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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风尘仆仆。
有人说他是个儿童,总喜欢面对着天空发呆。
有人说他是个病人,胡思乱想之后便是胡言乱语。
当然,也有人说他是医生、酒鬼、幻想家,说他是个导演,一个台湾什么新新新电影的导演。
而对多数人来说,他是一个真正的谜,无法靠近又无法摆脱,如同一只封闭严实的粽子,需要我们将其层层剥开。
我有些心猿意马的,一页页地翻看内文的剧照,风车与火车、你那边几点、黑暗里打不开的一扇门、房间里的衣柜,那些惨绿少年,那些凄迷青春,都是我所熟悉的场景。我想起那个爱着蔡明亮的老男人,我们坐在狭小的房间里不舍昼夜地观看影碟,潮润的窗台外种了芭蕉,大片大片的叶子遮荫敝日,空气里充满绝望颓唐的气息。在看碟的间隙他想起我,温存地唤,小微,小微。我装睡,他的手指触过我的面孔,凉凉地。他有一双很美的手,纤长、白皙、瘦削,就像他的身体。
佟槿栖下课迟了一些,男生女生打仗似的冲出教室,学校扩招,食堂特别拥挤,没人愿意在那里头又闷又油腻地排上大半天队,宁肯抢在前头。我慢慢收拾东西,没有资格的人是不抢的,谁会起劲地挤在最显眼的位置大叫“一两米饭,一份青菜”呢,尤其我是那么瘦,满脸颤抖的、苦难的灵魂。
外面下了雨,我没有雨伞,不是忘记携带,而是没有。母亲跟我说,微红,咱家穷,别跟人比,累累赘赘的身外物都免了吧。母亲是指那些浮华衣饰,我知道,可是在我,是情愿不吃不喝,也要买回今季流行的假古董项链。饿死了正好,做狐狸精去吧,每日的功课不过是拈一朵花,婀娜冶艳地勾引一名本分善良的书生,将那笨拙的小子魂魄尽收。但现在的书生,呵呵,没有一个不是精刮厉害的。
我立在教学楼的门厅里胡思乱想,雨一阵一阵下大了,不是狠狠心可以一咬牙跑进去的那种。有人站到我身边来,静静的,不出声。我下意识侧侧身,百无聊赖地靠住墙壁。那人突然重重抓住我的胳臂。
“小心!”他叫了一声。我吓一大跳。抬起头,我的天,冤家路窄,又是佟槿栖。
“灰浆,湿的。”他简单地解释。我看看那面墙,是了,我没有留意到那是刚刚粉刷过的,还好衣袖不曾被脏污。
“谢谢老师。”我恭恭敬敬地说。他看了我一眼,笑了。
“简,”他准确地唤出我的名字“你多么像个孩子。”
我也笑了。我发觉他两只手空空的,猛然间明白他不过和我一样,是在这儿避雨。课程时间已过,整幢楼里几乎没什么人,雨水肆意打在楼前的台阶上。我和佟槿栖并排而立,我微微感到窘。有管理员哗啦哗啦地清扫楼道,我赶着说:
“老师,我帮你去借一把雨伞。”我转身意欲叫住管理员。佟槿栖轻轻拽住我,把手放在嘴唇边,
“嘘!”他说“就这样呆一会。”
他的举止过于亲昵,我不知所措。我们光是看着纷乱的雨,刚长出来的树叶又一片一片地落下去,细小的、寂寥的。佟槿栖也没有说话,大衣挽在手臂上,一点都不冷的样子。他的身材实在不够美,灰暗的眼睛与长头发,还有他的大鼻子,但这些都不重要,一个男人,值钱的是他的学识。我漫无边际地想。
“简,你看,”他忽然低声用英文说“那些雨,当真是有脚的。”很奇怪,他在课堂上倒是不大卖弄他的英文。然而这样天真的话,是必得躲在英文背后说的。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雨水迅疾地打在斜坡上,溅起白色的雨脚,像一群匆忙赶路的人,只看见一双一双仓促的脚。没有上半身。没有头。只是脚,移动着。我不由得打个寒噤。
“欧洲时常下雨,”他说“在英国的小镇旅舍窗前看雨,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我耸耸肩膀,那有什么稀奇,我是见惯了的,乡下的孩子呢,雨天的快乐便是赶着那巨大的、白茫茫的雨脚奔跑。
“蔡明亮的电影里常常有这样的大雨。”我自作聪明地说。他不看我,顾自笑了笑,他的笑容骤然变得矜持,那一刻他变回一名谨慎的、含蓄斯文的教授。但我接着说,
“老师,你认为蔡明亮的同志情结是缘于他的个人经历,或是惯性思维?”我问了一个大胆而无聊的题目,但我猜应该很对佟槿栖的胃口,像他那样的教授,不喜欢遮遮掩掩欲盖弥彰小家子气的问题。通常提问是加深老师印象、从而获得好分数的绝招,这是我的经验。到目前为止,颠扑不破。
他俯身看了看我,似笑非笑的眼睛异常温和,他不发一言地转头看着雨天静寂的马路,我的心紧张得透不过气,一阵阵牵痛起来,我想我是造次了,一个小姑娘,怎么可以关注这样的事情。一辆车在大雨里驶了过来,他忽然轻声开口,低微的嗓音,仍旧是英文。
“简,你知道吗,”他凝视着我,一字一字地说“你的眼睛,比你的问题聪明。”
车子停在我们跟前,他扔下我走过去,车门打开,我看见他的太太,他在雨地里吻了吻她的额头,他们一起驾车离开。
我错愕地楞在那里,我想告诉自己他是在讽刺我,但我清楚那绝对不是。我只知道,那样的神情与语气,不是教授跟一个女学生应有的对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