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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虑常驻——决不能伤害他,必须永远尊敬他内在的爱。
结果是,他率先放弃了他的信念,放弃了他精心培养出的对她的崇拜之情。
他与别的女人上了床,然后企求她的宽恕。然后怀着一种被她抛弃的心情泪眼婆娑地离去,再婚,再育,过着幸福的生活。
没有为她而自杀。
这是一个玩笑。
男人的玩笑。
屠秋莎被沮丧所击倒。她是多么谨慎地不去伤害他,自觉遵守着一夫一妻制的无效纪律,而她突然被告知一切纯属多余!
当前夫向屠秋莎坦承与同厂女工的艳史时,屠秋莎其实一无所知,他带着自投罗网的性质,但没有获得自首的宽大处理。一个大男人,哭得一脸的眼泪鼻涕,向屠秋莎忏悔。可惜屠秋莎不是超凡脱俗的牧师,她铿锵有力地要求离婚,退位让贤。
离婚以后,屠秋莎有了一个固定的情人,也就是后来成为副市长的男人。有一度,她痴心妄想着能够嫁给这个出类拔萃的男人。可是她发现自己天真得离谱,幼稚得可耻。
"已婚男人是非卖品,出再高的价钱都没用的。"清川提醒她。
屠秋莎在劫难逃,她无数次狠心与他分手,可是只要他鞍前马后地讨好着她,甜言蜜语地哄骗着她,她就会再度在他的阴沟里翻船。
后来,屠秋莎对他心如死灰,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她一边与他周旋,一边热中于相亲活动,出入于高档的社交场合,认识了不少着纪梵希西装、戴劳力士手表的成功男士,有了很多次短命的拍拖。她试驾过八百万一部的宾利轿车,在五星级酒店第32层的旋转餐厅吃过西餐,坐过私人游艇出海钓鱼,在价值3888元一夜的总统套房里做过爱,情人节收到过浪琴情侣表。她单恋过一名拥有八部手提电脑的媒体精英,被祖籍马来西亚的高尔夫球场老板狂追至教室——不过那厮的眼球立即被教室里的一位美眉所吸引,拜托屠秋莎做媒。可怜屠女士从身价百倍的崔莺莺一跌而成牵线搭桥的红娘。
屠秋莎最风光的一回,是应邀到普罗旺斯,在周遭开满深紫浅蓝的薰衣草的乡间别墅小憩。在阳光充盈的山坡上把臂同游时,屠秋莎收到了求婚戒指,对方更取出数码相机,展示一套位于首都北京的豪宅,全套明式家具,罗汉床、条案、太师椅,以及传统的大红宫灯,那将成为屠秋莎的住所——可惜只是侧室。原配多年不育,为着传宗接代且承继殷实家产,夫妻俩商议寻找高素质高智商的代孕妈妈,大学教师屠秋莎有幸入选。这故事土得掉渣,清川一听,眼泪都笑出来了。
荒唐归荒唐,屠秋莎的漫漫征婚路毕竟风光旖旎。清川在广告公司的兼职,就是得益于屠秋莎的四面出击。屠秋莎的某任男朋友的表亲,正是广告公司的老板。于是屠秋莎介绍清川进入广告公司赚外快,被老板任命为财务顾问,专门为之探寻合法的避税途径。
屠秋莎顾影自怜,哀哀怨怨地化了精细的浓妆,对着清川细诉衷肠。吃到一半,她的儿子被奶奶送来了。儿子判给前夫,长年跟着奶奶。老太太爱孙如命,除了节假日及屠秋莎的生日,一般不让屠秋莎接走儿子。这也是屠秋莎的前夫接受离婚时提出的一项不平等条约。
屠秋莎一见儿子就不住摩挲他的面孔及头发。那孩子长得壮实可爱,一头乌发天然拳曲,像橱窗里的洋娃娃。
"妈妈,刚才我上电梯,碰到对面的男人,养着一只大狗,长得好像还不错。"小家伙奶声奶气地说。
"这小子,一回家,就像个媒婆!"屠秋莎笑起来。清川不理会,她难得有不劳而获的机会,埋头大吃。
"妈妈!"孩子生气了,不顾一切地嚷嚷出来,"在电梯里,他还摸我的头,问我是不是屠老师的儿子,还约我一道去放狗——我看他对你有意思!"
"你真这样认为?"屠秋莎对清川挤挤眼,假装正色地问儿子,"你不觉得这是一个陷阱?也许人家另有企图,比如,让你免费帮他放狗?"
"陷阱?"孩子不屑一顾,"人家是你的同事,大学教师,学问很好,穿着过得去,我不会叫你去认识不三不四的男人,而且你不能每天坐在家中等杨振宁或是比尔盖茨来敲门,学校里这么多人,他们的手都会敲断,也找不到你的!"
"闭嘴!"屠秋莎恼羞成怒。
清川笑得喷饭。
"你看你的样子。"那孩子摇头,"啧啧啧!一条裙子是10年前的款式,现在不流行短裙了你不知道吗?有时间多看看韩国电视剧,人家的打扮多么得体,像你这样过时,很难找到新男朋友的。爸爸结婚六年了,小妹妹快五岁了,真是的——"
"我会告诉你的老师,你的闲话实在太多!"屠秋莎怒喝。小东西朝清川做个怪相,不情不愿地低头喝汤。
小东西一句话,全面否定了屠秋莎的心血。屠女士最近恰恰被来势汹汹的韩剧淹没,在手机彩屏和电脑保护屏上用了韩星裴勇俊的照片。
"单眼皮!"清川瘪嘴。
"嗤!你不懂,人家是师奶级的杀手,被称为'无精液男子'。"屠秋莎争辩。
"性功能障碍?"
"什么呀!那是意味着传说中的王子,没有臭男人的味道。"
屠秋莎买了裴勇俊用的那个牌子的男用润唇膏,立志走韩国美女的路线,每天不厌其烦地以三种粉底装饰面部,结果小东西视而不见,把老妈贬得一文不值。清川不禁笑得打跌。
"来,多吃蔬菜。"屠秋莎夹一筷菠菜在他的饭碗里。
"我不喜欢。"小家伙顺势拨回盘里。
"没礼貌!"屠秋莎勃然变色。
"奶奶从不逼我吃菠菜。"那孩子嘀咕。
"看,就是你奶奶把你宠坏了!"屠秋莎呵斥。
"我已经十岁半了,还要被逼着吃蔬菜。还要事事告老师,一点都不尊重我。"那小子低声抱怨。
清川笑得拿不住筷子。
"有人80岁还要逼着自己吃蔬菜,"屠秋莎瞪着他,"快点吧,你应该高兴才是,你妈妈全心全意都为着你好,指望你出人头地!"
"但是妈妈,对面那男人——"
"少爷,你给我好好吃饭吧,我对那种男人没兴趣!"
"为什么,妈妈?"
"人家老婆健在,感情良好。"屠秋莎没好气地说,"你觉得妈妈应当挤进去,跟人家的合法老婆公平竞争?"
"这样啊。"孩子失望,嘟起嘴,闷闷不乐地进房去玩游戏机。
"你看你看,嫁不出去的后患实在太多。"屠秋莎对着清川抱怨,"其中一条,就是连儿子都看不起你。"
"不是看不起你,"清川发笑,"他是担心你闷出病来,没人照顾。"
"40岁的女人,只好眼睛朝上,眼光顺着50岁的男人一直往上看,说不定哪天被80、90岁的老爷爷相中,娶回家做续弦。"屠秋莎牢骚多如牛毛。
"老一些不好吗?可以尽早继承遗产啊。"清川故意笑道。
"遗产?你是不了解,现今吃社保的丧偶老大爷,都梦想着娶小他们20、30岁的太太。"屠秋莎扼腕,"我们这种又老又自以为是的女人,别人正眼都不要看!"
"那就与他复合吧?"清川指屠秋莎的副市长情人。
"算了吧,即便出家为尼,我也不愿意再当那种永无出头之日的秘密情人了"屠秋莎喝了红酒,面色酡红,眼中浸出了泪。
"你要是出家为尼,全世界有一半男人会到你隔邻的寺庙做和尚!"清川逗她开心。
"他的官位,重于女人。"屠秋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单人舞
"仔细看看,我瘦脸的效果好吗?"小乙仰起肥肉折叠的下巴,热忱地望着满城。她新近做了一个疗程的瘦脸按摩,试图去掉两腮的赘肉。
"圆脸成了瓜子脸,挺好的。"满城煞有介事地撒谎。
"再怎么努力都没用,"小乙突然泄气,幽幽道,"他忙得压根儿没工夫看我一眼。"
办公室没别人,小乙忧郁地对满城倾吐烦扰。小乙没什么知心的女同事,独独信任满城,不惜在他面前铤而走险地丑化她尊贵的副市长丈夫。
"我无法了解他在外头的一举一动,但一定有一个阴影存在"小乙一直怀疑丈夫有外遇,从蛛丝马迹的线索着手追查,却始终一无所获。
"不会的"满城永远只有一句空洞的安慰。小乙在暗中苦苦摸索着的答案,是他心知肚明的。这种状况本身就让他有着私密的喜悦与奇异的惊恐。
"我知道他累,我知道我不该胡思乱想,"小乙痛苦地说,"但是我不能忽略我的直觉,十来年了,他的心早就不在我身上了。"
满城怜悯地望着她。你是对的。他无声地说。
他洞悉一切,像个导演一般熟知每个情节的关联。从小乙那里,他得知副市长对他的妻子是很有耐心的,他天衣无缝地隐瞒了她十年之久,足见其诚意和良苦用心。一旦有小小的、不足挂齿的破绽出现,他便哄劝、掩饰、讲和,使她振作,使她平静。他向她表白忠心,说得有眉有眼。他在她的嫉妒和噩梦之下惶惶如罪犯,他自责,他辩解,他道歉,周而复始——他把他的妻子推向了晃动的虚空。
满城并没有奉行等价交易的原则,他从小乙那儿获知的情形,从不向清川提起。他怀揣着来自南北两极的秘密(屠秋莎的厌倦与犹疑,小乙的猜疑与控诉),就像一个拥有累累财富的吝啬鬼。
"你很动人,很有魅力,他不会背叛你的。"满城以中肯的语气安抚小乙。
他对小乙恪尽绅士风度,对小乙那张毫无变化的面孔娓娓赞美。因为他的心情实在太好,他看见了眼前延伸出的那条锦绣大道。
自从副处长升迁,满城就受到同事们的追捧,大家一窝蜂地要他请客,说是副处长的宝座非他莫属。档案处是一个修身养性的部门,来头不小的同僚们,意在清闲,不在做官,剩余的平头百姓,大多接近退休年纪,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都不是满城的对手。
"论资排辈,这回该轮到你了,满哥!"同事说。
"我对那些世俗的东西没有兴趣"满城竭力做出不以为意的表情,却控制不住一脸喜气洋洋的表情,仿佛面部麻痹的病人,只觉得浓重的笑意沿着腮帮子,不听使唤地往四周蔓延。
"别小气了,满哥,摆明就是你的位置,咱们得预先替你庆祝庆祝!"同事们起哄,不肯放过他。
满城招架不住,就在哄闹声中打电话订了附近一间餐厅的位子,邀大伙美美地吃了一顿重庆火锅。饭毕,同事们的称呼已经变成"花处长",听得满城心惊肉跳,连连摆手,让他们不要乱叫。
趁着兴头,满城到分管人事的副局长办公室坐了坐。这位副局长是满城的同乡,与满城在围棋方面有着共同爱好。当上副局长以前,满城在下班后跟他对弈,两人一度过从甚密。有一阵子,他迷上了儒学,满城就领一哥们陪他侃儒学。满城的哥们是同门师弟,在本市一所中专任教,穿长衫布鞋,称学生为"弟子",称老师为"先生",满口孔孟之道。副局长跟他很谈得来,一来二去的,引荐给了一位法国朋友,结果被法国人奉为上宾,聘往法兰西教中文。满城穿针引线地忙活半天,徒劳无获。
这位副局长为人中庸,畏惧权势,局长一声令下,他噤若寒蝉。懦弱归懦弱,他的派头倒是大得很,绷紧了脸,动辄训斥下属。这几年,他拥兵自重,不再找满城这等小民下围棋了。万幸的是,他念着旧日之情,对满城和颜悦色,路上碰到了,还会停下来聊两句家常。
副局长在办公室批阅文件,满城告了扰,坐下来,首先问候副局长的家人。副局长的公子成绩优秀,准备到新西兰读大学。国外的学费十分昂贵,副局长一向对这件事有所避忌,但满城不一样,副局长不仅说了儿子联系学校的进展,还不无担忧地说起儿子禀性单纯,自理能力差,出国后不知能不能够适应。闲聊一阵,满城就有意把话题转到档案处,副局长淡淡地说:
"小花,凡事讲究机遇,机遇到了,什么都好办,机遇不到,谁都爱莫能助。"
副局长不愧为江湖老手,滴水不漏。满城低头寻思寻思,一时难以捉摸。他性急,直截了当地请副局长关照,副局长呵呵一笑,拍着他的肩臂,道:
"小花,我对你是很欣赏的。"
这话够分量了,满城千恩万谢地作辞而去。午餐多喝了两杯啤酒,加上副局长的首肯,满城就腾云驾雾起来,一下午尽在办公室高谈阔论,又翻出自己从杂志上剪切的一篇文章,嗓门洪亮地念了一遍。
鼓掌是大有学问的,每当领导讲话时,只要他稍一停顿,我便知道应该鼓掌了。领导啥时需要掌声,我最清楚不过了,这是多年积累下的功夫,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掌握的。鼓掌既要热烈,又要文雅,有板有眼,不是可以随便的。据说,有的秘书给领导写稿子,在段落中间写上"请稍等,在此处可能有掌声",来提醒领导停一下,让大家来鼓掌。其实,这个办法是针对在机关工作时间短、反应迟钝的人,像我这样的老机关,根本不用那一套,即使他不给我留出鼓掌的时间,我也会见缝插针鼓掌,让他百分之百满意。其实,鼓掌是机关的一门基础学科,在机关时间长的人,对此无不精通。我就是其中的代表。可不知为什么,有时我把鼓掌的习惯带到了其他地方。比如,在家里,当我老婆讲一些事情的时候,我竟莫名其妙地鼓起掌来,而且极具感染力。对此,老婆很是感动,她说我学会尊重理解别人了。她还说很感谢我们领导,是我们领导教育有方,使我学得聪明懂事了
那篇文章叫做一个老科员的幸福生活,极尽辛辣讽刺,满城一经读到,顿时拍案叫绝。那种身为小科员的卑微,以及黑色幽默式的荒诞与苍凉,令他悲从中来。他特地剪下来,存进抽屉,将作者视之为官场知音钟子期。
满城念得抑扬顿挫,没留意一屋的同事纷纷交换目光,窃窃发笑。他陶醉在即将脱离科员生涯的惊喜中,浑然忘我。甚至在回家的路上,当他畅想着荣升副处长后的辉煌图景时,竟考虑到了自己口才不济,将来抛头露面主持大小会议,不知会不会出洋相。
满城雷厉风行,提前进行强化训练,有备无患。他站在卧室的穿衣镜前,做一场假想的报告。在人事局工作多年,他听过一场又一场声情并茂的领导发言,对基本的套路了如指掌。问题在于,他自视甚高,一般的讲话技能岂能入他的法眼?他强迫自己练就一种既风趣又严肃,既理性又生动,既有理论深度又有操作广度的讲话技巧。
镜前的男人萎靡不振、形容颓丧,满城对自己的形象很不满意。他转过头去,面对墙壁,开始声若洪钟地发表讲话。媚媚进门的时候,恰恰听到他啰啰唆唆地高声说道:
"同志们,朋友们: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了一次务实的大会,一次胜利的大会,一次承上启下、继往开来的大会,一次解放思想、更新观念、振奋精神、改革创新的大会"
欲望的原则
"老爸吃过晚饭,洗了澡,穿了新衣服出门。"清川一进屋,媚媚就大惊小怪地报告她。
"是吗?"清川心不在焉。
"老爸是不是去见情人?"媚媚饶舌。
"不会的,枪架在你爸爸脖子上,他都不会乱来。"清川微笑。她对满城是有信心的。以满城的综合实力,不必担忧有女孩子奋不顾身地投怀送抱。即便有那等不开眼的傻丫头出现,也只会把满城这个胆小如鼠的男人当场吓晕。
"还有,老爸发神经了!"媚媚鬼鬼祟祟地告诉清川,满城对着墙壁,自说自话了老半天。清川噗嗤一声笑出来,想一想,不妥,于是板起面孔教训女儿:
"爸爸是在用功准备讲话稿,你要是有爸爸一半用功,妈妈不知多开心。"
那晚满城是去局长家,他在卧室给清川留了张条,带走了清川取给他的一万块现金。这笔钱,是清川从自己的科研经费中预支出来的。
在此之前,满城为如何顺利进入局长的家门,研究了n套方案。可惜临了,一套没用上。他打电话过去,刚一开口,局长就爽快地邀请他到家里玩。
满城特地刮了胡须,换上雪白挺括的衬衣,在街边扬手打了部taxi,前往局长的家。他没有骑车,一是怕灰尘脏污了新衬衫,二则身揣巨资,须得防着剪径大盗。
局长夫人给他开了门,迎进客厅,削了一盘菠萝,捧上一杯茶,知趣地返身退回卧室。局长笑眯眯地坐在藤艺沙发里,一个劲地叫满城吃水果。
"我女婿从海口坐飞机买回来的。"局长说,"呆会儿给你孩子带两只回去。"
"不敢当,不敢当。"满城欠欠身,他被这种高规格的礼遇搞得晕头转向。
"老太婆,装几只菠萝出来。"局长当真朝着里间喊。
"别,别"满城摇手不迭。局长夫人已手脚麻利地拎出一只纸口袋,交给局长。局长不容分说地塞进满城怀里,满城推却不及,只好傻傻抱着,悲喜交集。
满城这一生遇见的混账够多了,局长就是其中一个。当年他和清川研究生毕业时,清川选择了校园,满城的人生理想是光宗耀祖,在他看来,做官是捷径,他决定涉足官场。
分配到市人事局时,满城由于学历高,被安排到了流动调配处。那是一个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部门,具有录用和调任国家公务员的职能和权利,深受关注。流动调配处与局领导的办公室近在咫尺,无形中就多了被赏识和被器重的可能性,那时的满城是前途不可限量。在那个阶段,他应酬多,交往也多,日日西装革履,踌躇满志,眼前是一片春暖花开的好景致。
可是没过多久,他就蔫了。他遇到了一次普通的干部考核,出了纰漏。局长时任副局长,正接受局长任职考察。平素在办公室里,大家对当时的副局长恶言相向。他在乡下老家的老父身患痼疾,贫病交加,他不闻不问,其老父无奈中拄着拐杖到人事局反映情况,却被他推推搡搡赶出门去。这一幕,大伙都是亲眼所见。
办公室的同事义愤填膺,约定在局长考察中,向市委组织部的同志揭发他遗弃病父的残忍行径,让他身败名裂。考察时,满城如约说出了副局长对待老父的不义之举,希望组织慎重考虑。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其他的同事只是随口说说,泄泄心头愤恨而已,荷枪实弹地上阵了,全都对副局长大为赞誉,只字不提那位悲惨的老父亲。
副局长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局长,且一当就是十来年。满城不谙官场规则,以为干部考核是真正的绝缘体,殊不知他说过的话迅速传到局长耳朵里。
"有人不赞成我,我是知道的。但我这个人,心怀宽广、不计前嫌,只要你认真工作,干出成绩,在我手下,你照样会有很大的发展"
这是局长冗长的就职演说中的一句话,满城在台下如坐针毡。局长在如此重要的场合说到此事,令他有不祥的预感。
而他的预感果然应验。在往后的年月里,局长格外留意他,在不同的场合,当面或是背地里,清醒或是醉酒时,多次言及他。
"花满城这个同志,有文凭,有干劲,虽然他反对过我,不过我绝不会计较个人恩怨,只要他踏踏实实、追求上进,我早晚会提拔重用他!"局长言之凿凿。
起初有不少同事不明就里,以为局长当真心怀坦荡,以为满城当真官运亨通。但事实与局长的表述截然相反。局长上台后的第二年,满城就被调到冷门的档案室,做一般职员,万世不得超生。
满城懊恼不迭,想方设法与局长改善关系。局长面色和善,对他的亲近抱以真挚热烈的笑容,私下里事事都答应他。满城一次次眼见得就快成功了,结果都是幻觉。但凡遇到货真价实的好处,局长立马翻脸,在人事局的常委会上坚决抵制满城的调迁或提升。
局长的反复无常折磨着满城,他还得忍辱负重地巴结局长,涎皮赖脸地哄他高兴,无能为力地任他耍弄于股掌之间。这么多年了,再笨再蠢,他也知道局长是个极端狭隘、报复心极重的人。有什么办法呢?仰人鼻息,只能看人脸色。
有一度,满城近乎精神崩溃,种种举止十分反常。局长是南方人,坚持在大小会议上说普通话,他音调不准,笑话百出,并且从不长进。先时大家还偷偷发笑,时日一长,习惯了,无所谓了。满城却开始勇敢地哗笑出声,惹得众人侧目,连局长都停下讲话,端详这个一贯驯顺的老实人。
局长的公众形象极为严肃,极少笑,同时理论素养很深,能大段大段背诵列宁文选中的章节,说话引经据典,出口成章。那一段时间,一有访客候在局长办公室外,满城就主动跑去跟人家搭讪,告诉别人局长其实是有幽默感的,一肚子黄色段子。
"安全套的功效是什么?"满城低哑地问。
人家大惊失色。
"不成功变成人!"他坏笑着,"这是咱局长讲的,有创意吧?!"
人家撒丫子就跑。
"局长打麻将打得出神入化,不过只跟极熟的人上桌"满城诡秘地宣称。
幸好这段失控的时期很短,在同事们尚未引起高度警觉时,满城邂逅了桃。桃肥美柔软的身体,让他疲惫的灵魂长久地栖息下来。他冷静了,决心重新做人,做一个阿谀奉承、安分守己的小职员,在他的微型朝廷里,畅享齐人之福。
满城抱着装菠萝的纸袋,在局长的客厅里无话找话地聊了半个多钟头,逐一关切地询问了局长及其夫人的健康状况,局长千金及其娇婿的事业前景。局长尽情尽礼地回问了他的家事,关心他女儿的学习状况。眼看着火候到了,满城从裤袋里取出一只厚实的牛皮信封,放在茶几上。
"您一直栽培我,我无以为谢去年您嫁女儿,这么大事,都不通知我一声前阵子您夫人住院,我不知道,没来看望"事先排练的台词全乱了套,满城结结巴巴说了一大通混乱的理由,既别扭,又生硬。他的脸烫得像高烧病人。
"你这是做什么?"局长收起笑容,截断他。
"小意思,小意思"满城拼命做出老练随和的表情,可脸部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痉挛,声音抖得厉害。
"这就是你不对!"局长语焉不详地斥责一声,起身收起茶几上的信封,利落地拍回他的手中。
"您一定笑纳,一定"满城一边躲闪,一边说着。他想笑一笑,一笑,上牙居然被干涩的嘴唇粘住,老半天合不拢来。
"好了好了,不多说了,"局长一挥手,"你了解我的脾气,再争下去,我是要生气的。"
满城果真不敢争了,讪讪地捏着信封,大汗淋漓,有虚脱般的感觉。他突然想哭。
"你们处里还差一个副处长吧?"局长蓦然问道。
"啊?"满城一愣,赶紧说,"是,是。"
"今天局里常委会研究过了,决定采用自我推荐、竞聘上岗的形式产生。"局长点起一支烟,顺手递给满城一支。
"自我推荐?"满城无意识地重复。
"哦,对了,小花你多大岁数了?我记得你超过四十了?"局长问。
"是的,"满城谦卑地说,"不成器啊,辜负了您的重望。"局长不理会,遗憾地连连摇头,傲然道:
"过了四十?那就不行了。"
满城呆住。
"干部要年轻化,这条原则提了多少年了,在我们局里老是兑现不了。"局长恶毒地说,"我在常委会上提出,这次档案处提拔副处长,要作为一个试点,把年龄限制在四十周岁以下"
满城的脑子里嗡的一下,飞进大群蜜蜂,又蛰又闹。他痛极攻心,差点大叫一声,跳将起来,掐住这条老狐狸的脖子,弄死他。
从局长家到桃的宿舍,步行需要两小时零八分钟。从局长家到桃的宿舍,沿途经过的行道树,一共是128棵。从局长家到桃的宿舍,有87盏路灯。满城一路走,一路数。
桃睡下了。满城的脚步惊醒了隔壁的狗,狂叫不已。几户人家亮起了灯,有人探头出来问,谁啊?半夜三更的!满城不理睬,径直去敲桃的门。桃睡得沉,半晌才打着呵欠来应门。满城闻到她嘴里呼出的刺鼻的污秽气,不禁转开脸,怨怪道:
"你吃什么了?大蒜?"
"人家又不知道你要来,昨儿我干妹妹送了两罐臭豆腐"桃嗫嗫嚅嚅地,赔着小心。
"朋友从海南带的菠萝,你尝尝。"满城把局长硬给的纸口袋扔给桃。
"海南带回来的?"桃惊异,"菠萝不是到处都有卖的吗?"
"味道不同的!"满城很是不耐烦。
桃见他气势汹汹,不敢再询问,忙着烧开水泡茶。满城挥挥手,示意她不必张罗。他从怀里拿出信封,掂了掂,递给桃,冷冷地说:
"房子的首付,我赞助一万。"
桃笑逐颜开地双手接下,当即取出来,手指在嘴里蘸点口水,一张张地点数。满城猛地撩起她的睡衣,一手一只,一把捉住她赤裸的乳房。桃一个趔趄,手里的钞票飞了一地。满城不撒手,发力一通猛搓,掌心里的双乳由于刺激过度,由软变硬,痛得桃龇牙咧嘴。
"我、我替你铺床吧"桃嘶哑地央求。
满城不搭腔,忽然松开手,抓起外套,扬长而去。是,他不必顾忌桃的感受,不必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侍候她。在桃的面前,他是花钱的大爷,不用扮演卑贱的角色。他是强大的,是自己的主宰,也是桃的主宰。
"天下乌鸦一般黑,岂有不沾腥荤的猫?"回到家,满城告诉清川,送礼很顺利,局长欣然收下了大红包。至于官位,他轻描淡写地说,顺其自然吧,不可强求的。
"他还有三四年才退休,收了我的钱,这回不成,早晚得给我一个交代,谋个一官半职的。"满城信心十足地说。
清川挑挑眉毛,意味深长地一笑。她躺在床上,翻看博士生导师布置给她的参考书。厚厚的一大摞。
"我给你出道谜语,"满城在她身旁躺下,"由类人猿进化而成的,能够制造和使用工具进行劳动,能够运用语言进行交际,打一种动物——你猜,是什么?"
"唔?"清川敷衍地曼声应道。满城不等她回答,兀自怅然道:
"经历了这么多挫折、这么多打击,我终于知道,直立行走的动物,可以是人,也可以是魔鬼——恐怖、残酷到无法言说。"
"你怎么了?"清川放下书,看着他。
满城无声地依偎过来,紧紧抱住她。清川很瘦,满城在拥抱她的同时,将她身下的棉被一并揽入怀中,而后就徐缓地、轻柔地、一下一下地亲吻她,连带亲吻那床棉被。
他吻得很投入,很混乱,以至于忽略了清川已悄悄脱离他的怀抱,惊奇地目视着他柔情万种地吻着那一堆没有生气的棉织物。
身躯是用来相爱的
清川将做瑜伽的时间改在了星期五上午,有意与屠秋莎错开。她不是一个在男人堆里如鱼得水的扬眉女子,一旦有了暧昧,她便不能够坦然面对好朋友的眼光。她不愿意欺骗屠秋莎,至于三个人一道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她更做不到。
她与宗见的事,她没有想得太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宗见是她生命里的一段奇迹——奇迹,但不是爱情。所谓奇迹,表明对象是高人一筹的。然而这是一种与爱情不甚相干的二流感情,意味着不是真正的爱。清川对体内那个质询的灵魂这样解说道。灵魂信任她,安之若素。
星期五早上的练功房空无一人,清川熟门熟路地摸了进去。宗见的卧室门洞开着,有风吹来,窗前的铜风铃、贝壳风铃一起琮琮地响了起来。
"宗见"清川戛然而止。
宗见的房间里有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很胖,但看得出是很结实的胖,没有赘肉,长头发编成两条麻花辫,一条故意打补丁的牛仔裤,一件松垮垮的土布衬衫。脸颊是红的,浓眉,一张性感的大嘴,飞扬跋扈,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野气,就像西画中的挤奶女人。宗见对窗而立,两个人隔着老远交谈,并没有不堪的情节。
看见清川,女孩子嘟嘟嘴,说声我走了,一阵风似的从清川身边掠过。宗见抱起双臂目送着她,完全没有阻拦的意思。
"对不起,打扰你们了。"清川拘束地道歉。
"我妹妹。"宗见简单地说。
"妹妹?"清川信以为真,羡慕道,"你父母真有福气,一儿一女,龙凤双全。"
"不是真的妹妹,是结拜的妹妹。"宗见看看她,有点奇异她的食古不化。
"干妹妹?"清川故意笑着点点头,"明白了,明白了"
"她喜欢我,正在进攻我。"宗见老实交代。
"是吗?"清川微笑地审视他。
宗见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是,我也喜欢她。"宗见说,"准确地讲,是喜欢她老爸。"
"她老爸是谁?霍英东?"清川好笑。
"比霍英东还管用,"宗见说,"她老爸是练功房的房东,可以保证把这里低价租给我做生意赚钱。"
"失敬失敬,原来是大老板的乘龙快婿!"清川调侃道。
"什么乘龙快婿!"
"怎么,她不打算嫁给你?"清川讪笑。
"结婚?你别吓我,我有心脏病的!"宗见夸张地指指胸口。
"她喜欢你,你喜欢她,不结婚,难道做一辈子情人?"清川老土地追问。
"喜欢是分很多种的。她有派对癖,我不过陪她出席各式聚会,充当大小姐除了项链、耳环、手镯之外的第四件首饰。"宗见刻薄地形容。
"哦?"清川瞠目结舌。
"喜欢是一回事,结婚是另外一回事,两者之间没有关系的。何况喜欢是很短命的,即使贵为爱情,也难逃宿命之劫。你知道吗,生病有两种结果,一是治愈,一是恶化。爱情亦是如此。治愈的爱情,是分手。恶化的爱情,就是婚姻。所以婚姻就是把两个有宿仇的人放在一个闭塞的空间贴身肉搏,那根本就是病态的爱情形式,相当于放疗,早晚难逃一死。"宗见长篇大论地发表惊世骇俗的感言。
清川哑口无言。
"像她吧,最近这一阵儿喜欢的人,的确是我,可谁能保证她的喜欢可以维持下去?"宗见接着说,"连她自己都没有信心。而我,是一个理智的人,分得很清楚,我对她的喜欢,就像对一首歌、一张碟片、一本书的情感,心平气和,不会导致荷尔蒙的改变,不同于爱情。"
"爱情分明是一项全身心参与的强体力运动,你说对吗?"宗见盯着她。
清川有些犯傻,这小子的理论太费周折,比一道四则运算题还要麻烦。
"我很了解自己的感情,"宗见强调,"至少我知道,此时此刻,我爱的人,是你,不是别人。"
清川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既然爱上你,我就不会掩饰,不会自欺欺人,我要好好地去爱,直到爱情无疾而终,直到激情消失的那一天。"宗见凝视着她。
"我有丈夫,有孩子,又是一大把年纪"清川慌乱不已,犹如被当场逮住的贼,百般狡辩,却是人赃俱获,无路可逃。
"我不介意。"宗见肯定地说。
"可是我介意。"清川挺直脊背,强迫自己快速从震惊状态恢复过来,"爱情不是儿戏,明明不般配,明明没有结果,何必彼此作弄?!"
"结果是什么?"宗见笑了,"是结婚?你为什么对结婚念念不忘?其实爱情远比婚姻重要,在这世界上,有什么比爱情更加珍贵?"
"一个有责任感的人,必须以婚姻的形式承诺爱情。"瞬时的迷乱过去,清川冷静下来。站在她面前耸人听闻的,是稚气未脱的小孩子,而不是成熟的男人。她必须把持住自己,居高临下地俯瞰他,教育他。
"我明白你为什么总是显得过于拘谨,"宗见打个响榧,"在你所受的教育里面,条条框框太多,规则太多,藩篱太多,他们教给你什么是社会,没有教给你什么是人性。"
"每一个时期的教育,都有利弊得失。"清川沉着一张脸,"我们这一代人,为别人着想多,为自己考虑少,而你们这一代人,自我意识强,以自我为中心,不去顾及别人的感受。"
"没有我,哪有万物?"宗见振振有辞,"一失人身,便堕入万劫不复的虚无,所以每个人自身的生命与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不对,没有万物,何来小我?"清川反戈一击。
"嗤!"宗见失笑,"我们不是在开辩论会吧?!"
清川想一想,也笑了,但潜意识里的师长情结已经发作,她希望能够帮助宗见清理思想,做一个常规意义上的有情义有担当的好男人。
"人是万物之灵长,是有理智、有灵魂的"清川说。她从前做过学生辅导员,在新生开学的见面典礼上,她往往会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唬住那帮自由散漫的小家伙。
"你知道吉卜赛人怎么讲?"宗见不买账,打断她,"他们说,时间是用来流浪的,灵魂是用来歌唱的,生命是用来遗忘的,而身躯,是用来相爱的。"
"身躯,是用来相爱的"宗见压低嗓音,重复了一遍。
他逼近清川,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她。在扑面而来的浓郁好闻的男人气息里,清川感到一阵颤栗。紧接着,她被他搂进怀里。起初他的动作很轻微,君子一般的,含蓄、优雅,只是用下巴抵着清川的头发,缓缓摩挲,温柔得让清川无力挣扎。
"为什么是我?"清川模糊地呻吟。
"因为,"宗见沙哑地呢喃,"你比较容易点燃"他加重了劲道。当他们全身紧贴时,清川清晰地分辨出了他的欲望,强硬的、悸动的、慓悍的。清川的腹部被来历不明的热源所笼罩,波纹状的能源一波一波地散射着,将她烧炽。
清川转动了一下头颅。她晕眩得厉害,软得支撑不住。
"怎么啦?"宗见问。
"没什么。"清川的眼眶突然湿了。
"你要我怎么办?"他凝视她的双眼,柔声问。
"我要你变老一些。老十岁,老二十岁!"她哭了,气喘吁吁。她的意思是,我希望你变得衰老虚弱一些,与我一样。
宗见对她的眼泪置之不理,他抱起她,把她平放到地毯上。他单膝着地,蹲跪在她面前,撩起她的衣襟,抚摸她的身体。
意识崩溃以前,清川告诉自己,如果宗见做出真正的侵犯之举,她一定要全力抵抗,抽身引退。然而宗见并没有那样做,他翻版了前一次的双人瑜伽,在销魂蚀骨的纠缠中,用婉约轻柔的手完完全全打开了她的隐秘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