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生娶茶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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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外人眼里，茶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我也一直持这种是似而非的感觉。一段时间，疏于取茶泡茶的繁琐，以白开水代茶，加上忙于事务的浮躁，过个三日五日，恋茶的心便淡了，g再过一些时日，身上失魂落魄的症状也去了，便以为茶是可有可无的尤物，是衣裳一样的女人。然后便会忘记了茶的存在。像灵感被欲望压制的姿势，一切处于蛰伏的状态。像是冬眠。大概就是这种样子。因为心里敬畏冬眠的蛇，因为命运像冬眠的僵蛇，便对冬眠、蛰伏、静止等老庄式的语词有好感。一日二日三日，日积月累，便崇拜上了有蛰伏与静止属性的事物。

    可能，哪一年都没有今年对春天这么有感觉。这种分明，这种鲜活，这种动，像少女诱人沉醉的气息和时光，从来就没有过。先是在正月尾上就捂不住冬衣了。没有遮拦的阳光一改过去的口是心非，将直线（正直的意思）和公正（遍及地球上每个然落的愿望）演绎得淋漓尽致。可能就连土地里面的蚯蚓因为它带来的暖，再也不会骂它阳奉阴违了。因为阳光打着正直公平的旗号，让一些处于被遮挡地位的事物得到阴暗，我曾在一首诗里咒骂过阳光，而真正的咒骂者就是腐植质下面的土地和蚯蚓。所以，今年的春天在阳光的策划下，一立春就轰然来临。当我还抱着火炉，像寡妇一样成天守着电脑时，茶仙子敲响了我的门。早春二月，用花手绢包着的茶仙子，俏然入了我的杯子。一线二线开水进去，她们旋即展开了在茶山上已然生动过的妖娆身姿。就像一位长着茸毛的少女，在我面前宽衣解带，侍弄风情。我的心在她的舞姿和青春的芬芳里怦然而动。

    她真的就是枯原上走过来的小女子。红裤绿袄，顾盼流恋，醉人心魂。或是阒无声息的天籁里绽开的第一声鸟啼。或是儿子刚刚离开他妈妈的子宫，像鲜花一样怒放着的啼哭。或是失踪了一百年的父母，突然温暖地端坐在面前，紧紧拉着我的双手。看着她们，从叶尖到叶柄，一丝丝绽放，一缕缕打开，因为水的势力与冲动，她们沿着各自的轨迹，舒漫地游动着，像爱情渗透心灵的姿势，让柔软浸满了杯子里面的水。芳香随着水的绿意辐射开去，进到水的热烈里面，然后随着热烈生长的水汽升腾到杯子的世界之外。一切在一瞬间被她征服。我的口鼻也在她的石榴裙下变得柔软。一种颤栗，非常鲜明的感觉，从心里向身体四面八方迸发。像春酒带给我的微薰，但是她没有酒的艳俗与浓烈，懂得一丝一毫地节制；像桃茶梨花带给人的风雅，但是她没有桃花梨花的假像，相反是一种比物质还质感的真实；像情人的爱意让人心里生出隐隐的疼痛，即使还处在刚刚结束的余痛中，心又开始了对新一轮疼痛的期待；像一个声音在轻轻唤着你的乳名，唤醒的却是人们一生没曾醒来过的本质，让像冬眠的蛇一样的它们，像海底的珊瑚一样的它们，躲在心魂的瓣脉之间的它们，在这种声音的叫唤里，开启蛰伏与静止的门，从此时开始起动。春茶姑娘来了，生机勃勃的时间来了。真正的我来了。我笔下的汉语、蚯蚓和腐植质下面的土地来了。

    醉人心魂的茶。水仙一样的茶。

    刘禹锡说，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我则说，水不在深，有仙则灵。茶便是水中名符其实的仙。无茶的杯中水，透明无色，寡淡无味，没有一点儿可以用绣花针挑起来的个性。所谓清汤寡水，索然无味，比黑寡妇还没有吸引力。虽说早在三四十年代，蒋介石就倡导白开水运动，无聊的医师也极力怂恿国人多喝白开水。始终没有多少人愿意过那种了无生趣的生活。哪怕是半匹茶叶入了杯子，水色即刻变化，味道也即刻变化，气色也即刻变化。香茗因半匹茶叶而生，因而近似精灵，因而近似神仙和鬼魂。人便从嘴舌开始，即刻有成万上亿的细胞对它欢呼。这种阵式，胜过普天所王者的登基大典。这种景况告诉人们，茶才是水中的真花，真仙，真神灵。

    不仅如此，茶就是美丽生动的女人。她的习性与身心与女人的相同，让人一目了然。茶生于阴凉处，披着一身阴绿，且喜好山谷里的阴湿和浓雾，浑身洋溢着阴性。采摘时，须是少女的手指与皮肤招引她们，然后，再加以满山遍野少女们“铜铃”般的笑声和她们怀春时唱出来的撩人情歌之浸漫。对茶而言，这就好似少妇孕儿的胎教，让它不仅有一种娇柔美，更有一种母性和强烈的繁殖力在拱动人心。所以，人们自然而然地将茶比作少女，比作水妖，比作水仙，比作神灵。

    事物之间永远是相通的。茶与女人确实具有很多相同的属性。她们都有旺盛的生殖力。马尔克思在百年孤独里把女人的性欲与她的种养的动植物的繁殖力和丰收状况关联起来，无疑揭示了“天人合一”的秘密。茶就是这样一种植物。对它，人们几乎是全面性的采摘，可是她越采越新鲜，越采生长力越强。而且，即使在开水里，她仍然能够像在山野里一绽放自如。这些都和女人非常相同。生生不息的生育能力，周期性的血液再生能力，过人的耐力和旺盛生命力，都是男人所不及的。茶和女人的身形也极相似。虽是一白一绿，她们婀娜多姿的身体，一个开放在人群中，一个开放在清水里，那种韵味，那种身形，那种妩媚，是何等地心神相通，身形相似。就连她们皮肤的娇嫩和光泽，温暖外界的方式，洋溢着芬芳的样子，都是那么一脉相承，没有二致。

    这样一比较，心中就恍然大悟：为什么男人一生都会对茶如此钟爱，并且爱到如此贪婪的地步。全然在于他们手里小小的一杯茶，就可以让他们获得物质享受，精神愉悦和灵魂上的慰藉。明白了这一点，我心想，来生一定娶茶为妻。