用。
声音是心灵的速描。太想亲口跟他说话了。即使说一句也行。虽然他不能够回答我,但我有必要说出来,叫出来。
说不出来,我便心焦不安的拍着自己的头,噙着泪哀怜地望着他的太太。
不要哭,我们的心是一样的,希望他好起来。他的太太说。
她的嘴边扬起的一丝笑意遮盖了自己的泪。我又伸出手擦了一把她的泪,并拭了拭自己的眼角。
转身,我把目光再次移向他。望着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巴,我在告诉他,你是一个真正来过我心中的男人。生活中有很多美好的东西等待着你。比如爱,比如你的学术研究。所以,不要让所有爱着你的人失望,早点康复。你听到我在跟你说话吗?我相信你可以的。你会好的。
8
生活着,总是会发生事情。这样的,那样的。往往一些事情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就像郑一凯突然掉进了悬崖,这遭遇成为残酷的事实,也还是让人稀里糊涂的,不愿相信。
我发现自己不仅想跟郑一凯说话,也有很多话想跟其他人说。
和于冠林从医院出来后,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孤单,害怕他会丢下我,就一只手一直拽着他的胳膊。于冠林说,你的声音很好听,不会发生什么的。你再试试。我便张嘴,全身用力。说话没那么夸张,要全身用力,我的力不但白用了,反而弄得嘴痛、喉咙痛。
于冠林替我擦掉了额头的汗水。他说,实在不能说就不说,别难为自己。
虽然我的爱不能够给于冠林,但从不后悔结识他这样推心置腹的朋友。此时,我想对他说的一句话是:谢谢你。
于冠林把我送到了家里。
母亲正在客厅里择豆角。她从袋子里拿出一根豆角左头掐了掐右头,又从中间掐两半,然后把择好的豆角放在一个蓝色的菜篓里。
我一进门就扑到母亲的面前跪下来捏住了她的手。我想叫一声妈,却只是埋埋头,闭闭眼。
母亲说,这娃儿,你咋了?
坐在沙发里看报纸的江宇亮走过来了。他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托起我的脸盘问,你怎么了,告诉我。
天色渐渐黑了。客厅的光线暗了下来。母亲打开了电灯。直到过了六七分钟粤粤带着两位老人从外面敲门进来时,我才用了于冠林从我房间里找来的铅笔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拿给江宇亮看。
我好想再叫你一声爸。告诉你,我爱你和我妈。不仅爱你们,而且
爱两个老人家。可是,爸,我的嗓子好难受。
母亲丢下要择的豆角和粤粤、两位老人全围在了我的身边。从他们突变的脸色中,看出了对我的关心。母亲说,我的娃儿,你别吓坏了你的妈啊。江宇亮抱住我的头说,水水,爸爸立刻带你去看病。你还年轻。
生活着便爱着。即使生活使我不幸。但有幸的是我渴望爱着和爱。
母亲和江宇亮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第六节
9
郑一凯还躺在医院里尚未脱离生命危险。因此,我没有心情接受治疗,甚至拒绝到医院做检查。
水水,你一定要听你爸爸的话到医院体检一次。我就你一个女儿,怎可能你就突然这样了。不行,一定要去看看。
面对母亲苦苦的哀求,我心欲碎,却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